《叫魂》狛枝

1、第 1 章

　　苏州城西，有户姓赵的居民家里出了事。他家小孩白日里跟三五个街上的孩子下河玩了一趟，回来就倒头大睡。小孩儿都这样，玩累了就困，孩子的娘就没多在意，搬了马扎坐院里择菜。

　　等晚饭烧好了，孩子娘进屋叫他起来吃饭，却怎么也叫不醒了。

　　这事情可不对头，孩子娘请了街头医馆的老郎中过来瞧瞧，老郎中靠近熟睡中的孩子，伸头一摸头，孩子没发烧，然后再一搭脉，看了半天后直摇头。

　　“怎么了，大夫，我家大宝是得重病了？”孩子娘看着这老郎中只光摇头，又不说话的样子，就急了。

　　“非也，非也，”老先生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叹息着道，“在老夫看来，令公子没病没灾，以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身体十分健康，想必是夫人平日里悉心照料所得。”

　　“那他怎么不醒呢？”

　　“这，”老郎中摸胡子的手一顿，“就恕老夫无能为力了，”他口里劝慰道，“兴许只是小孩玩累了，让他多睡会就自然醒来了。”

　　但赵大宝竟然一睡就是三日，丁点大的小孩三日里都昏迷着，吃不了东西，全凭他娘硬给他灌鸡汤，小孩才不至于瘦的太脱相。

　　但这么一直下去也不是问题，赵家财力有限，平日里倒是能依靠孩子爹是酒楼里的伙计，能往家捎带些后厨里做多的，或者客人剩下的鸡汤鸭汤，但像这样撞大运的日子也不是特别多。

　　再说了，就连街头医馆里的老郎中都瞧不出来病根，天底下还有谁能给治。赵家爹信不过西医，那些人收费又贵，又不如中医可靠，要知道老郎中祖上可是皇帝钦点的御医，人家那家传的医术经得起皇帝考验，是做不得假旳。

　　眼看着赵家大宝就要在床上躺着过完他那短暂的一生，赵家的长辈发话了。

　　赵家奶奶今年五十有六，一直笃信神佛之事，关于乖孙卧床不醒的事，她一口咬定是因为乖孙儿的魂魄被摄走了。因为体内魂魄不在，只剩下个躯壳，所以医馆的老郎中才什么也看不出来，毕竟专业不对口。你问卖西瓜的怎么杀猪，那卖西瓜的哪能知道啊。

　　所以，这事得找专业对口的人来。

　　老太太一发话，没人敢不从。这也是因为大家都没别的招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亲儿子死在家里，哪怕是馊的损的，只要有一点希望能治好赵大宝，那大家就要去试试。

　　说来也巧，赵家出的这档子怪事，苏州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家都说他们家准是被水鬼缠上了，要拿赵大宝做替身，一命换一命，好去投胎。如今，有人听了这传言之后，就登了赵家的门，毛遂自荐来了。

　　来人名魏满，自称是路过的法师。他路过赵大宝家的时候，看到房屋上空黑气缭绕，似有鬼神缠身，才登门造访，想要问问这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怪事。

　　赵大宝爹怀疑的打量着这名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法师，他家的事现在名满苏州城，随便找个人问问就能说出个一二三来，上门的假道士真骗子他也见过不少了。

　　但看这名自称法师的老者，须发皆白，两颊刻满了风霜之色，但两个眼睛还是亮的，没有发浊，看着是有点高人的样子。

　　事先约好，如若治不好赵大宝，魏满就分文不取。之前的那些骗子，一听治不好就没钱拿，立马就找了个借口走人。

　　但魏满没走，他原地站着点点头，说这是自然。赵大宝的爹没敢让自己抱太多期望，掀起门帘，就让人进屋看孩子了。

　　小孩看着才七八岁，躺床上一动不动。魏满走近了点，先拿起小孩的手搭了搭脉，赵大宝爹看到后就说没用，先前他们请了一堆大夫都没搭出什么问题来。

　　魏满没搭理他，他把小孩手放下，接着让赵大宝爹把门窗都关上。

　　“这是要做什么？”

　　“我要做法，找出是谁害了你儿子来。”

　　赵大宝爹把门窗都关上，屋里没了光，立马就陷入了一片黑不隆咚中。魏满从怀里拿出一根火柴，在墙上蹭着，随后用它引燃了他从屋里拿的一根蜡烛。

　　“你等会且看好了，我要用照妖镜令缠上你儿子的鬼魅现身，不管你看到了什么，切记不可出声，不然惊动了对方，我们两都得没命。”

　　如此警告过赵大宝爹，魏满又从怀里拿出一面手掌大小的铜镜来，这面铜镜一看就是老物件，器物表面的浮光不再，只剩下古朴沉稳。

　　赵大宝爹咽了口唾沫，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铜镜在魏满手中转动，然后，在看到了某个画面的瞬间，他激动想要叫出声，但随后想起魏满先前的警告，连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但眼睛还是激动的追随着魏满手中的镜子。

　　魏满调整着铜镜的角度，探查赵大宝睡的这间屋子，在铜镜照向地面时，地上竟然出现了一对孩子的脚印。魏满照向别的地方，孩子脚印就消失了，他再照回来，孩子脚印就又出现了，魏满沿着脚印中脚头的方向往前照去，孩子的脚印竟然从屋中央的地面一路延伸至门口。

　　魏满吹熄火烛，等了一会儿才说道，“行啦，重新把门窗打开吧。”

　　赵大宝屋里的门窗复又打开，这会儿赵大宝爹看魏满的眼神立即就充满敬意了。

　　“大师，不知刚才的事何解？”赵大宝爹在酒楼里跑伙计，见过的客人多了，也就会说上那么几句文绉绉的话，这已经是他能拿出来的最大敬意的表现了。

　　“错不了，你家的小子是被鬼孩儿缠上了，对方拉了他去，是想跟他玩呢。”

　　“那该如何是好，我家的大宝再这么睡下去可就挺不过去了，求大师救救我家大宝！”

　　“这个嘛，”魏满略一沉吟，说，“我自当尽力而为，现在我就去跟那鬼孩儿谈谈，若是能和平解决问题自然最好。只是……”

　　“怎么了，大师，可有什么难处？”

　　“去的人多了，我怕鬼孩儿因为感知到活人身上的阳气，被吓住不敢现身，所以此去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我知道了，大师，一切就都仰仗您了。”

　　赵大宝爹恭恭敬敬的把魏满送到门口，他媳妇还有娘，不敢打扰他们做法，都在这儿等消息呢。

　　赵大宝爹一出屋，就被她们围住，叽叽喳喳的问起来。

　　“大宝怎么样了，醒过来了没？”

　　“行了，行了，你们别吵吵了，别挡住大师救我儿子的去路，”赵大宝爹一把挥开这些女人们，给魏满让出路来，“大师您请。”

　　“不必送了，你对我进门前后的态度变换的如此之大，让旁人看了去，总会因为好奇跟着我，看我做法。这么一来，势必会耽搁我救你家小子，你就在家等消息吧。”

　　“是是，还是大师想的周到。”

　　赵大宝爹恭敬的站原地儿，目送这唯一能救他儿子的高人出门去，这是他儿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魏满出了赵家的门，没引起多大关注，周围百姓只当他是又一个灰溜溜从赵家离开的神棍骗子。

　　其实这么想也没差，魏满还真就不是什么高人。他到了没人的地儿，就把脸上粘的假胡子撕下来，眼周的假皮肤粘的太紧，得回落脚地用特别的试剂洗下来。

　　“哎呦我去，那屋里都啥味啊，憋死小爷了。”

　　魏满拿手在脸前不停扇着，赵大宝家的那小子如今不能动，吃喝拉撒都在床上，那屋子里的味儿，都能把人熏背过气去。

　　今晚真是亏大了，没想到赵大宝的怪病居然是真的。魏满失望的叹了口气，听前面医馆的老头闲扯时，他还以为是这家孩子为博关注，故意装病呢。

　　这可不是他瞎琢磨出来的，魏满十三岁就跟着师傅走江湖，他师傅是有名的神棍，十里八乡都略有名气。跟着师傅看的事多了，魏满也就见过不少因为各种原因装病、装疯卖傻的人被人传成中了邪。

　　但这种事十之八九都是假的，世上哪可能有鬼呢。若是真有鬼，他怎么从来没见过。

　　但赵大宝却不是装的，他搭脉的时候，偷偷用针刺了人家的手指头，十指连心，小孩都忍不住那种疼，但赵大宝却毫无反应。

　　总之，这事超出他能力范围了，赵大宝爹真该带孩子去医院看看的，但他家看着不像能拿的出那个钱的样子。

　　不过，这事现在跟他没关系了。

　　魏满卷了烟，叼在口里，用火柴点了，然后美滋滋的吸了一大口。他今晚这就收工了，先回去睡他个一大觉，明日里再找活吧。

　　这点街上都没什么行人了，魏满把只剩个烟屁股的卷烟扔地上踩灭，才哼着小曲往他落脚下榻的酒店走。

　　魏满喜欢看皮黄戏，但他只会看不会唱，因此也只是瞎哼哼，有一半都哼错了调。

　　大路上铺的是青石板，魏满的鞋底跟青石板刮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除了他自己的声音，街上再没有其他的声音。

　　魏满哼的是贵妃醉酒这一出戏，刚唱到皓月当空这句词时，天上云开雾散，月辉满人间，正好照亮了魏满的前路。

　　前面有两个人影杵在路中间，一大一小，大的那个是个成年男子的面貌，小的那个还是个孩童。

　　这大晚上的还有人带着孩子出来散步，魏满心头掠过一阵怪异感。最近苏州城里到处传赵大宝家的怪事，是以家长们看自家的崽看的可严，不许他们离开自己眼皮子底下。

　　“非礼勿视，莫怪莫怪，”魏满口里念叨着想要绕路，但晚了，他之前唱的走调的贵妃醉酒显然入了对方的耳朵。

　　男人原先是背对魏满的，现在他牵着小孩转过身，此刻月亮在魏满身后的方向，所以他没费什么功夫就看清了对面一大一小的脸。

　　这一看，魏满的心就凉了。

　　是巧合吗，那小孩的脸的也太像赵大宝了。

　　魏满大气不敢出，憋住呼吸，跟他们对视，夜里除了蝈蝈叫，再没有其他声音传出。一阵风吹过，把细细的啜泣声送入魏满的耳朵，他循声看去，才发现是从像赵大宝的那孩子口中传出的。

　　“……赵大宝？”鬼使神差的，魏满对着那孩子叫道。

　　“哎，叔叔救我。”

　　那孩子应了！居然应了。

　　魏满的额角布满冷汗，上天是报复他吗，因为他对鬼神之说不屑一顾，以此蒙骗为生，所以才叫他亲眼见识见识。

　　“赵大宝，你怎么不回家，你爸妈到处在找你，都急坏了。”

　　那孩子呜咽着回话，“坏叔叔不让我回家，说要我留下来做他儿子，呜呜，我想我爹和娘了，我想回家。”

　　赵大宝不能醒来，是因为牵着他的那个男人吗，魏满战战兢兢的看过去，月光下，那男人也没长着青面獠牙，四平八稳的一张脸，就是脑袋上半边有点瘪，从里面流出来些白花花的东西。

　　估计是哪里沾的豆腐脑吧，魏满安慰着自己，然后鼓起勇气开口，“赵大宝他爹娘在等他回家，这位先生，你把他放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