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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信仰 ...

  •   又转过一条街,一角碧瓦飞甍忽然出现在眼前,沉郁悠扬的钟声穿过滚滚人潮回荡在耳边,一扫胸中俗世浮尘,却是到了慧真寺。这座寺庙在平都矗立了数百年经久不衰,历经三个王朝依旧香火鼎盛,赶上上元节更是游人如织,哪怕已经过了午后都依旧人山人海,把附近两条街道都堵得严严实实。

      不过这样的情形早就屡见不鲜,庙中僧众都不缺应对的经验,派出数十名知客僧沿街引导香客排队,还免费给他们借阅经文,等久了还有纯素的汤团提供,把秩序维持得井井有条。

      更绝的是,慧真寺对面有一处空阔的广场,上面聚集着平都最有名的舞龙舞狮、高跷杂耍队伍足足十余支,欢闹声直传到数里之外,和慧真寺肃穆的氛围大异其趣,却莫名地毫无违和之感。

      方谨初和魏钧就站在广场边缘,隔着无数人遥遥望了望慧真寺门前的盛况,赞叹了一回,待要转身接着逛,忽然瞥见数十丈外有个熟悉的身影在踮脚探头地朝他们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接近。

      那是朱琇,方谨初心中微奇,高高地举起手来冲他挥了挥,示意他过来,朱琇立马从人群中朝他们挤过来,碰面之后心照不宣,谁也没问对方为何在此,方谨初直接就问:“有什么事?”

      微服在外,朱琇并未跪地行礼,只抱拳一低头,答道:“公子,小白派人来问,说雍哥儿身体大好了,在家住得憋闷,问能不能出门走走,不出院子,只在家里后院逛逛。”

      大庭广众之下,朱琇说得隐晦,所谓“雍哥儿”指的是新封雍王的方怀璋,“不出院子”“家里后院”的意思是不出皇宫,只离开景行殿。

      怀璋自从初一那日见了方谨初一面之后,紧绷的心事放下,当天他就撑不住了,病势汹汹而来。方谨初早知他得有这一病,提前嘱咐了张太医仔细照料,这几日一直没再去看他,但通过白福敬对他的情况了若指掌,昨天回报的还是仍有些低烧,看样子今天这是好全了。

      方谨初原也没想把怀璋一直在景行殿里关成个废人,听完朱琇的话,他低头思索片刻,回身朝魏钧征求意见地看过去,魏钧微微点头,方谨初就笑着对朱琇说:“咱们家里的护院还没整治利索,我俩又在外面,干脆你多派点人回去,把雍哥儿从家里接出来吧,他跟着我俩还安全些。”

      朱琇十分惊讶,扬眉抬头望向他俩,方谨初笑容不改冲他点头,他便不多问,迅速低头抱拳应下了,跟他们约了一个半时辰后在附近会面。

      等朱琇走后,方谨初和魏钧对望一眼,魏钧便提议,反正要留在这里等怀璋过来,不如干脆排个队进慧真寺逛一圈,方谨初欣然同意。

      于是两个人穿过大街,加入了慧真寺门前排队的行列。在等待的时候,方谨初很快和前面的香客闲聊起来,魏钧则发了个隐秘的讯号,叫来了附近作平民打扮的护卫,详细询问了一遍布防的情况。

      将近一个时辰过去,两人终于排到了,时间却已不宽裕来不及细逛,不过他们原本也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都没怎么觉得遗憾。方谨初凭着小时候那一点模糊的印象把主殿和佛塔指给了魏钧,两人拣僻静的地方避开人群,随意观赏庙中景致。

      立春刚过,春寒犹自料峭,慧真寺配殿门前的那颗百年银杏树还只有长长短短的秃枝,疏闲有致,风雨剥蚀的匾额被偏斜的日头照亮,映出斑斑驳驳的微光。殿中缭绕着青灰色烟气,木鱼声“洞、洞”地敲响,衣着朴素的香客合掌深深叩拜,小沙弥学着师父的样子静默垂首。

      “你信佛吗?”方谨初忽然问。

      “不信。”魏钧隔着殿门凝视着高大的佛像,理所当然地答道,“我是个将军。”

      方谨初了然点头,提步进了殿门,站在跪拜的香客后面耐心地等着,和高大的佛像对视,一直等到前面的人从蒲团上起身离开,从老僧人手里接过三支线香,高举过眉,并不叩拜,只将双手贴着眉心默默祝祷,片刻后弯腰插进了香炉。

      老僧人什么样的信众都见过,眉宇间一丝波动也无,如旧朝他合什一礼,方谨初却多了一些敬意,依着佛门礼节认真地回礼,又点点头,转身出了殿门,并无一丝言语。

      魏钧守在门前,心情平静地看着方谨初做完了这一切,等着他一起转身缓步离开。

      “我好像见过这位大师,”魏钧忽然道。

      “嗯,”方谨初点头,“我娘信佛,小时候他去过我家。”

      他话语平和,神色宁静,声气收敛,不复先前的轻快,和庙宇的环境完美相融。魏钧却依旧一身粗砺豪爽的气概,视线不管投向哪都是一脉坦然无畏,很有几分格格不入。

      “你拜的是哪位神佛?”魏钧又问。

      “呃……”方谨初迟疑道,“我没怎么注意,好像是……药师王?”

      魏钧顿时无语,方谨初却不在意,摆手道,“我不怎么懂这个……”他看着魏钧不可思议的表情,解释道,“哎,其实我也不信啦。”

      魏钧啼笑皆非,不信你瞎拜什么,凑热闹吗?

      “你这么没诚意,人家凭什么保佑你。”魏钧摇头道。

      方谨初却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眉目舒展地笑了,“我也没求他保佑我,”他缓声道,“我不信佛,但是我信因果,我只是有些话想说,呃……就是一些承诺啦,被哪位菩萨听见都不重要。”

      魏钧立时明悟。同样有过漫长的生死挣扎,他和方谨初一样,都不可能再把信仰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佛上面,他们只能信自己,把自己打磨到坚不可摧,成为别人的信仰。

      但那并不代表,他们会对命运全无敬畏,相反,正因为在大部分时候,他们只能依靠自己的身体与头脑,所以对环境的变化、世事的无常愈加敏感,他们深知人生由不得一丝侥幸,知道在他们的坚守在无穷的天地中有多微不足道,他们在久历风霜伤痕累累后学会对命运诚惶诚恐,如此才能保住一线心火不灭,希望永存。

      因为这份瞬间的了解,魏钧心中涌起无限温柔。他想告诉惠宁,你可以信我,但分明从很早之前惠宁对他的信任就已经胜过所有,不再需要任何语言的表白;他想知道惠宁的心愿与承诺,却又觉得不必问,因为两人从最开始就带着相同的心愿和承诺同行。

      他们互相引领,又互相守护;他们从来不谈论永恒,目光却永远投向无穷的远方。

      于是最后,他什么都没有说,只跟在方谨初身边慢慢地走着,让逐渐西沉的暮光一点点柔化了眉梢眼角的锋利,渐渐融入到惠宁身遭那种萧闲冲淡的气氛中,心境归复静谧,步调全然一致。

      短暂的等待之后,匆促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两人一起停步回首,看见朱琇和白福敬带着方怀璋找到了他们。

      “怀璋拜见陛下!”方怀璋在小院中端正跪下给方谨初行礼,他们这地方偏僻,四下早已空无一人。慧真寺行事老练,朱琇只是稍微给了他们一些暗示,他们就在不惊动方魏二人的前提下为两人小范围地肃清了周遭,纵有无意闯来的客人也都被僧人不着痕迹地拦住。

      “起来,”方谨初弯腰把怀璋拉起来,温和地说道:“不是跟你说过,叫小叔叔就好。”魏钧偏头使了个眼色,朱琇和白福敬躬身一礼,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怀璋低声叫了“小叔叔”,垂手站在方谨初面前,盯着自己身前那块青砖,身体微微发颤。方谨初把他的双手从紧紧包裹的袖子里捋出来,只觉触手冰凉,他微一沉吟,扣住了怀璋的脉搏,把了一会儿才放开,笑道:“果然好多了。”

      怀璋把手缩回了衣袖,恭谨地答道:“是,多谢陛下关心,张太医和白将军都对我很好,谢谢陛下照顾。”

      他戒备明显,不自觉又把称呼换了回去。方谨初一笑,没再勉强,也没去牵他的手,跟魏钧一起慢慢往出走,示意怀璋跟上来。

      等走出后院,走上通往慧真寺侧门的小路的时候,方谨初才道:“你知道,我回平都也不是很久,宫里人多眼杂,我跟你魏叔叔也是临时起意出来的,轮值的护卫都让我们给带出来了,所以就干脆让你来找我们。也是想着你在宫里憋了这么久,既要出来,索性就别守着宫城那方寸之地,你是方氏皇族,也该多看看百姓的生活。”

      “是……怀璋多谢叔叔体恤,怀璋多事,给您添麻烦了。”方怀璋讷讷地答道。

      魏钧在旁边冷眼旁观这叔侄俩的互动,见惠宁像对待大人一样对那孩子推心置腹,试图降低他的心防,反倒把方怀璋搞得一头雾水,明明跟个小刺猬似的心惊胆战,却不得不努力配合着方谨初,既像亲人交谈,又像君臣奏对,最后不伦不类,一身别扭。

      方谨初也察觉了这种诡异的情形,心里有些茫然。教养皇族子弟亦是他的责任,他希望能从他这里结束上一代人的恩怨,希望怀璋能卸下包袱在正常的环境里成长,并且因为现在他和魏钧的关系,方谨初内心对这个与他血脉最近的晚辈寄予了一些隐秘的期望。

      现在看来,他的想法或许不错,可是显然他操之过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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