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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烈火山神庙[楔子1] ...

  •   方谨初从来没有忘记过他的名字。

      他是父亲的老来子,母亲的掌上珠。三岁识字启蒙,父亲握剑的手捉着他的小手一笔一划写下他的大名方谨初,教他习字的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摇头晃脑“天地生物谓之初”,母亲在合欢树下倚着门笑吟吟地唤他乳名“惠宁”,老实敦厚的家仆追在他后面喊——“惠哥儿,慢跑!”

      早秋阳光明烈,他拾起羽扇似的落花罩在眼上看过去,重宇巍峨,年轻的母亲天真和婉如阳春烂漫。

      那时他叫方谨初,那是他一生最好的日子。

      五岁那年的上元节,他央了老仆带他上街观灯,街头人流如织,粉雕玉琢的娃娃落在拍花子老七眼里,恍如闪着金光的元宝摆在地当间。

      那年属国西宁仍旧平稳,北方的羌戎还没有叩关,邻国南淮更未陈重兵于边境,太平年月里人命值钱,凭这个奶娃娃的品相可与瑞芳楼的花魁春风一度,或是在老家换一座两进的小院子,老七实在觉得不下这个手简直枉费了他有妈生没爹养地挣扎这么大岁数。

      纵使那娃娃看穿着是富贵人家,可京城里富贵人家那么多,出门只得一个仆人跟从的就算有权势也有限。赶着今夜没有宵禁拐到西门口,天放亮就出城,说不得跑一趟千里之外的安溪镇,脱手之后再回来,神不知鬼不觉。

      于是在方谨初贪看一个喷火的杂耍被裹进人群,场子散了之后,家里的忠仆就再也找不到小主人的踪迹了。

      方谨初从此开始了不断改名换姓的一生。

      起初作为老七眼里的摇钱树,不提小小孩童骤然离家的惊惧,方谨初并未受什么罪。这小子教养的聪明伶俐,自小就会在严母慈父之间察言观色。五岁正是开始晓事的年龄,当发觉哭闹无用之后,方谨初审时度势装出乖觉的样子,企图在老七放松警惕后逃出来。

      奈何老七看他甚紧,一车七八个小孩子,唯独他连睡觉都是拴在老七房门口。

      将将要走出京城西边最后一个有人烟的镇子时,方谨初准备破釜沉舟逃跑一次试试,就眼见着同车三个瘦弱的孩子,因在路上哭闹不休,险些招来巡街的衙役查问。到了僻静处,一行人略停了半日,再出发这三个孩子已不见踪影,老七刀疤脸的手下不阴不阳地瞥着剩下的几个娃娃。

      “再闹,也折了你们的爪子,卖给乞儿帮讨饭!”

      在此之前,方谨初最多见过家里养的雀儿被猫叼走。

      他恍惚似听见同伴惨呼,连同刀疤脸冰冷的眼神、老七衣摆小小的血手印一起,在方谨初幼小的脑子里长出噩梦的根,他再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擅动。

      他不知道他的伶俐早落在老七眼里,拐卖幼儿按律当处绞刑,脑袋揣在裤腰上的买卖,老七有的是灭绝人性的手段来对付这些小娃娃。

      何况他虽然成功把这个娃娃带出了城,但还没到晌午,官兵就封了城派出大量人马沿途搜索。虽然打的是刑部走失犯人的名义,可老七看那官兵连草筐子都不放过的架势,就知道是冲着这个娃娃来的,是他财迷心窍碰了碰不得的人物。

      幸亏老七在这行上颇有些门路手段,寻常官兵奈何不得,才险而又险地把这个金娃娃一路带到了此地。出了这个镇子,再走三四个村落,就彻底离了京城的地界。

      既然知道这个娃娃有来头,他不敢把方谨初卖到京城左近,索性一路往边关去。京城附近拐来的小娃子养得好,运到了边关就是稀罕货色,到时远隔着三千里,还怕京里的官兵能追来不成。

      这一路得走两个月,要避开大城镇,躲着官府,不一早把这机灵娃娃吓老实,有的是麻烦。

      老七瞅着方谨初因惊吓而呆滞的眼睛,稍稍放下了心。

      却不知道方谨初虽然连着做了十来天的噩梦,却从未放弃寻找逃跑的机会。只是离京城越远,希望越渺茫,老七走的路太偏僻,就算逃出去,他一个小孩子怕也难找到官府,只能装着老实慢慢试探。

      路上有孩子体弱,被老七丢在草坑活活冻死,所幸许是老七把方谨初当摇钱树,怕伤了皮肉,纵是把他的机灵看在眼里,也不过恐吓几句,未很折磨他。

      立春刚过,京城尚且春寒料峭,一路西北行去更加寒冷,五岁的方谨初在打骂与饥寒交迫、日复一日的恐惧中,死死撑了一个多月。他甚至不敢生病,怕老七不给他治直接扼死这个累赘。

      所幸他自小长在富贵人家底子好,到底叫他撑过这一路,撑过了春分,方谨初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

      那日他们快走到了与西宁国隔山相望的边城安溪,老七派人询问得知此处是安溪治下的魏家村,离安溪镇已不到五十里。

      这一路担惊受怕地奔波,终于目的地近在咫尺,老七微微松口气,为免麻烦老七领着一行人在了村东头的山上寻了个山神庙落脚,给手里四五个娃娃略喂了些饮食,就把他们关在马车厢里连马车停在了山神庙后院。后院有门通向前堂,老七拿绳索把门环一层层拴死了。

      北方寒冷,早春宿在野庙里离不得火,老七亲自押着方谨初在前堂歇下,手下轮流值夜照看火堆。方谨初连日奔波疲累万分,火生起来烤得身上暖洋洋的,还被绑着绳子他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方谨初是在后半夜被刀疤脸的惨叫声惊醒的。老七见他醒了连鼻子带嘴一把把他死死按在肋下,方谨初被他挟着退向后院,天旋地转间看见地上火堆四散,庙里的破窗在寒风里呼啦啦地烧着,惨呼声接连响起。

      庙门外三四个瘦子挥着长刀屠戮老七的手下,老七退到了拴死的后院门口,眼看已无退路,浑身紧绷着抖着汗水滚下来,方谨初被老七夹得透不过气头晕目眩眼看就要昏过去。

      忽然,他身上一松踩到了地,紧接着又被提起来,老七把他塞到了山神像后与庙墙的夹缝。

      方谨初瞪大眼睛,就见折磨了他一路的人拔出身上的匕首割断了捆他的绳子,最后看了他一眼,恐惧与绝望中竟然还有几分复杂。

      方谨初一愣,老七已转身奔出,金铁撞击声响了一阵,谨初听见刀刺入血肉的闷响,老七的闷哼,以及一声重物倒地,惨呼戛然而止。

      方谨初一动不敢动地缩在夹缝里,心剧烈地跳着。他盯着墙上的一片污迹努力集中注意力,仔细地分辨外面的声音:抛掷重物响了几次,火烧木头哔驳作响,不断有大大小小的东西掉落,寒风呜咽……

      似乎已没有了人声,杀人的和被杀的都悄无声息。

      那几个人杀光了老七一伙,并没有注意到他这个小孩。眼见庙里已无活人,索性把尸体都扔进庙里,就着燃起的火用散落的木柴引燃了寺庙门窗就悄悄消失了。

      方谨初渐渐感觉火光凶猛,皮肤被烤得灼热,他耐不住探头向外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只见庙里已无活人,老七等人的尸体在火里烧着,门窗都被大火封死,火头已从柱子蹿到房梁上眼看就要烧过来。

      惶然无措间,忽然“嘭”的一声快被烧尽的庙门被风卷走一闪不见,方谨初死里逃生大喜欲奔出,刚走了两步,蓦然传来一声马嘶,夹着尖锐的哭喊。

      杀人者临走时为毁尸灭迹,点着了整个山神庙,后院的几个小孩被关在马车里,火势已蔓延过去,而通向后院的门还被麻绳层层捆着。

      幼小的方谨初咬牙站住,后院的马已受惊在狭窄的院子里乱奔乱撞,幼猫似的哭叫声在马声嘶力竭的鸣叫中几乎微不可闻,在方谨初耳中却如同惊雷。

      他跺跺脚转身奔回,踮脚去够门环上的绳索,小手堪堪摸到一个结,他身量不足力气也小,仓皇间哪里解的开,只好双手拉住绳子拼命踮脚把脸凑上去,想用牙去咬,刚咬断一条草茎就力竭摔了下来。

      烈火在他身后越燃越旺,大条的木头开始从房顶往下砸,庙门再次被封住,方谨初顾不得看。后院的马嘶声愈发凄惨,车厢在狭小的院落中乱撞发出呯嘭巨响,幼儿的哭叫声却越来越微弱。

      他拼死一次次去咬麻绳,齿间渗出血来,那麻绳偏偏似钢筋一般坚韧,方谨初绝望了。

      少年从庙外破墙而入的时候,就看见这一幕,一个满身脏污满脸黑灰的小娃娃把自己挂在门环上,拽着一段绳索坚持不懈地啃咬,眼看就要葬身火场,仍然毫不放弃。

      少年瞠目,这娃娃怕不是个傻子,庙里空气烫的吓人,地上横七竖八躺着被火烤焦的尸体,这小娃娃不哭闹不逃命,在那饿疯了似的啃麻绳,这得有多……饥不择食哪!

  •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入坑,更新特别有保障
    //近期修文,可能会频繁弹出更新,见谅。22.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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