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他一心向善》之江月明

34、怨憎

　　须臾之前，贪欢阁还是温香暖玉销金窝，纸醉金迷迷魂冢，不过顷刻间，便成了大多数修士想疯狂逃离的地方。

　　许多正道修士终其一生都没有见过真正的魔修。在修真界古老的传说里，魔修并非魔族，与正道修士们一样，都是人类修士。但他们与魔族来往密切，精通妖邪诡异的修行路数，擅长损人利己，为苍生所不容。今夜贪欢阁的修士们大多数没有经历过真正的腥风血雨，眼见五大世家的秦曜泽都被打成重伤、生死不知，其他世家子弟早已不知所踪，内心的畏惧情绪更是汹涌澎湃，只想赶紧逃离这个地方，省得一不留神成了魔修们的掌下冤魂。

　　见秦曜泽不敌尹商，姜念眸色一沉，一手挽出漫天剑花，将厉天战困于其中，一手抬至半空，袖间猛地涌出一条雪白锦带，裹着凛凛寒风袭向正欲带走婵儿的尹商！

　　尹商霎时一愣，似乎没想到还有人敢出手阻拦自己，顺着素缠涌来的方向看去，一点寒芒猛至，如一抹破晓曙光，照亮笼罩长夜的黑暗。他这一愣神，给了姜念一丝宝贵的机会，此时也顾不得前嫌，一把拽着婵儿的手，将她推向了躲在金莲台下的周寂。

　　“看好她！别让魔修抢走了！”

　　如果还有别的选择，姜念定然不会让这两个人有相识的机会。然而眼前别无选择，至少不能让薛婵落入厉天战的手中。

　　至少现在的周寂，还不是魔修。

　　姜念力道极大，婵儿一介弱质女流，哪经得起这般推搡，顿时就身子一软，斜斜倒在周寂肩头。周寂微微皱眉，不动声色地挪开半个位置，正好躲过了她的倚靠。

　　他望着姜念与尹商、厉天战两人激烈交战的身影，忽然摇了摇头，若不是有旁人在，他真想长叹一声，然后拎着姜念的脖子问他：“这个女人，就这么重要？值得你拿命去拼？”

　　“疯了吧。”周寂越想越觉得内心烦闷，手里那把玉骨折扇被他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来来回回好一阵，直到一道道蓝色身影出现在贪欢阁门口，周寂终于下定决心，不再理会旁边的女子，脚尖一点，一记利落的跃身，站在了姜念身旁。

　　姜念以一己之力抵挡两名魔修的攻势，早已是强弩之末，浑身上下都多了不少伤痕，体内更是气息翻滚，灵力紊乱。若非意志坚定且存留着前世的记忆，他早就像秦曜泽那样当场败退了。骤然感应到周围传来一阵熟悉的气息，姜念情不自禁皱起眉头，问：“你来做什么？”

　　周寂咧开嘴角微微一笑，望见姜念唇角的血迹，眼里却没有任何笑意，低声道：“当然是来帮你。”

　　姜念很想跟他说别来添乱，但回忆起昔日两人生死一战的情形，却又有些说不出口。周寂后来的修为更在他之上，是修真界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可谁曾想到，重活一世，曾经不死不休的死敌也有并肩作战的一天？

　　尹商与厉天战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底看到了浓浓的不甘。周家的人已经到了，再不走，他们今日都别想离开天风城！

　　就在这时，贪欢阁一侧的窗户忽然被一阵狂风吹开，一道诡魅身影忽而袭至，当着众人的面带走了台下的薛婵。

　　“可恶！”厉天战急得横眉怒竖，索性放弃缠斗，也追着那道身影离开的方向而去。尹商不甘落后，瞬间跟上。

　　姜念不由分说，提剑便追。周寂自然也只能追上去。

　　今夜月色极好，乍一离开贪欢阁，一阵寒风迎面扑来，姜念脑中一阵激灵，紧接着感受到一股浓浓的疲惫感，之前的交战损耗了他太多灵力，体内灵池剧烈翻腾着，皆是深入肺腑的痛苦。

　　“姜续尘，你给我站住！”

　　身后传来周寂气急败坏的喊叫声，姜念脚下一顿，回眸望去。

　　月凉如水，衬得那人眉眼清隽，身姿挺拔，似画中仙、月上桂。

　　“你想找死吗？”周寂伸出手，死死拉住了姜念的衣袖，“你受了这么重的内伤，还想去追谁？你自己的命就一点也不重要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姜念从他的语气中，不仅听到了浓浓的怒意，仿佛还夹杂着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担忧。

　　但那一定只是错觉。

　　“你回去。”姜念语气坚定地说道。

　　周寂气极反笑：“梵南姜家的人，难道都像你这般爱逞能？”

　　姜念本想反驳，那股充斥在脑海中的疲惫之意却越发浓烈，渐渐地，天风城里的万家灯火化为周寂眼角眉梢的暗影浮华，最终彻底没入黑暗之中。

　　识海无边，如梦亦如幻。

　　姜念在黑暗中不知游离多久，耳边骤然响起一道清亮的少年声音。

　　“你醒啦。”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眼前迷雾散开，茫然无措之际，正对上一双亮如晨星的眸子。

　　蓝衣少年双手托腮，望着他，眉眼弯弯，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似乎在为他的醒转而由衷地感到开心。

　　“你不小心中毒了，那妖物真是上不得台面，使出这等下作手段。”蓝衣少年解释道。

　　见姜念一直呆愣着，没有任何反应，蓝衣少年凑到他面前，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近得姜念可以看到对方眼底正好倒映着自己那张惨白的脸。

　　“奇怪……不会是被毒傻了吧？”蓝衣少年小声嘟嚷道。

　　姜念猛地挪开脸，避过那道满含着关切的视线。

　　都是假的。

　　他们回不去了。

　　就算他得到重生的机会，他与周寂之间的芥蒂，也不可能回到上一世最初相见之时，那样纯粹的赤子之心。

　　那是被岁月洪流生生摧毁的深情重谊。他曾经有多珍惜自己与周寂之间的感情，后来便有多憎恨那个声名赫赫、不可一世的魔宗。他曾经不止一次幻想过，如果杀了魔宗，是不是就能找回以前那个单纯良善的少年人？可他后来发现，也许最初的周寂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出现在他面前的，从来就是那个心机深沉、阴险狡诈的恶徒。

　　这一世，姜念对周寂的心态一直非常复杂。一方面，他不断地告诫自己，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稍有不慎便会掀起血雨腥风，最好先下手为强，永除后患，就算迫于现实暂时不能动手，他也要想尽办法把此人困在自己身边，避免其走上歧途。可另一方面，在他的内心深处，却仿佛不受控制般，慢慢地靠向了周寂。

　　他永远也无法否认，不管重来几次，他都不能阻止自己这种隐蔽的情感，不对万物，不对旁人，只因着少年身上的一丝紫檀香，眼中的一点碎星光，便摄住了他的整个心魂，让他眼里心里再容不下其他人的身影。

　　他不知道该如何定义这段感情。归之于友情，似乎他们之间的羁绊过深，远超旁人。姜念生性淡漠，甚少与人往来，长久陪伴在身侧的，便是风竹小院的满园绿竹，后山上的鸟兽啼鸣，以及手里的这柄怀雪剑。称得上朋友的不多，姜延是自家兄长，不算在列，周岑勉强算一个，两人后来为了联手对付周寂，交集逐渐变多，但也只是例行公事的来往，私交甚少。

　　姜念甚至觉得自己生来就缺了点什么，在感情方面远逊于他人，内心情绪极少有强烈的起伏，仿若世间种种一切，于他而言，不过朝暮蜉蝣，过眼烟云。

　　直到他遇见周寂。

　　一开始的时候，姜念对待周寂就像对待旁人一样，疏远而陌生。

　　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呢？

　　或许是淮河两旁的花灯太迷人，惹乱了心中情思；又或许是不归海的潮汐太壮阔，冲破了的心中桎梏；再或许，是钟木塔顶的日落太瑰丽……他们一起去过很多地方，到后来，姜念已经默认周寂跟在自己身边，两人结伴同行，共看这万里大好河山。

　　他以为，这就是他的一生。

　　再后来，周寂毫不犹豫地离开了他。

　　丢下了他。

　　独自一人踏上魔道之路。

　　要说不恨，一定是假的。

　　相反的，姜念恨极了。

　　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从不向任何人提起。从修罗门回来后，他像从前一样在风竹小院读书，在梵南后山练剑，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希望冲淡心中的怨恨。

　　可当他再次见到周寂，见到那个曾经无数次在自己的梦中徘徊不去的熟悉身影，他发现从前的努力都只是徒劳。

　　他不曾有一刻忘记过他。

　　他记得他的样子，记得他笑的时候脸颊会有两个浅浅的酒窝，记得他身上时常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紫檀香，记得他不喜欢用周家的玉骨折扇，记得他喜欢吃山楂果，记得他油嘴滑舌讨姑娘喜欢，记得他口口声声说要跟自己一起回梵南山……

　　那么多，那么多。

　　不曾有片刻的忘却。

　　可当他再次站在周寂面前，他的眼底没有剩下一丝伤痛。他的眼神淡漠，神情平静，仿佛眼前站着的，只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姜少主，好久不见。”

　　周寂明明在笑，神色却透着几分凉薄。

　　姜念嘴上并未回答，却在心中给出了答案。

　　不。

　　于我而言，你不曾有片刻的远离。

　　你每时每刻都在我的回忆之中。

　　但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你我之间，从此不死不休。

　　最是深情留不住，不许人间伤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