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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喝彩的时候要大声

      最常叫我“姐姐”的人,

      并不是我的妹妹或弟弟。

      周三白鸟泽排球部与OB的练习赛,第二局时五色被换了下去,濑见上场时拍了拍五色的肩膀,在他的耳边说了些什么,他却浑然未觉。

      五色迈开沉重的步子,瞪大双眼看着被擦得发亮的地板,神情阴沉如云,汗水从额角滑下。

      川西往左挪出一个空位,五色愣愣地拿起毛巾,坐到椅子上。我把水瓶递到五色的眼前,他的目光却跃过了我的手臂,直直射向窗外。

      我唤了一声五色,他才回过神来接过了水瓶,但他一口也没有喝,水瓶被他捏得能听见橡胶的悲鸣。

      川西用眼神向我传递着求助信号,他瞥了一眼五色又摇摇头,好像是表示自己对这个状态的五色没有办法。

      “五色。”我试着再叫了声。

      五色一动不动,头顶的毛巾滑到了肩膀上。

      我有时候会觉得他真像个小孩,平日活力满满,只要受到了他人的称赞就能打起精神。失意时也不吵闹,只是傻傻地坐着,这点也很像我家小学三年级的弟弟。

      “五色。”

      我拿起湿毛巾盖回了他的头顶。拉起毛巾的窸窣声响和裁判的哨声重叠,一起闯进了五色的脑海。他触电般地往右一倒,倒在了川西的身上,川西被他压得发出一声闷哼。

      五色呆呆地盯着我身后的赛场,我提醒他,“比赛已经结束了,赶紧喝口水休息一下。”

      “嗯、嗯。”

      五色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的拳头还死死抵着学长受伤的手指,又弹回了原位,拘谨地坐着,不敢看我们。

      “川西,我帮你再缠一下手指吧。”看到川西痛苦的表情,我坐在了他与五色之间,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绷带。

      川西长舒一口气,他摆摆手,“不用了……话说,你脸上的伤比昨天还明显了啊。”

      他指的是我前天被排球砸到的伤口,据我同学所言,我脸上的红印就像是被人狠狠揍了一拳,让人就算想无视也没办法。

      我说:“现在都不怎么痛了……呃。”

      我意识到消沉的五色还坐在一旁,很不巧的他就是那个发歪了球命中我的面门的人。五色好不容易有了打起精神的征兆,又被打回了谷底,抱着头不发一言。

      太久没有见到五色如此低落的模样,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该怎么安慰他。难道要摸摸他的头说你要坚强吗?他又不是摔破皮就会嚎啕大哭的五岁小孩。

      但五色对我来说就像我的弟弟一样,过去五年中,他也一直称我为“姐姐”,尽管我们不是亲人。

      “我去做拉伸。”五色低声说了一句,然后站了起来。

      我看着他肌肉线条分明的手臂,修剪整齐的鬓发,与被汗水浸湿的运动衫。有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另一道小小的背影,在我的注视下向遥远的夕阳奔去。

      我和五色的初次见面,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

      那时我十一岁,五色十岁,都是还未进入青春期的稚嫩年纪。

      这里就不免要提到我的家庭。我家里包括我一共有五个孩子,在一个以孩童为主的家中,我不幸处于一个很尴尬的位置——既不是最年长,也不是最年幼。

      年长的两个姐姐早早就进入了中学,远离了偏僻的乡下,和她们的男友骑着自行车驰骋在宽阔的大马路上,只在寒暑假回来探望几次。

      在我之下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刚上小学,一个还在幼儿园欺负小女生。照顾他们的既不是分家的父亲,也不是总是在修理汽车的母亲,更不是在院子里晒太阳的爷爷,而是小学五年级的我。

      每次只要家中有事,不论大小,弟弟总会拖着长音呼唤我,大喊着姐姐姐姐,呼唤传遍整间屋子。在写作业或是睡午觉的我循着声音去看,却会发现只是杯子碰倒了、笔盖打不开之类的微不足道的小事。

      某天放学后,我发现客厅里坐着一个陌生的男孩。

      那就是突然闯入了我平静生活的五色工。

      五色乖乖地坐在桌边,他有些怯生,见到我就低下头。

      在我回到家之前,他不知道安静地坐了多久,桌上的零食完好无损,电视也没有打开,风铃摇摆着发出叮铃叮铃的悦耳声音。

      等到我放下书包,与他面对面坐下,五色稍稍抬起头,字正腔圆地向我介绍他自己。

      “我是五色工,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五色是我母亲同学家的孩子,每到暑假都会回到乡下探亲。自那天起,他就不时来我家拜访。

      因为两个弟弟经常待在朋友家,而我总是在看书写作,我怕五色无聊,他来的时候我都会打开电视,或者搬出成套的漫画书让他消磨时间。后来五色每天都会在十点钟准时按响门铃,背着书包等我给他开门。

      久而久之,最初只是烦恼着该怎么应付他的我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愧疚感。我家既没有冰棒也没有汽水,零食永远是最普通的口味,风扇有时会突发故障,榻榻米上还有擦不干净的痕迹。

      可五色一直都安静地趴在我的身旁看漫画,时不时笑着看看我,叫我姐姐,露出空空的门牙。

      我看他总是往绿草葱郁的庭院看去,于是我问他,五色,你想出去玩吗?

      我见五色点点头,从柜子里找出一个落了灰的排球。那是爷爷在孙子的五岁生日上送给他的礼物,但显然我的弟弟对排球没多大兴趣,于是它就被扔在了阴暗的角落,在重见天日之前已经孤零零地待了两年。

      五色抱着排球,表现得比他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兴奋。原来我热爱排球的爷爷心心念念的“孙子”就在我的身边,我不禁感叹道。

      我告诉五色,他可以在院子里打打排球,但注意不要砸到东西,还要小心中暑。

      五色开心地答应了我,怀抱排球迫不及待地跑进了院子。当我终于放下心,准备写暑假日记时,一阵嘭咚哐啷的碎裂声把我打回了现实。

      离五色抱着排球跑出去仅仅过了两分钟,一切就发生了巨大变化。我看着五色颤抖的双手和泛红的眼眶,只希望他能告诉我是哥斯拉突然降临到我家庭院,砸碎了我爷爷爱不释手的瓶瓶罐罐。

      五色真的是个很诚实的孩子,他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告诉我是他用排球砸坏了罐子,他不说自己是不小心的,也不问我该怎么办,垂下头一言不发。

      我也陷入了茫然,我要骂他吗,我要把这件事告诉家里人吗?要是爷爷知道了会怎么样,会不会大发雷霆,是我让他去院子里打排球,那其实是我的错?因为我比五色年长,承担责任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我想起了我的爷爷,一个退休的排球教练,他总是一个人背着手在田间散步,面对孩子们的时候声音会提高一个八度,脸上都是深深的皱纹,他是我最害怕的长辈。但我除了带着五色实话实说以外别无他法。

      “是你打碎的?”

      我将庭院一片狼藉的真相在爷爷回到家后如实托出,他听了我的话后看了看五色。

      五色悄悄向我的身后缩了一下,我和他都非常胆怯,大气也不敢出。

      从小到大我最畏惧的就是犯错,与犯错后告诉长辈的那一刻的胆战心惊。如果被母亲知道了,我会受到怎样的惩罚,我不敢想象。

      五色僵硬地点点头。

      忽然,我看到面前老人满是皱纹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了一丝笑意,他很高兴地拍了拍五色的脑袋,说:“真有天赋啊。”

      我们愣在了原地。爷爷说可惜我们没有早点告诉他,不然他早早就能把场地腾出来。

      然后他花了半个下午的时间,从仓库里翻出了工具,在宽阔的庭院里支起了一个高高的球网,我要跳起来才能摸到。爷爷高兴地对我们说,以后就可以在这打排球,记得叫上他一起。

      那罐子呢?我小心地问。爷爷头也不回地说,放到不可燃垃圾那就可以了。

      我还是第一次犯错后没有被臭骂过,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五色就兴冲冲地跑到了爷爷的脚边,说他已经练了两年排球。他亮晶晶的眼睛很讨人喜欢,爷爷看起来也很喜欢他,把他当做自己的亲孙子来对待。

      我愣了一会儿,然后悄悄地回到了屋内,捡起散落在地的漫画书,整理好,假装无事发生的样子,继续写着我的日记。

      “姐姐。”

      五色手捧排球,站在门外,他笑着注视我。午后的阳光洒在木地板上,散发着晃眼的光芒。

      他伸出手,对我说:

      “来跟我一起吧。”

      其实,小时候的我并不喜欢运动。一是没有时间,作业和家务占据了我大部分时光。二是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一个人看书和一个人运动是两种概念。

      我会接触排球,是因为五色对我伸出了手。试一试吧,我看着他想到。

      大概那时的我也没想到我未来会坚持打排球,并把它当成了仅剩的爱好和娱乐,甚至成为了排球部的王牌。

      一个月前的开学典礼上,我遇见了五色工,他习以为常地叫我姐姐,叫声把我和身旁的学生都吓了一跳。

      我认真地告诉他,以后在学校里不要再叫我姐姐了,要叫我学姐。

      五色低头看我抵在他唇前的食指,红着脸点头。

      “打起精神啊,五色。”

      我跑上前,大力地朝五色后背打了一巴掌,清脆的巴掌声响彻排球馆。

      五色被我打懵了,走在他右手边的川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举起两只手,说:“我先去收拾东西,别再沉着脸了。”

      说着,我抱起地上的毛巾就往洗衣室跑去。

      五色和川西大眼瞪小眼,川西观察着他的反应。五色看样子还没从方才那一巴掌抽回神来,愣在原地不能动弹。

      “五色,醒醒。”川西模仿经理拍醒石化的五色工,并没有效果。

      川西灵光一闪,他意识到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他沉声问:“五色,你喜欢她?”

      “我没有。”

      五色立刻回答道,语气听起来不容置疑。

      川西拍拍他的肩膀说:“开个玩笑。”

      川西隐约注意到五色的耳廓泛起了红色。他稍稍往前探了探头,看到学弟整张脸都变得红彤彤的,视线找不到焦点,而且脸上的红晕还有向下扩散的趋势。

      “……”

      川西受到了极大震撼。

      这小子真的很不擅长撒谎。

      川西忍住没说出口,他鼓励般地重重拍了两下五色的肩膀,对他比了一个大拇指,出于学长的身份,为这位情窦初开的学弟默默祈祷了三秒。

      虽然他认为成功的可能性不大。

      川西离开了,留下五色一人呆站在球网边。他回想起刚刚学姐拿起毛巾时,指尖刮到了他的耳垂,触感似乎还停留在那一寸皮肤上。

      五色捂住嘴,滚烫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从指尖传来。

      五色觉得很奇怪。

      他和学姐已经认识了六年,保持着友好的朋友关系,而他却在一周前发现自己怎么也无法像以前一样自然地与学姐相处了。

      哪怕是不起眼的肢体触碰,他也感觉像被人用针狠狠刺了一下,头皮发麻,控制不住地慌乱。

      那一瞬的触感,微妙的别扭感,脸上的温度,让五色意识到了,自己可能真的喜欢上了尊敬的前辈,即便他不想这样。

      凭什么他会喜欢上一个把他当作弟弟对待的人?要是因此他们的关系被迫疏远,五色宁愿不要这份突如其来的感情。

      只要能叫姐姐就好了,只要姐姐就好了。五色在心中一遍遍对自己说道,脸上的温度却久久没有降下。

      我发现最近五色在回避我,以前都是他主动来找我搭话,但现在我跟他打招呼,他都不一定会回复。

      我问了同班的川西,他只是露出不明意味的笑容,令人不解。

      于是在用餐时间,我特意坐到了排球部那一桌,川西给我挪了个位子,让我坐在他和五色之间,我自然地融了进去,没人觉得奇怪。

      天童很认真地观察了下我的餐盘,我还以为他是想吃我的菜。

      他问:“你吃得会不会也太少了点?减肥吗?”

      我扭过头,很想逃避这个问题。一碗米饭加一盘蔬菜,我比饭量最少的天童觉吃得还要少,这是为什么呢?

      我也想问一周前的我为什么会把新买的手机掉进下水道呢?

      我流下了两行无形的泪水。

      在坐到这群动辄三四碗饭的高中男生堆里之前,我是不觉得我的菜少得可怜的,和同班女生用餐时我还能借减肥为由糊弄过去。

      三个碗同时落在了我的手边,天童、五色、川西极有默契地把他们的鸡块、味增汤,还有沙拉放到了我的手边,连他们本人都没反应过来。

      天童往椅子上一靠,说:“我已经吃完了,多余的沙拉就给小经理你吧。”

      川西紧接着说:“我的汤还没有动过,你想喝就喝好了。”

      我转向五色,他默默扒着碗里的饭,五色胃口很大,他的餐盘里还剩了一份鸡块。

      我感动万分,双手合十,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非常感谢,我会全部吃完的。”

      专注于吃饭的我差点就忘了本来的目的,我是来问五色他的情况的。我赶在五色离开食堂前找到了他,直截了当地问道:

      “五色,你最近怎么样?”

      五色避开了我想搭上他肩膀的手,别过头说:“最近还好。”

      见状,我问:“我惹你生气了吗?”

      “没有……”

      “那为什么不跟我说话,莫非你还在想之前我被球砸中的事?”

      五色的嘴角不起眼地抿了一抿,他和我一边走出食堂,一边提道:“学姐,你是在春高时受的伤吗?”

      话题忽然扯得好远。我坦然地嗯了一声,五色又问:“是怎么回事?”

      “跟腱断裂,应该是我当时热身没有做好,跳得太猛了。之前一直没能告诉你,你不会因为这个生我气吧?”我主动接下了话,半开玩笑地对他说。

      不过五色曾经的确因为我故意向他隐瞒事情生过气。

      国中升学前,五色曾想要找我打排球,但我却以排球部集训为由搪塞过去了。实际上我没有参加训练,而是因为照顾弟弟太累了在家休息,因此他十分不满,生了我好一阵子的气。虽然五色从不说出口,但他喜怒形于色,心情好或坏简直一目了然。

      此时的五色,蹙着眉毛,视线离开了我的手掌,神情阴郁。他的确生气了,因为很少见,我还带着几分逗小孩的心情故意走到他跟前瞧他。

      “姐姐。”

      突然听到这个称呼,我还有些不自然。

      五色与我相视,从他眼睛里我看到了怔住的自己。

      他问我,“你不会再打排球了?”

      我居然松了一口气,似乎是觉得这句话从五色嘴里说出来要再正常不过了,看样子他也没在生我气。

      五色垂下了眼帘,将感情藏在了睫毛下的阴影里。看见他低落的样子,我不自觉地伸出手摸了摸他头顶的发旋,触感软软的。

      我无可奈何地笑道:“嗯,我再也不会打排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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