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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最完美的选择 ...

  •   “郡王殿下!”包秉轩忽然上前一步,跪下来磕了个头,然后俯着身子鼻尖贴在地砖的狻猊纹饰上,平静地说道:“下官自知人微言轻,不管郡王想做什么都不是下官能阻拦的,虽然下官内心非常赞同贺尚书与丁大人所言,也很害怕如果下官今日追随了郡王,来日就要在史书上留下佞臣的骂名,但是平都一百廿八坊、二十四道街、下属三十三县三十六万户二百万人口还在京兆府治下,下官只能暂时恋栈权位、吝惜己身,听从郡王殿下吩咐。但请您知晓,下官内心并不认同您今日所为,来日若有机会下官也一定会遵奉皇命扶保正统,您若有疑虑,不妨现在就将下官罢职问罪,不论生死,下官此心此言不会更改!”

      霎时间殿内一片安静,包秉轩并没有非要鱼死网破不可,也不同于丁杭等人义愤填膺,他只是以一种无比平静和现实的态度说明了自己的处境与选择,但就是这种平静,此刻却足以击穿人心,连魏钧本人都沉默不语,望着包秉轩肥胖的身子撑着下巴若有所思。

      包秉轩本人则完全没有闲心琢磨他这番话给旁人带来的影响,他忙着压回心中块垒带给他几欲作呕的感受,渐渐酝酿出一腔悲凉。

      他何尝愿意做出这么不上不下的决定,何尝不知道自己简直就是两头不讨好,如果今日他能够确定陛下已经遇害,魏钧确然图谋不轨,那他当然可以宁死不屈给自己赚一个死后清名,或者但凡魏钧这监国之名能再可靠一些,态度能再可信一些,不是仅仅有这么一个听人转述无法求证的口谕,他也就可以毫不犹豫地追随于他。而如果现在平都不是这样一个波诡云谲的情况,还有未知的敌人在暗处虎视眈眈,或者他不是处在这么个权力不大责任却不少的位置,那么他也可以像礼部和御史台那几位同僚一样不抵抗也不合作置身事外,等到形势明晰后再做决定。

      可偏偏时局如此,所以再不甘心,他也只能如此了。

      “诸位,”片刻后徐近儒无奈的声音响起,他先朝魏钧拱拱手以示告罪,然后转过身来面对僵持着的众臣,缓缓开口:“请听本官一言,忠诚王事极好,可你们也不要太过听风便是雨。本官宦海沉浮一世,到现在也算有些薄名,不会这一把年纪再去昧着良心趋炎附势。郡王是陛下最信任的人,这一点诸位有目共睹,监国之任也是陛下当着老夫的面交托给郡王,本官可以保证当时陛下绝对是清醒的,只不过情势危急而且是半夜确实没办法召中书省拟旨。今日郡王召集诸位来此,也并非要逼着大家做什么抉择,只不过一起商议朝政处置朝务罢了,你们不要过于紧张。”

      气氛略略松懈,魏钧忽然从椅子上起身,走到徐近儒身旁,和他一起并肩面对百官,然后说道:“徐相所言字字是真,孤只是在心中牵挂陛下,一时态度急躁,说的话可能令诸位有所误解,还请诸位大人不要见怪。如果谁对孤来监国这件事还有疑惑,想要暂时告假,孤也可以替陛下允准,是非曲直等到陛下清醒后自有分晓。不论各位怎么决定,孤可以在此保证,只要在这段时间诸位的言行都在法度之内,便不会让各位蒙受莫须有的罪名,明白了吗?”

      说完,他略微点头示意,便不再等群臣的反应,返身坐了回去。约摸半炷香之后,有人朝魏钧躬身一礼,一语不发转身出了宣政殿大步而去,这样的人陆续还有十二三位,大多都是从四品以下的官员,魏钧自然没有阻拦,任凭他们离开,最后众人发现,最先出言反抗的贺铭和丁杭都没有走,跟随他们的那些人大多也未离去。

      这个结果魏钧毫不意外,他又等了一会,确定无人再想离开,于是便像往常朝会时一样,给几位老臣赐了座,开始主持商议朝务。

      有了徐近儒打圆场和魏钧本人的承诺,这回群臣终于不再抗拒,如常汇报起了自己负责的政务,魏钧的态度果然也缓和了许多,再没有什么可疑的做法,几乎所有决策都沿袭了先前方谨初在朝时定下的方向,重要的事都搁置了留待将来皇帝亲自处置,若有这几天突然发生且必须要当场决定的,就让徐近儒带着相关官员一起讨论,他在一边默默旁听极少说话。

      渐渐众人便感觉到,除了态度上更果决,氛围更严肃,魏钧监国和往常方谨初临朝的时候也没有太大区别,于是很多人都安下心来,接受了刚刚的波折只是误会,魏郡王并非要图谋不轨。

      然而更多人却都明白,眼前的和平只是假象,魏钧决不会真的只是“一时急躁”,他们暂时想不透魏钧的真正意图,却能够察觉他们刚刚似乎经历了一场试探,而自己的反应到底是否合宜也拿不准,只能各自忍住心中的不安先顾眼前。

      退一万步讲,就算魏钧当真要谋逆,他们这帮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现在也只能像包秉轩说的一样,拼命做好手头的事务,这样将来才能够挺直腰杆与反贼叫板,或者……向魏钧投诚。

      等到散朝的时候,包秉轩拖着疲惫的身子和众人一起朝魏钧行了告退的礼,便要转身离开回自己的官署,然而后面忽然传来一声“包大人留步!”

      包秉轩停住,看见魏钧坐在原处偏头朝他示意,他愣了愣,在原地站住,看着贺铭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冲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看着殿中两侧披坚执锐的宣宁卫流水一样朝殿后退去,看着同僚们的袍袖不断在眼前晃动然后消失,最后殿中只剩下了他和魏钧以及曲正杰。

      “包大人请坐。”魏钧主动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不由分说携了他的手与他走到殿中铜鹤边摆着的那几张楠木椅子跟前,先命他坐了,然后坐在了他对面。

      包秉轩一头雾水,不知道对方想要干什么。不过他已经拿定主意,不管对方跟他说什么,他的心意绝不会更改。

      魏钧也不说话,直接从自己怀里掏出了一团手帕包着的物事,双手递向包秉轩,神色郑重。包秉轩忙捧过来,先疑惑地看了魏钧一眼,然后低头解开丝帕,顿时愣住了。

      那是一方田黄玉石做的印鉴,印钮是两条交缠的小龙,底面刻着八个篆字:“惠风和畅-四海长宁”。

      这是方谨初的私印。

      一般情况来讲,皇帝的私印并不能有等同于正式诏书上加盖的印玺效力,但北靖有一任皇帝热衷私访,全套的印玺不方便随身携带,就有了使用私印的惯例,各地官员常常在见到加盖皇帝私印的手谕后就会先行照办,再由中书省追加行文。自此以后,历代皇帝就都有了刻制私印的习惯,平时一般不会动用,连印面的内容都往往只有三品以上的大员知晓,且时常还会更换,就是为了在某些关键时刻,皇帝不方便经由中书省传旨,此印就会派上用场。

      魏钧耐心地等包秉轩看完,又掏出一物递给他,那是一封薄薄的黄绢,包秉轩认识那正是方谨初亲笔所写,大意便是交代“朕躬违和,宣宁郡王监国”,笔力劲健,看不出丝毫毒发之际的虚弱。

      有了这两件东西,魏钧的监国之权再不容任何质疑。

      包秉轩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把手谕和印章交回,十分困惑,不明白魏钧刚刚为什么不亮给群臣看,魏钧却抬手阻止了他提问,然后严肃地开口。

      “四月十五亥时三刻,雍王在景行殿身中剧毒性命垂危,陛下为救雍王殿下以身相护,用内功把毒素转移到了自己身上。此事徐相、贺尚书还有丁侍郎都知晓,你若有什么疑问,回去他们会告诉你。现在孤有事交给你办。”

      包秉轩顾不得详细体会自己心中的惊涛骇浪,忙起身在魏钧面前跪下,沉声道:“请郡王殿下吩咐。”

      这一回,他跪得干干脆脆,更无丝毫迟疑。

      “刚才百官的反应你应该看明白了,我要你做这样几件事:最先朝我跪拜的那些人,除了徐相之外,其余人你要留意这几日他们府上的访客,很可能会有人上门拉拢,如果遇到这样的可疑之人,不要声张,事后再去调查对方具体使的手段,如果是利诱不需要理会,若是威逼,搞清楚对方捏着他们什么把柄。如果他们主动向外联络同样需要留意,这是其一。”

      包秉轩深深吸了口气,心怦怦跳起来,他终于开始领会魏钧的真正用意。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刚刚跟着贺尚书、丁侍郎,还有你本人一起反对我的,派人在暗中保护他们的安全。”

      这句话魏钧说得极郑重,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并带着十二分的诚恳。

      “他们今天没有向我屈服,便不会再被另外的人利用,但敌人很可能会谋害他们从而制造混乱,你务必要确保这些人万无一失,必要时,我的亲卫和禁军也可由你调派。”

      包秉轩心里一热,刚想答话,忽然眼前出现了一条手臂,紧接着身子一轻,已被旁边站着的曲正杰扶了起来,那位青年将军待他站直以后朝他利索地一抱拳:“包大人,将军命我同您协作,请多指教。”

      包秉轩大袖一挥端正地回礼,然后慨然应喏:“下官义不容辞!”

      魏钧笑了笑,续道:“其三,最后离开的那部分官员,去查他们的背景,徐相会叫吏部配合调阅档案给你,然后密切关注他们同周围人的联络,注意搜集证据,不要惊动他们。”

      这三条命令说完,包秉轩便彻底明白过来,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兴奋又忧虑。他本以为他先前做的偌大努力,埋的那些暗线,查出的诸般隐秘都已经随着故郑亲王的薨逝深埋地底,没想到这么快就重新有了用武之地,并且这一次,他知道再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拦,幕后的敌人一定会覆灭。

      “卑职定当竭尽全力,决不辜负陛下和您的信任!”

      魏钧含笑点头,让他重新坐回去,复温声道:“你不必有太大压力,这件事我交给你来主导,但不会让你独自承担,你的老朋友贺尚书,还有上次在陛下跟前与你合作过的那些人基本上都会参与,苏侯本人另有要务,但他先前查出来的线索都会交代给你。我知道上次的挫折之后你一定不会甘心,暗地里一定下了不少工夫,这次都可以亮出来了。”

      包秉轩听得连连点头,此刻心情开始平复,他就想起了自己刚才当着群臣在魏钧面前的表现,顿时面红耳赤,魏钧却像看进他心里一样,先他一步开口。

      “还有一件事——”

      包秉轩忙神色一正,倾身继续听魏钧吩咐。

      “不要妄自菲薄,你,还有任何一个文官的份量,都并不比那些军侯们轻。其实要查的人到底是谁我此刻已经有数,大可以直接派兵去掀了他的老巢,证据我再慢慢找。我还知道河源侯那帮人里面一定也有人与他勾结,我之所以直接压服他们,却在你们身上费这般周折,并不仅仅是为了拿实证,我要确保每一个正直的大臣,都不会像过去那样被弄权者裹挟利用,不必再被迫屈服于强权,不用再做你今天这样的两难选择,我要彻底解决你们的隐患,因为仗什么时候都可以打,人心和道义不能丢。”

      因为你们每一个人,都是陛下亲自筛选提拔,你们是北靖的希望。你们的队伍虽然依旧没那么干净,我也并不指望北靖的官场清澈到不染纤尘,但我至少可以把妄图操控你们的那张网连根拔起,可以让文臣和武将都回到各自该有的位置,到那个时候,不论你们做什么选择,陛下同我都可以问心无愧。

      包秉轩受到了极大震动,半天不能言语。去年七月的那场辞官风波他也曾亲身经历,对于方谨初当时的决定他没有任何意见,当他听到“永不叙用”四字时甚至还觉得快意,认为不这样不足以告慰他们这些在威逼利诱面前苦苦坚持,以至于多年只能游离在权力边缘的人。可是后来他从一个正五品的闲职转而担当京兆尹重任,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他虽然仍旧认为那些人用辞官胁迫君上是罪无可恕,却竟然开始懂得他们身上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原来他们这些年的处境,陛下和郡王一直都记在心里念念不忘,一直等到眼前这个时机到来才果断出手。

      半个时辰之前,他还误会郡王想要争权夺利,发现事有隐情之后,他又认为郡王是在考验人心,而现在他才明白,其实对方只是为给他们搭一间安全的屋子,撑一片自由的天地。

      包秉轩神色震撼眼眶泛红,魏钧看在眼里却不过一笑了之。他给对方留了一点时间等他平复,然后耐心地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好好想,一并问清楚,过了今天,你我可能没那么方便再单独见面。”

      包秉轩便收敛心思凝神闭目思索起来,片刻后他开始提问:“您刚刚说您已经知道那人是谁,卑职能听听您的猜想吗?”

      魏钧眉毛一扬,不料他第一个问题就问到了这里,他本来没想直接告诉他,怕干扰他的判断,也是因为那人身份敏感在有实际证据前不愿贸然出口,不过既然已经决定让老包担此重任,他略一犹豫,便把在猎场查到的一些线索、他和方谨初以及苏芩芳三人做过的分析,以及那夜从谢詹之那里获得的提示简单地告诉了包秉轩,只隐去了有关遗诏的细节。

      果然包秉轩听完之后,就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并没有十分惊讶,点头道:“卑职明白了。”

      魏钧忍不住提醒他:“这些很多都只是推论,你不要被干扰判断。”

      包秉轩笑道:“这个卑职当然清楚,您放心,最终如何卑职只会相信手里的证据。卑职还想问问,您下一步打算如何做?卑职以为,您今日所为,并不仅仅是为了保护我们这群书生吧?”

      魏钧朗声一笑,包秉轩自以为懂了,试探道:“您要引蛇出洞?”

      魏钧却摇了摇头:“我要给他一个最完美的选择。”

      包秉轩不由好奇,正要追问,忽然一个人影从御座屏风后面急匆匆地跑过来,远远地向魏钧跪下禀告:“郡王,雍王殿下醒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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