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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5、黑白 ...

  •   这一年平都百姓乃至整个北靖的普通人都经历了许多波折,种种变化让人目不暇接且出人意表。本以为藏着疾风暴雨的那朵云最后只炸了一声惊雷就散了;本觉得万里晴空地方却又平地卷起旋风龙吟,等到秋雨洒遍山河的时候,才知道有些事早就渗透得润物无声。

      此时说这些还尚早,绍安二年五月初二,南林郑氏起兵的消息送到了大司马的案头,当然这早在众人意料之中,魏钧当即就把曲正杰派出去接管新陵军。此时谢泽已经带着自家邻居的十万大军在清化驻扎了十余日,每日等平都的消息等得焦头烂额。他面前摆着两封不起眼的信件,一封是左相大人送到他长子那里又从靖安转过来的,上面写着皇帝或逢不测约定出兵勤王的事,另一封则是从南方辗转送至军中,本是给孟长策的,说南林郑帅听闻新陵义军在清化受阻,愿意从南向北起兵呼应。

      这两封信让谢泽的眉头简直拧得快滴出水来,他原本好好在靖安待着,突然一纸军令把他召唤到了新陵,等他在新陵城发现所谓的兵部特使居然是他的小儿子,还没彻底问清是怎么回事就被强塞了十万军队让他带去平都。如果不是反复核对他儿子手里的虎符、还有陛下亲笔写的调兵密旨都没有问题,他说什么也做不出来这么荒唐的事。

      当时谢詹之在大军环伺中,无视满脸阴沉的孟长策,拍着胸脯对他父亲说:“您尽管放心去,陛下给了儿子便宜行事之权,换将之事我可以做主!”

      于是等曲正杰掀开帘子,看见里面的不是孟长策,居然坐着个一脑门官司的定远侯,差点没惊掉了下巴。

      “曲家小子,你同我讲实话,陛下真的太平无恙?新陵出兵真的是陛下的旨意?”

      曲正杰张了张嘴,不期然回想起那一晚他在忍冬堂后院经历的那一晚惊心动魄,他抓着脑袋想了想,忽然道:“谢叔叔,此地离平都快马奔驰一日就到了,要不然,您亲自回去一趟见一见陛下?”

      此言恰合谢泽心意,他立时就把军队丢给了曲正杰,带着两个亲兵快马加鞭地赶回了平都,傍晚最后一批进城,没传出一点他悄悄回来的消息。事实上他这种行为冒了很大风险,以他这种边关主将的身份无诏喻绝对不可以私自回京,万一陛下真的已经驾崩平都落入了旁人的掌控,他这行为便是板上钉钉的死罪。

      只不过走到这一步,怎么也不差这点嫌疑了。

      他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去了宫城,拿着曲正杰给他的入宫手令一路找去了永华宫。外面波诡云谲,这里却一片静谧,暮光已暗,古老的银杏树枝叶繁茂,被地上昏黄的宫灯镶了薄薄的金边,低矮树丛里隐藏的茉莉香花幽香阵阵,却不闻草虫鸣叫,也不见值夜的宫人来往,如果不是里面正殿屋顶檐角威严如旧,简直看不出这是皇帝陛下的寝宫。

      谢泽在宫门前停步,他这一路走得极慢,想来里面的人一定已经从宫门守卫那里得了他到来的消息,故意摒退了下人等着他。于是他驻足片刻,缓缓推开了半掩的宫门。

      “后来呢?”

      “后来我就由咱们那位姓徐的将军介绍,去了踏莎营啊,再后来你不是就知道了。”

      这对兄弟坐在曾经坐过的栏杆上,倚着同一根柱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乙九“哦”了一声,回头瞥见方谨初在偷偷解披风的扣子,连忙出手如电止住了他,不满地向他脸上瞪过去。

      方谨初与他互瞪片刻败下阵来,负气嘟囔道:“哪天叫你们热死我。”

      “你不要胡闹,这一次有多危险你自己知道,你再逞能下去,我就喊魏将军亲自来收拾你。”

      方谨初不敢怒也不敢言,憋憋屈屈地自己扣了回去。

      想当初啊,老子横行天下,谁人能当?

      “你这辈子,别想动武了。”乙九毫不留情地说。

      方谨初眼睛一翻又叹了口气,破罐子破摔地说:“不动就不动,老子是皇帝,谁敢让我动手?”

      “不后悔吗?”乙九忽然问。

      方谨初奇怪地看他,诧异道:“怎么还在问我后不后悔,我一身武功,换小璋一条命,哪里不值了?”

      “我是说,你父亲如果知道当年他那么做,会让你们父子这辈子都没机会再见面,他会不会后悔?”

      方谨初笑意慢慢消失。

      他抬起一只手盖在自己眼睛上,仰头时束发的玉环发出铮琮细响,日头落尽,长夜将起,这一回他不等乙九提醒就自己裹紧了披风。

      谢泽深吸一口气,从角门踏进了永华宫,循着窗纸透出的灯光一路走到了东配殿,门口站着两个黑衣卫兵,他认得都是魏钧惯用的人。

      “靖安镇抚使谢泽求见。”

      吱呀一声殿门从里面打开,朱琇朝他躬身道:“谢侯请进,郡王等您多时了。”

      谢泽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大步走了进去,看见魏钧正坐在配殿宴居室那张长长的柏木桌前奋笔疾书,案头摞满各种形制的文书纸张,靠在一叠分明就是各地官僚呈递的奏折,只有皇帝才能批阅的!

      他视线一凝,与此同时魏钧从厚厚的纸页中抬头,见是他进来忙撂下笔起身,笑道:“谢叔叔您来了。”

      谢泽凝望他片刻,躬身抱拳冲他行礼,口称“郡王殿下”,魏钧提着一张刚写就的纸页从桌案后面绕出来,伸手引他在旁边成对摆着待客的椅子上入座,高几上已经备好了茶水。

      谢泽忙道谢,犹豫一下却未立即入座,而是单膝跪下来道:“卑职未曾奉诏擅入京师……”

      “快起来,”魏钧用力强行把他拉起,笑着把手里那张纸递给他,“我刚刚已经收到了新陵的回信,为您补的调令在此,您收好,回头去兵部补一封行文。”

      谢泽道谢一声接过收起,又试探问道:“陛下……”

      魏钧笑道:“陛下在后院,请随我来。”

      “……我不知道,九哥,做这种假设没有意义。我也会想啊,假如我爹早一些知道我在哪,我是不是就能早点回家,可当时先帝他们还在呢,我就算回来有什么用?再说啊,假如我到西宁第一天就死了,我爹怎么也查不到我的消息,或者查出来了彻底断了念想,那是不是还不如现在?这也不过是事后瞎想,当时事儿摆在眼前,黑白分明的,哪能忍着不做呢?”

      他说的极容易,可世上有多少人,能做到在历尽红尘世俗之后,依旧懂得“黑白分明”这个道理?能够把是非对错当成心里永恒的信念?

      多少人会以为人生的底色本是灰污一片,多少人会在妥协之后,学着把“难得糊涂”“不能非黑即白”挂在口边,谁能在自身利益攸关的时候清清爽爽地说一句,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乙九却了然点头,觉得他说得很对,又想了一回这个复杂的故事,难得地真心实意地慨叹:“你爹可真了不起,我觉得他后来下那么大力气……”他努力思索,试图找出一个尽量贴切的词,“……广结善缘,说不定真是因为觉得有朝一日你能回来呢。”

      方谨初神色震动,张嘴短促地“啊”了一声,他理所应当地相信他的父亲本来就是个极好的人,倒从来没从这个角度想过,远处回廊下的魏钧和谢泽两条“善缘”亦齐齐动容。

      过了好久,方谨初再次捂住眼睛,低低笑了起来。

      “谢谢你九哥,你这么说,我觉得好过多了,就当他是为了我吧。”

      一点泪水被吸进他的指缝后消失不见,就像是天空散尽最后一丝乌云,至此所有关于命运的不甘都已化解,他终于可以干干净净地继续在复杂喧嚣的人世活着。

      其实想通以后就觉得,有什么呢?哪个人不曾受命运无情拨弄,谁能必然地预料明天会发生什么,他们能做的,也不过就是拼尽一切努力在自己和他人的生命中多种一些善因,期冀在未来的某一天能结出善果。安亲王在做那些事的时候也许确实怀着给远方的儿子将来铺点后路、留点人情的想法,可万一方谨初早就不在人世,至少他做的那些事情,不论是收养魏钧他们几个,还是在诸如刘抟举包秉轩等直臣们遇险时施以援手,那都是很好很对的事情,纵然没有其余的好处,总也能叫自己心里坦然。

      “那你还恨先帝吗?”乙九忽然又提了个问题。

      气氛一点一点重新凝重,方谨初内功既失,耳目不似之前灵敏,并不知道他身后不远还有另外两个人在屏息凝神等着他的答案,乙九则是听到了也未在意。

      出乎几人意料,这一次方谨初却回答得很快,干净利落条理分明。

      “那你要看从哪个角度说。从我本人来讲,我当然是恨的,不为他想要我的命,而是他害了我爹娘一生,我身为人子怎能轻易原谅?更不要说他还害死了我所爱之人的父母亲朋毁了他的家园,我怎么可能不恨?可如果是作为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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