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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谢恩 ...

  •   原本恢宏空廓的宣政殿内此刻到处摆满了桌案,北靖的皇帝穿着便服穿梭其中。

      面对这种情形军士们还尚可,那些太学生们一开始却极不习惯,然而在方谨初的带动下,很快就都开始专注于手头的工作,把上下尊卑通通忘到了脑后,偶尔从雪片一样的纸张里抬头,脑中瞬间一片恍惚,我竟然是在和皇帝陛下在一起干活?然后又在同伴的催促下把刚刚的念头彻底遗忘,继续埋头苦干。

      类似的情形还发生在了宫墙之外的六部衙门中。谢泽和齐旭廷二人一起负责维护下层衙门的正常运转,当他们带着士兵刚出现在衙署时,所有与公文奋战的文官们都露出了激愤的表情,却敢怒而不敢言,以为他们是皇帝派来当监工的。

      虽然六部中确实还有大量各家公侯的门生,可此时留下来的毕竟还有为数不多的一些清流,且相对此时来讲比例并不算低。他们平时受够了贵族们的欺压,以为天下乌鸦皆是一般,不禁互相对视,暗自低头咬牙。

      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他们误会了齐谢二人的来意。他们带来的人手,并不是为了监视,而是给他们打下手的。所有和公务无关的,诸如端茶倒水、跑腿搬运的活计都被那些年轻而纯朴的士兵抢着做了,那个白须飘然不怒而威的老侯爷无比真诚地亲自询问他们的需要,只为了能让他们不必分心专注工作。

      这样的事情,在此之前简直闻所未闻,在他们的认知里军功阶层都是高高在上的贵族,平时连一个子爵的门房都敢对五品官呼来喝去,他们凭借战功获得了异常丰厚的赏赐,却通通堆在自己的库房里直至烂掉,而他们却因为买不起一本书而被迫在冬夜里用皲裂的手抄写不停,末了还会遭人一个白眼,骂一句“书呆子”“腐儒”。

      那些“穷且益坚,不堕青云之志”“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句子只飘忽在九天之外,却被他们死死咬在牙关放在心口成全他们最后的体面,他们什么时候真的因为腹中的知识被人如此尊重过?

      又听说,这些让他们刮目相看的军士们,原本就是他们最敬佩的那种,真正在抵御外侮的战场上出生入死,战功赫赫的,是他们守卫了数十年的边疆安宁,是他们赶走了践踏国家的羌戎人,斩杀了对方的可汗,绝非先前那些先把治下百姓逼成流民,再以剿匪的名义积累所谓军功的衣冠禽兽。

      听说新封的大司马正是这些人的主帅,听说他们的新皇帝,原本亦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人心,就这样开始了一点一滴的倾斜。

      第三日上还发生了一件事。那日方谨初正在为一批因为理解错一个说法而需要全盘返工的公文焦头烂额,忽然看见赵弘节亲自进来禀报,说知义伯在宫外递折子进来请求面圣谢恩。

      赵弘节与白福敬那帮亲兵曾经在西宁接受过方谨初关于情报处理的训练,对方谨初搞出来的这个方案比谁理解得都快,他们原本被打散了放在各个小队中指点众人尽快上手,皆忙的晕头转向。然而自从那夜的风波之后,无人再敢小瞧那位从西宁投降过来的知义伯,听说是他的事,赵弘节忙不迭放下了手头所有工作自己来找方谨初汇报。

      果然,方谨初先是从奋笔疾书的状态里解脱出来,表情茫然了一瞬,然后忽然眼中闪过一道惊喜的亮光,拍着桌子让赵弘节赶紧把人宣进来。

      卢静城是从苏芩芳府上过来的。自从那夜过了,苏芩芳去上朝之后就再没回来过,把他一个人扔在了自己家中,甚至忘了派人回去跟他通个气,以致于卢静城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外面发生的这件大事。

      他在那夜受的一点皮外伤养了几天就好了,实在不算什么,算什么的自然是他心里的巨大震撼。

      卢静城虽然不擅长军务,但他绝对不是个蠢人,自从他在平都见到了苏芩芳之后,当初的许多事,他其实都有了自己隐约的判断。

      原来苏琴师是北靖人,是丰野军中的重要人物,举足轻重,可以仅凭一句话就保住他在押送他回来的士兵面前的尊严,给他基本的安宁生活。

      原来苏琴师当初在肃州是为潜伏侦查。

      那么是谁在帮他传递消息?父亲那么隐秘的行军计划是因何而泄露?他又是为什么,会在他们回到平都之后的某日,突然急切焦虑地跑来找他询问丙十七的下落?难道真的只是像照顾他一样出于一点对过去的情分?

      丙十七,他又是谁?

      不是不激愤,不是不怨毒,他对那人真挚的情义此刻来看简直就是一件奇耻大辱,是否在那人眼里,他只是个愚不可及的傻子,彻头彻尾的笑话?

      丙十七,好本事!好气魄!骗得他好苦!

      他想,这么大的功勋,足够此人飞黄腾达了吧?只是不知道出卖了良心、踏着朋友的尸骨换来的富贵,他可能享用得安心?

      也不是没想过,再次见到丙十七会是怎样一种情景,那人该是已经春风得意,是会嘲笑他的愚蠢,还是根本已经不屑于再把视线投向他这个已经低到尘埃里的亡国贱俘?

      然后他就被现实的离奇打碎了所有的幻想,或者说跟现实比起来,他的幻想反倒要更真实一些。

      北靖皇帝,安亲王之子,方谨初,丙十七。原来这并非是一场忘恩负义卖友求荣,而是各为其主无关善恶的立场之争。

      他更加想不到那人会再次以一种维护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

      卢静城穿着色泽寡淡的伯爵朝服,垂手站在宫门之外,静静地等候,以一种惶惑的情绪,在脑中涂抹等会面圣时应该说什么。

      他是被跟前的忠仆催逼不过,才递了谢恩的折子上来,老人家认死理,认为不管他们是否愿意,既然在北靖扎下了根,就得守北靖的道理规矩,不管过去有什么纠葛,受了君主的恩惠,上表谢恩是基本的礼节。

      卢静城分辩不过,他实在和老家人说不清他和十七弟……和皇帝陛下之间微妙奇异的关系,老家人觉得不过是一封寻常谢恩的折子,陛下都未必会亲自看,不过是走个形式,完全不理解向来温和知礼的公子为什么如此抗拒逃避,可卢静城却心知,这封折子一递上去,陛下十有八九是会亲自见他的。

      两人僵持了许久,卢静城终于妥协,他想,这件事他终究需要面对,于公对方是他如今的君主,于私……若是抛开两国之间的纠葛不谈,那人对他的善意显而易见。当他知道了那人的真实身份,震惊之后未尝没有松一口气,他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态,他宁肯接受丙十七从都到尾都居心叵测,是他太过天真一厢情愿,也不愿相信对方是个反复小人。虽然同样是导致他国破家亡的祸首之一,可前者至少说明他并未有眼无珠识人不明,那人掩藏在谦卑合宜背后的确实是令他倾倒不已的高贵品性,他对十七的看重、他为他付出的情义都还是值得的,只是可惜,他们是敌人,各为其主,成王败寇。

      至于国家……他想,他终究是比不上他的朋友高泽,西宁自他出生起就已经是北靖的属国,除了他家那位一心复仇的老父,人民对北靖怀的大多是种畏惧且依赖的心理,他们在生活中离不开从北靖买来的铁器农具、丝绸茶叶,当他们被邻国威胁欺辱的时候,同样是北靖出兵主持了正义,虽然北靖只是为了维护自家商路的畅通,但这个国家的威严早已深深刻在他们心里。

      他想象不出,他的好友是如何从潇洒肆意的皮肉里爆发出了那般宁为玉碎的豪气,他只知道,若说他还有几分所谓不甘屈膝事敌的骨气,只怕也都消磨在了投降之后经历的恐惧与压抑中。

      卢静城在明晃晃的日光下缓缓吐气,心里有些苦涩,难怪他爹从来都不喜欢他,像他这样软弱无能的人,的确没有一点能与“将门之子”沾得上边。

      守卫宫门的御林军披坚执锐冷面无情,卢静城心中惴惴,在心中默默算计时辰,又在心里打了一遍一会君前奏对的腹稿,还没等他把起承转合理出个眉目,就见一个白袍将领快步朝他走过来,向守卫出示了一面令牌,然后朝他躬身:“卢公子,请跟卑职来。”

      卢静城还记得他,知道是方谨初身边的人,不敢托大,慌忙作揖回礼,赵弘节吓得手忙脚乱地托住他,连道不敢,说公子莫折煞卑职,卑职当不起。开玩笑,因为他连魏大将军都跪地请罪了,听说此人还在西宁救过陛下的命,他哪敢有丝毫无礼。

      卢静城听他一口一个“公子”,而不叫他“伯爷”之类,就明白他这种态度的由来,心中百味杂陈。不多时,宣政殿已到,赵弘节向他躬了躬身说陛下吩咐,卢公子来了不用通禀直接进去就好,便转头自去忙了。

      卢静城抬头望了望宣政殿飞檐面目狰狞的瑞兽,深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轻手轻脚地走进了宣政殿。

      此时已快到晌午,阳光正烈,卢静城从殿外走进来一时看不清殿内情形,只在门口跪下来毕恭毕敬地行了见君的大礼,谁知还没等他听见方谨初的声音,一摞纸倏地贴着地挤进了他眼底,把他唬了一跳,紧接着熟悉的声音响起:“卢公子,你来得正好,快,帮我看一下这个。”

      这是什么情况?卢静城一头雾水,瞬间把那半篇腹稿忘了个干净。方谨初已不由分说把他从地上硬拉了起来,一侧身站到他身边,指着手中那摞纸道:“我记得当初肃州下面的彬县闹蝗灾,是你代表你爹出面处理的,你还记不记得……”

      卢静城的目光跟着他的手指在纸上游走,顺着他的思路往下回答,方谨初刚听几句就大喜过望,先朝后喊了一嗓子,然后一把把那摞纸拍到了卢静城胸口:“可愁死我了,赶紧的,帮忙给他们解释下这个,我说不清。”说完转身就走。

      卢静城茫然,才看清殿内桌案满地、纸页翻飞、笔墨凌乱、人来人往的状况,苏芩芳背对着他在一个角落里口沫横飞地讲什么,面前一帮人拿着本子奋笔疾书,魏钧坐在正中御座下的台阶上,愁眉苦脸地咬着一支笔把纸页摊在腿上翻看,见到他也没起身,松开那支笔遥遥冲他点了个头,就继续拿起了另一本折子。

      不过看了这么一眼,他已被方谨初招呼过来的那群人团团围住,一堆问题朝他抛过来,他不由自主就跟着那群人挤到了一片桌案中间,把他所知道的给那些人一一讲明,最后干脆直接上手挥笔开始写起来。

      等到他缓过一口气,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刚刚看到的那些,竟然是北靖近日的政务?

      卢静城感觉呼吸有些紧,他完全不能想象有朝一日,他竟然会在北靖心脏一样的宣政殿,和北靖的皇帝重臣一起,直接参与北靖的政务,这到底是他疯了还是……陛下疯了?

      不久苏芩芳转身一瞥看见了他,愣了愣,正好方谨初刚从他旁边擦身而过,他一拍方谨初肩膀:“你可真是找了个好帮手。”

      方谨初百忙中回头朝他扬了扬眉,笑道:“小卢是什么样人你还不知道,心性才华都是够的,先前只是被他爹打压得狠了,给他个机会他自然就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苏芩芳斜眼看他:“你这个西宁叛徒就不怕人家有心清理门户?”

      方谨初哈哈一乐:“放心,他不会那么想不开,不然就不会过了这么久才递谢恩折子上来,还亲自跑了一趟。”

      苏芩芳会意一笑,不再多说,回去忙他的事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说,没有什么毛病是工作治不好的,如果996不行,那就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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