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海》零团子

1、（一）

　　小小的孩童躲在草丛里，原本一身华贵锦缎肮脏不堪。孩子的额头破了，隐隐渗出血迹，小小双手拼命捂住脸，始终阻止不了眼中的泪水、口中的哽噎、心中的委屈。
　　“娘……你在哪？娘，我想回家……。”
　　话音断断续续，不停摆动的手背怎样也擦拭不去眼角的湿润。
　　“我不喜欢这里……娘，我要回家……回我们的家……我要回去……娘——娘，娘……。”
　　哭泣不知持续了多久。
　　直到风停了，云消了，圆月崭露头角。
　　于是残影渐渐淡去。
　　当月光照耀到男孩身畔的时候，余下的夜雪，折着月之华，似造起一层薄雾，笼上孩子四周，如梦似幻。
　　那一瞬忘记了心中悲怆，男孩诧异地抬起头来。天空的圆月正对着那张稚嫩的脸庞。如果这世间有神，此刻一定是月之神听到了男孩的声音，令月光仿佛有了温度，代替她的手轻轻抚慰他寒冷的心灵。
　　“不哭……不哭，好孩子……不哭……。”
　　轻柔的声音由上空传来，还哼着小曲。
　　男孩嘴巴张得老大，以为月神下凡，于是用力抹干净脸，四下张望。
　　“乖……这才是娘的好孩子……。”
　　男孩还想说什么，突然听到一个完全不属于自己的哭声。一愣，定眼看去，哪里是月神，分明是个女子怀抱着婴儿坐在树上。那女子美艳绝伦，一袭青衫薄纱根本无畏严寒，荡在空中，随风摆舞。
　　而树下，一人倒地不起。孩子认的，是西厢林苑的四老爷。
　　四老爷似乎受了伤，只能勉强支撑坐起，却忍不住心中激愤吼叫着：“快把我孙儿还来。”
　　女子咯咯发笑：“四叔你真奇怪，这明明是我的天儿，怎么说是你孙子？”
　　“散陵，你胡说些什么？你四年前产子，如果你儿子还在，现在已经四岁了，怎么可能是你手里的婴孩。”
　　叫作散陵的女子浑身一震，眼神一厉：“那么我的天儿呢？”
　　四老爷叹息道：“四叔真的不知道。当年那娃儿直接被太老爷抱了去。后来再也没人提起，听说是染了重病已经夭折。”
　　“胡说！”
　　但见树枝猛地一阵晃动，人已不见，四老爷大惊，张皇防备，却听那娇柔之声在身后响起。“我的天儿不会死的。他是我跟峰哥的儿子，所以一定还活着！”
　　手不知是否是故意收紧，令怀中的婴儿哭了出来。四老爷见状急丢了魂：“不管怎样，我的孙子是无辜的。我等了这么些年才等到第一个长孙。散陵，你不能这么绝，就当四叔求求你，把孩子还给我？”
　　回答的是无休止的沉默。女子斜斜睨他，随后眼神飘向远方。
　　“当年我也求过众位叔叔们，可是你们还是把天儿夺走了。他没有在我这个娘亲身边待满一天，连一口奶水都没有尝到，就被无情地抢走了。在你们眼中，只有展家的名誉，完全不顾别人母子连心、失子之痛。现在要我可怜你？”猛地瞪向不断哀求的四老爷，怒不可竭道：“别开玩笑了！你们抢走我的孩子，我也抢走你们的。如果我的天儿死了，我就要展家的子子孙孙陪葬！——”
　　“散陵你……。”
　　“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这些全拜你们所赐。害我夫婿，夺我亲子。这些帐，我会一笔一笔跟你们算清楚。”
　　“这又是何苦？这些年你闹得还不够？每年的这个时候你就来抢别人的孩子。你为何如此执迷不悟？！那个黄远峰是叛党乱贼，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你本是我们展家的骄傲，如果不是他，说不定你已经成了当家。你们生的孩子根本就是杂……。”
　　“哐锵！——”
　　剑出鞘的声音。
　　“你再敢说一个字试试？”展散陵蛾眉倒竖，双目另起一股肃杀之气。“看看我会不会刺穿你的喉咙？！”
　　四老爷不可思议地瞪着眼前的情景：“疯了……我看你真的疯了。你居然敢这么对我？我是你的亲叔叔啊。你疯了，被那个男人迷得丧失理智了！”
　　眉宇骤然松弛，却是杀气的外泄，展散陵抡起长剑无情劈下。就在同一时刻，突然一旁人影跑出，扑到四老爷身前。小小的身影令展散陵一怔，手一抖劈到另一边。剑气在地上激射出一道裂痕。
　　“你是……。”
　　小小的孩子倔强地仰起头，展开那原本就不大的双臂拦住她。
　　“你不能杀四老爷。”男孩大声却颤抖地说。
　　缨红的唇微微颤抖着，身子在抖，手也在抖。展散陵向前走了一步，男孩却害怕地只是缩了缩身子，没有退后。
　　“你，几岁？”
　　男孩疑惑地看着散陵，那并不是一张生气的脸。于是怯生生答道：“四岁。”
　　眼睛迸射出无限的光彩。展散陵激动地问：“你……是不是姓展？”
　　孩子犹豫了下，点头。
　　剑在瞬间陨落，与眼中的泪一同。女人柔软的身体将孩子瘦小的身体包裹，那样突然，令男孩完全失去反应，只感觉温柔的手不断抚摸自己，感觉脸颊被越蹭越湿。她已激动地忘记一切，手里的婴儿被抱走也没察觉，只庆幸正好手空了出来好将男孩完全抱住。
　　“天儿，天儿，天儿。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娘总算找到你了，总算……总算啊……。”
　　太过忘我的搂抱，紧的人透不过气来。当男孩意识到，开始挣扎：“放开我。我不认识你。放开我啦，你不是我娘。”
　　展散陵松开男孩，扶住他的双肩：“你不记得我没有关系。但我知道你肯定是天儿。看看你的小脸，多像峰哥。你是天儿，我知道的，肯定是的。天下没有一个娘亲会认错自己的孩子。一定不会错的。”
　　“我有娘有爹，我也不叫天儿。你认错了，我不是。”
　　将长孙牢牢抱好的四老爷见男孩不断挣扎，一旁见状心生不忍，上前拉阻道：“散陵，这孩子真的不是你儿子，你不要这样。你弄疼他了。”
　　“骗人！还想拆散我们母子吗？我不会上当的。”
　　“是真的。这小孩是常州分家展鸿天的遗腹子，真不是你的天儿。他母亲玉缨你也认识的，是个病秧子，长年染病无力照顾这孩子，所以才托本家来养育。”
　　“我不会相信你的。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吗？你再敢说他不是我儿子，我就杀了你。”展散陵眼神的冷酷落到男孩身上，转瞬化为柔情，快到不可思议。她审视着男孩的目光，完全是慈母的目光，看到男孩额头破了，心疼地又吹又揉。“疼吗？是不是谁欺负你？告诉娘，娘为你出气。”
　　男孩战栗不安，偷偷窃瞟一旁展四老爷，用力摇了摇头。
　　“四叔你知道？说！是谁？连我的天儿也敢欺负，当真活的不耐烦了！”
　　“没有人欺负我。四老爷……四老爷对我很好，这是真的。所以姑姑请你不要杀四老爷。我……我也不叫天儿……姑姑，你真的认错人了。”
　　“天儿，你怎么可以对娘说谎？”望向四老爷，她怒道：“是你们教天儿这么说的是吗？他才是个四岁大的孩子，根本什么都不懂。你们……你们居然教唆天儿不认我这个娘，你们……真是该死。”
　　几近的疯狂固执己见，根本听不得任何解释。展散陵拾了长剑，慢慢站起。她迟缓地向前迈出一步，可是奇怪的是她的身子竟没有动——任谁也想不到的一双手由身后将她紧紧抱住。
　　“散陵……。”
　　低喃就在耳边，深情蕴在舌尖。
　　“峰哥……？”
　　娇颜慢慢回首，见到的是那今生最眷念的笑容。
　　“峰哥！——”
　　扑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臂弯，散陵恸哭不止。
　　“总算抓到你了。”男人搂抱的手轻拍着妻子的背。在看到四老爷后，俏皮一笑：“四年不见了，四叔，原来你还活着啊。”
　　四老爷暴跳如雷：“黄远峰你什么意思？居然还敢出现？当真胆大包天！”
　　“黄某本来也就胆大可取。”
　　“你小子满嘴油滑！”
　　“我说四叔，难道你希望我现在放手让散陵取了你的性命？你不要命那是你的事，我可不打算让我心爱的妻子成为杀人犯。”
　　“哼，说得好听。散陵跟着你，早就成了朝廷钦犯，为展家蒙羞。如果你是为她好，就该离开她。你看看她都被你折磨成什么样了。”
　　黄远峰森然道：“害她的是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老家伙吧？！我可以不计较你们当年设计抓我，害我与散陵差点阴阳相隔。但是我儿子呢？还给我们！”
　　“峰哥，我终于找到天儿了。”展散陵高兴地将站在一边的男孩拖到黄远峰面前。“你看，天儿在这里。我终于找到他了。”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
　　黄远峰看孩子一眼，神色一痛，叹气：“散陵，他不是我们的孩子。”
　　“不，他是。峰哥你看清楚，看这眉毛，还有鼻子，长得多像你。他的眼睛像我。是我的天儿，肯定是的。”
　　黄远峰看着妻子，沉默不语。
　　展散陵突然抱住孩子抽泣起来。“峰哥……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很清醒，我没疯，我真的可以确定这孩子就是我们的天儿。求求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
　　黄远峰无奈一叹，蹲下，搂住她的双肩：“散陵，不能因为我们失去了儿子，而让别的母亲也失去儿子啊。”
　　“你不懂。他真的是我的天儿。为什么不相信我？”不顾孩子的扭捏，一把将他抱起，散陵一步步后退。“你也相信天儿死了，对吗？也要阻碍我和天儿在一起，是吗？不，我不能再让别人分开我们母子。任何人都休想！”
　　说罢，身形已跃起，带动风起舞飞扬。
　　那一瞬，男孩感觉心跳得好快，快到几乎要脱离身体从嗓子眼蹦出来。视线变得异常模糊，只看清头顶的圆月越放越大，令男孩误以为自己就要飞到月亮上面。在光的极限后，黑夜也是极限，只是还没能进入昏厥，一只大手已将他扯离。
　　当再次睁开眼，双脚已经落地，自己竟是被夹在那叫做黄远峰的男人的臂弯里。而那有些疯疯癫癫的展散陵此刻正软倒在黄远峰的怀里。男孩瞧见，吓了一大跳，从黄远峰臂膀里挣开。
　　黄云峰笑着伸出手去，被男孩本能逃开。他见男孩眼珠一瞬不瞬盯在展散陵身上，瞳眸中尽是恐惧，遂叹一口气，坐下：“没事的。你姑姑睡着了。”再次探手，男孩稍一缩脖子没有回避，于是黄远峰微笑着抚上了孩子的头。
　　除了母亲几乎从没有人这样抚摸过他的头，男孩略带惶恐地望着黄远峰，心中却划过一丝安详。
　　“我不是天儿。”他小心翼翼地说。
　　“我知道。”黄远峰道：“我在遇杰村见过你。”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记得你？”男孩诧异地问。
　　黄远峰笑而不答。
　　男孩窃瞟一眼展散陵，道：“姑姑……她还好吧？”
　　“还好。她只是病了。”
　　“姑姑……真的疯了吗？”
　　“如果母亲对孩子的思念也算一种疯病的话。”黄远峰耸肩道：“别担心，她只有每年的今天才会发病。因为今天是天儿的诞辰，也是他被夺走的日子。”男孩脸上的担心落在眼里，黄远峰温柔了望向妻子，抚摸着她熟睡的脸庞：“不过以后就不会了。她再也不会发病了。”
　　“为什么？”
　　“因为，我打算让她吃一种叫忘忧草的东西。她会忘记自己有一个叫天儿的孩子。其实是该忘记了。”挥去心中的阴影，黄远峰重展笑容。他问：“你平日里乖不乖？”
　　“当然乖了。娘说有了韩韩我就不能再淘气了，不然韩韩会哭。”
　　“韩韩是谁？”
　　男孩笑得阳光般灿烂：“我妹妹啊。”
　　黄远峰眼神渗出淡淡的阴郁：“你妹妹不是叫展宁？”
　　男孩奇道：“你怎么知道？她本名展宁，小名叫韩韩。娘说韩韩是老天爷赐给我们的，她是突然有一天出现的。所以娘要我对韩韩很好很好，要有做哥哥的样子。韩韩她长得好可爱，肉嘟嘟地，像颗球。”
　　“肉球？”黄远峰失笑。
　　男孩似乎并不明白肉球的含义，还很认同地点了下头：“不过不能吃也不能踢，是只能抱在手里宝贝的肉球。”
　　“你，喜欢你妹妹吗？”
　　“自然喜欢。”兴奋的神色随即暗下，男孩幽幽道：“不过，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她了。还有我娘……。”
　　说着男孩央求道：“你能不能带我回遇杰村？”
　　“你不喜欢这里？”
　　男孩点头：“这里虽然吃的好住的好，但是人不好。他们好坏，一直欺负我。”
　　黄远峰沉默半晌，冷冷道：“我不会带你回去的。”
　　“为什么？”
　　“回去就是逃避，就是认输。难道你要做丧家之犬吗？”柔和了表情，黄远峰捡了一处干净地，抱着妻子坐下来。他拍拍身边，道：“过来，坐到我身边来。”
　　男孩依言靠过去。黄远峰轻轻揽上他的小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你是个好孩子。但是记住，做人光好是没用的。人生总有很多挫折，你还要学会坚强。你娘将你送到这里不是不要你，而是希望能给你最好的照顾，让你在本家可以学到更多东西不是吗？你娘对你寄予厚望啊。”
　　“是我娘对你说的吗？”
　　“别说你娘，为了自己你也要争气。难道你要一辈子任人欺负？记住，只有强者才不会被人欺负，还能保护别的弱小者不受欺凌。”摊开掌心，黄远峰自嘲地苦笑：“我就是最好的例子。能力不够，连最重要的人都保护不了。”
　　小小的手抓住那宽大的手掌，“姑姑不会怪你的。而且我想天儿一定还活着。因为你是好人，娘说好人一定会有好报。”
　　心田被一股暖流驰过，黄远峰的目光痴痴审视着男孩的脸庞，“你真的不是天儿吗？”话未完已哑然，感慨地将男孩一把搂进怀里，柔声道：“好孩子。如果天儿能像你一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被温暖的体温突然包裹，精力的匮乏涌上倦意。男孩满足地躺在怀抱里，不禁昏昏欲睡。
　　就在快要睡着的时候，他听到那个熟悉而温柔的声音在问：“孩子，还没有问你叫什么。”
　　“我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