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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二十 ...

  •   被预定好的死亡,无望的等待,恐惧、愤怒,到失望、消沉,和最后的妥协。

      这是一个病人生命中最后的时光。

      梦生结菜死于多发性骨髓瘤,骨折就是早期症状,由于发现时已是晚期,生存时间不超过半年,最后选择了舒缓治疗,即停止治疗,只减轻痛苦。

      我一边回忆着记忆里的场景,一边查询资料。坐在电脑前,我眼睛发疼,浑身发抖,却无法停止。

      梦生结菜怎么也搞不懂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说实话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她才十岁就会患上多发于老年人的病症,而且还无治愈可能,只能延续生存时间。但和她一样的人也有不少,在这个世界上,再离谱的事情都有它的合理性。

      比如现在,一个叫今时朝奈的人正在查一个过世十六年的人的信息,原因是觉得自己是她的转世,如此超脱常规的事情放在这个庞大到不可思议的世界里,似乎也变得正常起来。

      乌野本地没有姓梦生的人家,只可能是搬家了。

      梦生结菜的生日是五月一日,就在我生日后不久。

      我突发奇想,决定去乌野本地的墓园看看,时间就定在了五月一日。

      我搭了最早几趟公交,赶在太阳还未完全升起时来到了墓园。一进到墓园世界就安静下来,我静静地穿过排列整齐的墓碑。

      会不会有人也像我一样来寻找曾经的自己?我胡思乱想着。就算有我也永远不会知道。

      金色的影子不合时宜地闯进了我的视野,我下意识地蹲在了墓碑后。

      是乌养系心。

      想到死前他都没来看我一眼,我就火冒三丈。我躲在不远处,观察他的行动。

      乌养慢慢地走着,停在了角落的一面墓碑前。

      他站了一会儿,抽了两根烟,放下了什么东西便转身离去了。

      在他离开墓园的下一秒,我几乎是冲向了他放下东西的墓碑。

      我扶着冰冷的碑石,辨认上面有些模糊的文字。

      「梦生结菜

      1985.5.1——1996.1.28」

      在碑石下埋葬的可能早已被腐蚀干净的骨灰盒,就是一个人在世上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是我曾经所在的地方。

      我头上的绷带总算拆了下来,额头上留下了一道狭长的伤疤,幸好有刘海的遮挡,不会很显眼。

      与音驹的比赛结束后,大地前辈邀请我和他们一起去吃拉面,我当然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欢迎光临——”

      “哦哦,我已经饿得不行了!”

      “嗯,乌养教练也在这里?!”

      我踮起脚尖,透过大地和东峰间的缝隙,看到了一个人坐在台前吃着拉面的乌养系心。

      他愣了一下,对田中笑道:“我可是这家店的常客啊。”

      我经过田中,往店里走去。我坐在了乌养左手边的位置,也是最角落的座位。

      “一碗味噌豚骨叉烧拉面。”我说。

      “好嘞。”

      乌养瞧了我一眼,低语道:“那个分量很大,你吃得下吗?”

      本来我也抱有怀疑,乌养的话却起到了反激作用,我无论如何也要把这碗面吃完。抱着这样的觉悟,我在乌养沉默的注视下喝起了勺汤,然后一口一口地把一大碗足料味增拉面吃完。

      拉面店内吵吵闹闹,男高中生们的体力无穷无尽,在一下午的接球击球结束后还能活力满满地谈天说地。

      我被洋葱呛了一口,捂住嘴弯下腰咳嗽。乌养一边跟他们谈着不久后的IH预赛,一边将冰水放到了我的碗边。

      我抬头看他,乌养聊得起劲,似乎是忘了赛前说的自己只充当音驹赛时的临时教练的话。我和他隔着半个人的距离,还是能清楚地闻到他身上的烟味,混到了味增和酱油味里。

      经过二十分钟的奋斗,拉面终于被我全部解决。我看着亮得发光的汤底,胃被填得满满的,感觉三天之内都不想再吃东西。

      “纸。”

      乌养把餐巾纸递给了我。

      我直直地盯了他十秒钟,不情不愿地接过了纸巾。

      “……我说,乌养教练。你可以不要把我当作小孩子一样对待好吗?”

      “唉?!有吗?”他毫无自觉,反过来问我。

      我倍感无奈,“很久以前就想提了,你关照我就像关照小孩,不是说你不好,只是总会感觉别扭。”

      一次无所谓,二次三次就会奇怪,总是如此的话会变成反感。

      特别是在我眼里,乌养对我的格外关照只会让我恼火,我可是看过这家伙用衣服擦鼻涕,还因此被长辈拎着领子揍的人。

      “不会是阿姨叫你多照顾我一点吧?”我怀疑道。因为前段时间我刚出院,周围人的态度都出奇地好。

      乌养舒展了下手臂,说:“虽然她是说了,但我不是因为她才这样做的。”

      我愣住了。

      “今时,我们要走了,你要跟我们一起吗——?”

      虽然我和大多人都不同路,菅原还是在临走前问了一声。

      我抬起头回答:“不用了,你们先走吧。”

      “那,明天见!”

      “拜拜,今时!”

      我注视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出拉面店,等人都走光后,我对结完账的乌养说:

      “我们一起走吧?”

      这次愣住的人换成了乌养系心。

      乌养家的坂下商店离我家不是很远,我走到了路口的电线杆下,忽然停住了脚步。

      手机上显示现在是八点零五分,天空完全暗了下来。

      我对背对着我的乌养说:

      “乌养教练,我有事要告诉你。”

      他貌似早有预感,长舒了一口气后转过身,与我面对面相视。

      乌养说:“我知道,你说吧。”

      我看见他有些许局促的站姿,我大致能猜到他的想法,心底的不爽感和愤怒油然而生,我当然不会如他所愿说出他以为自己会听见的话。

      我努力平复呼吸,身子绷得紧紧的,手脚气得发抖。

      我咬牙切齿地说:“乌养教练……你这种自以为是的善解人意,和温柔,果然我还是非常非常生气……”

      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偏离了乌养的想象,看到他逐渐朝不太妙的方向驶去的脸色,我的颤抖减轻了几分。

      “不就是早生了十几年吗,根本不了解我,你肯定是以为我要在这里把女高中生青涩的初次告白交出来了吧。”

      “不是,我没有……”

      “啊啊,好火大,如果你真是那么靠谱的人的话,为什么那时候一直不出现,系心……你这家伙……”

      “所以说我没有……”乌养向我伸出手,“今时!”

      “我是梦生结菜。”

      我一字一句地说道,乌养的手僵在了离我咫尺之隔的地方。

      我拿出了一直放在我背包里的白百合花,扔到了他面前,白色的花瓣在夜空中飞舞、下坠。在花瓣雨中,乌养睁大了眼睛,眼前的身影被另一道影子取代。

      “祭奠我的花束,还给你。”

      百合花束带着纷飞的花瓣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地上,我平淡地说。

      “住在四丁目,和你做了六年的同学,喜欢吃鱼糕和拉面,害怕昆虫,胆小却不爱哭,死在了一九九六年的冬天,现在的名字叫做今时朝奈。

      “相信也好不信也罢,我想说的就这些了。”

      我平静地说完,与乌养系心擦肩而过,他没有叫住我,我也没有看到他的反应。

      被怒火蒙蔽了双眼,其余的都没考虑,我到了第二天才后悔起来。

      假如有人告诉我他是我死去已久的青梅竹马,我会作何感想?

      当然是把他当作神经病然后拉入黑名单——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却飒爽地无视了。

      周六,我百无聊赖地躺在沙发上,对自己的未来毫无设想。只是被一个本身就不是很熟的大叔当成脑子不正常的人罢了,我在担心些什么?

      门铃久违地响起,我走去打开了门。

      乌养系心倚在门框上盯着我。

      “……”

      “先别关门!”乌养及时挡住了我关门的动作,他急忙说,“我是被阿姨叫过来修理东西的。”

      我半信半疑地扶着门框,经过一番心理斗争后把他放了进来,他手上确实提着沉甸甸的工具箱。这个人是什么时候成为我们家随叫随到的苦力的?我不禁发出了疑问。

      乌养在修理灯泡,我则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电视机正在播放无聊透顶的娱乐节目,我看了十分钟便犯困起来。

      但有个乌养系心在,再困我也合不上眼睛。比起直接认定我是神经病,微妙的静默更让人难以忍受,他或许是想告诉我“一切尽在不言中”。

      “修好了,等下你可以检查一下,如果还有问题再来找我,或者找别的修理工就行了。”

      乌养站在我的身后,说。

      我不发一言。

      忽然有什么粗糙的东西碰触到了我的脸颊,我稍稍偏过头,看到了几块串在一起的打磨得光滑发亮的海贝壳。

      乌养将它放到了我的手里。我沉默了片刻,说:“这不是我们在冲绳捡的吗,你怎么还能找到啊。”

      到现在也有十几二十年了,还是完好无损的样子,我不知该感叹些什么。

      乌养攥紧了拳头,犹豫道:“你果然……”

      “现在相信了?”

      他捏了捏鼻梁,整个人瘫在了沙发的扶手上,仿佛确认事实已经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有气无力地说:“不愿相信也不得不信了啊,我还特地去了老家一趟找到了这个东西,就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记得以前的事。”

      乌养绕了一圈,在我身边坐下。

      他说:“怎么说我也是快三十岁的人了,受到了一些强烈的冲击是会寝食不安的。我这么说,你还生气吗?”

      “还好吧。”

      我补充道:“为了避免误会我要提前说一下,我是最近才想起来的,而且想起来没多久就告诉你了。”

      “结菜。”

      乌养突兀地叫道,可我却没有太大的违和感。

      “我这样叫应该没问题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私下叫没事,但我现在是今时——算了,随你叫好了。”我停顿了一秒,伸了个懒腰,不紧不慢地说,“毕竟我喜欢你嘛。”

      酝酿已久的真心话被随口说出,因为我已经没有需要隐瞒的事情了。

      “虽然不是很想承认,但无论是十岁喜欢欺负我的你,还是二十六岁变成了大叔的你,我都挺喜欢的。”我坦言道。

      乌养嘴角微抿,神情出现了些细微的变化,不知道是悲伤还是高兴,抑或是两者都有。

      “但还有一个问题你没回答我。”

      我靠近乌养,严肃地说。

      “为什么那时候你没来医院看我?我知道以前的事现在提起也没太大意义了,但我就想知道你没能来的理由,什么理由都好。”

      我紧盯着乌养,“但是必须是真实的!”

      “该怎么说呢,其实我来看过你。”沉默一刻后,乌养避开我的视线,说。

      “日子我记不太清了,应该是九六年一月初。”

      “哈?”我震惊了,我分明记得我从没在医院看到他的影子。

      “那为什么我没有看到你?”

      乌养沉声说:“那时候你状态已经非常差了,大部分时间都在昏迷,我也只是看了一眼。”

      “开什么玩笑,都没有人告诉我啊,为什么你看一眼就走了啊?留句话都不行吗?”我越说越激动,他来了,我却不知道,还为此失落了许久,凭什么?

      “……应该是我害怕了。”

      “哈?”

      “当时我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你撑不了多久了,我害怕看到你病重的样子,就跑走了。”

      “……”

      “什么鬼理由……真是笑死了。”我只觉得好笑,却笑不出声。

      乌养平静地注视我,似乎是在等我大发雷霆。

      就因为害怕,让我经历了难以忍受的漫长等待,在惶恐不安和绝望的认命中死去,还是时隔十六年我才知道了真相。

      我感到万分不解和痛苦。

      乌养拿出了口袋里的纸巾,帮我擦掉眼角的泪水。我闻到他衣袖上的烟味,他的手靠得那么近,仿佛眼泪的气味就是烟草的味道。

      “既然来了当时就要告诉我啊。”我泣不成声,“白期待了那么久。”

      “……不过,还是谢谢你有来看我。”

      我扯出了一个不是很好看的笑容。

      即便如此,我心中的遗憾还是得以弥补。

      “至少我现在知道了。”

      我抽噎了很久,待我心情平复,乌养又问我。

      “你想不想知道你原来的家人现在在哪?”

      我感到疑惑,“他们不是早就离开乌野了吗,你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但我回去的时候问了下老头子,他们应该是搬去了东京,具体是在哪儿还不清楚。

      “如果找到了,你想去看一看吗?”

      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

      如果可以,我必须去看一眼。

      我点了点头,乌养看到我坚定的眼神,说:“好。”

      “要是有消息的话,我会马上告诉你的。”

      我的生活又回归了日常。

      我是梦生结菜转生的事情,成为了我和乌养系心间永不会向外透露的秘密。

      “系心——”

      乌养被吓得一个激灵,差点没握稳笔,他连忙对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感到很不解,环视四周,商店空无一人。

      我问:“怎么了?现在又没人。”

      乌养指了指身后的屋子,他心有余悸地说:“我妈刚刚才上楼啊。”

      “那又如何,她又不知道是谁叫的你。”我弯下腰,胳膊肘撑在柜台上,身子向前探,乌养被逼得往后仰。

      “……如果她问我‘之前是哪个女生叫你名字’我该怎么回答?而且她和我爸已经催我结婚催很久了,要是被他们抓到话柄怎么办?”

      “那简单。”我了然。

      我伸出食指,指尖慢慢地转向自己的脸。

      “不可能。”乌养系心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一丝犹豫。

      我愤愤地放下手,气鼓鼓地说:“为什么啊!”

      乌养流露出几分嫌弃,他摊开手里的报纸,边说:“等你毕业再说,现在给我好好读书。”

      “你在说什么啊,我的真实年龄可是只比你小一个月,别把我当小孩子看。”我伸手想去抓乌养的发圈。

      乌养一个歪头躲开了我的手,他不慌不忙推开我的脑袋,“你现在就很像小孩子了,我对未成年女高中生没有兴趣。”

      我猛地往前一扑,抓住了他头顶的发圈,我咬牙切齿地说:

      “那你就是女大学生派或者OL派咯?”

      “痛痛痛,松手!都不是,我都不是!”乌养捂着头叫道。

      我松开手,发圈弹回了他的头上。我捂住嘴巴,假装悲痛地说:“我其实已经做好准备了,在系心和新娘的婚礼上说出我和你的往事,请不要怪我,系心……”

      乌养吃痛地摸着脑袋,“你放心吧,以我的异性缘,我是不可能在你毕业前和别人结婚的。”

      “好啊,我记住你这句话了,食言会有后果的哦。”

      “不需要你提醒。”

      但也有人察觉到了我的改变。

      在一个阳光温暖的午后,菅原随口说道:

      “今时最近是不是变化有点大?”

      “唉?”

      我以为感官比一般人要敏锐的菅原前辈意识到了什么,心觉不妙。

      “怎么说,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很有精力,喜欢做一些很冒险的事情。但你给人的感觉却越来越稳重了,尤其是在清水都有一点点慌张的时候,你也能冷静应对。”

      菅原微笑了一下。

      “感觉变成一个冷静又成熟的人了。”他笑道。

      “真的吗……有些不好意思。”我小声说

      可能在他人的眼里,我的变化是突如其来又没有缘由的。

      但在我眼里,我可是实打实地经受了一场十一年的洗礼。

      体验了死亡后,我豁然觉得生活里的烦心事都是那么不足挂齿,没有什么是比面临死亡的恐惧还要深刻的了。

      但改变后的我,还是有不太能理解的事情。

      “为什么是我呢?”

      我自言自语道。

      乌养听到了我的话,疑惑道:“什么?”

      “我说,为什么我能那么幸运地重生,还保留着上辈子的记忆,为什么是我?”我顿了下,“这只是我的直觉,我总感觉我是这世界上为数不多能拥有这份幸运的人。”

      乌养挑了挑眉毛。

      “你觉得十岁就因病去世很幸运吗?”

      “……也许,在某种意义上,很幸运。”我低声说。

      “在你们眼里我的确很倒霉,患病的概率小之又小,却被我给碰上了。但这世上倒霉的人太多了,没能活到十岁的人有,没能活到五六岁的也有,还没能留下幸福的回忆就遗憾离去的人太多了。

      “我觉得,我上辈子的结尾是很痛苦的,但直到我得病为止,我都很幸福。我的遗憾对比起其他人的痛苦,太微不足道。

      “即便如此我还是和你重逢了,我身上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是需要被眷顾的呢?真奇怪,有什么意义呢。”

      我坐到了乌养的手边,边感叹着边瞧他。

      “意义很重要吗?”乌养问。

      “我死的时候之所以会感到痛苦万分,就是搞不懂我来到世上的意义。”

      我歪了歪头。

      在绝对的、永无止境的虚无中,追寻生命的意义是我们最后能做的事,它能驱散名为死亡的虚无。

      “……系心,我只是说一下我的一个想法,你千万不要生气。”

      我压低了声音,说。

      “我还是很缺乏现实感。前天晚上我想起了死前走马灯这个说法,濒死体验中很大一部分都是回忆。

      “我在想,现在的一切都是我十岁死前的濒死体验。

      “因为我只经历了死前的过程,并未感受到死亡的存在,也许是它还没发生。我还在死前的回忆与幸福的幻想中。

      “永无止境,就跟死亡后的世界一样。”

      说完后,乌养久久没有开口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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