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骚》断树交花

16、矮地精

　　赤黑的焦土还在冒着腾腾热气，亚尔维斯靠在大蛇身上，看怪物拖着和原来相比只剩了三分之一的残躯消失在雾里，捂着自己衣袍下变成骨头的右手，不满地啧一声。

　　讨人厌的地方。

　　没有追。

　　因为只消再多动用一分力量，这具他好不容易得到的身体可能就会被炸成碎片。

　　他暂时还不想变成那样，有更重要的事正在等着他去做。

　　盘踞在他身前的灰蛇缓慢挪动，在刚才的爆炸里替他承担了绝大部分伤害，嘴里吐着同样灰白的蛇信。

　　“嘶……你不该唤醒我们的，加文……”

　　“我们的蜕皮还没有结束。嘶嘶……”

　　“太饿了……”

　　“我……我想……我好饿。加文，嘶。我太饿了……”

　　从腹部开始腐烂，朝亚尔维斯探出黑色的触手。

　　“滚开！七囚，别碰我！”

　　灰蛇腐烂的腹部瞬间恢复原状，苍白的瞳孔越发黯淡，几种奇异的语调重叠在一起：

　　“你不该唤醒我们的……加文……”

　　亚尔维斯托起他萎靡的蛇头，小臂上肌肉再生，脉络纠缠，最后蒙上皮肤。

　　灰蛇的鳞片脆弱得像稻草，指尖轻轻一戳就能戳出一个洞。

　　他抿着唇，“抱歉，下次不会了。”死亡书摊开翻到第二页，解除召唤。

　　“回去休息吧。”

　　灰蛇于是化作灰烬缓缓散去。

　　周围雾色四合，低温之下雪又覆盖了焦土。困了众人许久的空间裂缝被他刚才蛮横的力量直接撕出了一道口子。

　　亚尔维斯闭眼感受了下弗蕾的方位，传音给她。

　　【跟着他们，我现在来找你。】

　　想了想摸出根蝎杖装装样子。

　　满意地点头。

　　嗯，这样才对。

　　刚往前踏出一步，眼前景色刷地一变，豁然开朗。

　　仿佛有清越的钟声从某处响起，荡涤了晨雾，阳光一瞬间穿透山顶稀薄的空气照在了亚尔维斯眼皮上。

　　山下是明朗的原野，弯曲的闪着光的河流，大大小小的城镇如星子散落，斑斓的屋顶仿佛掉进了孩子打翻的颜料盘。

　　有背生双翼的人——或许那能被称之为人——从城市中央高耸的钟塔楼翩翩起飞，飞过原野汇入迁徙的鸟群，去往远方另一座城市。

　　绿色无穷无尽。

　　这就是传说中陆地尽头的广袤平原吗？

　　亚尔维斯饶有趣味地看着山脚下美丽的景色。

　　失落冰原原本的样貌？

　　难怪红王穷其一生也想要找到它。

　　简直就像人间仙境……

　　可惜现在一切都已经被坚冰覆盖了。

　　他忍不住想，如果早知道是一团泡影，阿德莱德还会那样毫无意义地拼命追求吗？

　　在虚幻的原野追求一个永远得不到的影子？

　　别傻啦，亚尔维斯！

　　他笑着拍拍自己的脸颊，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可笑的问题来。

　　结果笑得止不住，笑得越来越凶。

　　“哈哈哈！”

　　别傻了，亚尔维斯，你在想些什么呢……

　　你只是个影子啊……

　　山下的平原美得只存在于游吟诗人的歌谣里，笼罩着光明的晨辉。

　　晨辉驱不散山上的浓雾。

　　等亚尔维斯终于笑够了，收拾收拾准备回身去找陆斯恩他们。

　　没想到一转头看见有个人站在自己背后，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谁？！

　　那人身量极高，面庞瘦削，瘦的跟个鬼似的，披一件烟灰色亚麻布斗篷，手里抱一本烫金封皮的书，头顶尖角帽压住浓黑鬈发，隐隐露出额间正中的十字疤痕。

　　他就像完全看不到亚尔维斯一样，目光穿过亚尔维斯的身体直直盯着山下的平原。

　　过去之人的倒影。

　　也许也是来寻找“宝藏”的投机者。

　　卢恩山在某些方面确实挺讨人厌的。你永远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是不是会被它忠实记录下来，然后在某一天呈现给后来的人看。

　　当然有时候也挺有用。

　　亚尔维斯从他面前退开，打量着他瘦得突显的颧骨和眉间十字伤疤，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这时另一个红发男人率领军队从灰斗篷身后走出来，双头狮鹫花纹爬过他的脖子一直延伸到左半边下巴。

　　那是红王阿德莱德。

　　亚尔维斯认出来了。

　　阿不勒斯帝国最初的创建者。

　　所以这段影像应该就是红王远征时留下来的，他的军队在卢恩山留下最后一道痕迹之后，接着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红王似乎并没有看见平原的幻象，从亚尔维斯面前径直走过，招手示意灰斗篷跟上队伍。

　　灰斗篷点头应答，临走前又回头看一眼山下的原野，五官展开露出一个笑，整张脸都因为那笑容而变得生动起来。

　　那张脸！

　　亚尔维斯瞳孔一缩，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那张脸！就是那张脸，不会错……我见过那张脸！

　　霎时一百年前金加城无边的火海，鲜红的圆月重新如梦魇般包裹住他。奥塔维亚的血从眼里嘴里身上到处流出来，染的他满脸都是。

　　“跑！加文，快跑！不要回头。带上这个到瓦哈兰去找丽丽恩特……她会告诉你……唔，咳咳！她会告诉你一切。”

　　更多的血流出来落到他眼睛里，火海翻涌。女人在哭泣，亲吻他的脸颊。

　　“我没事，不要哭，亲爱的，不要哭……”

　　“我爱你，加文，对不起，我永远爱你。要来不及了……这是最后一次。”

　　“我……”

　　扭曲的黑影从火中浮现，笑得如同魔鬼。

　　“找到你了，老师。”

　　“跑啊！”

　　看见她高高抛起的头颅。

　　……

　　亚尔维斯双目赤红，狂暴的魔力不受控制地在四肢百骸激荡，手里蝎杖应声而断，愤怒地嘶吼：

　　“厄琉斯！——”

　　九天之上降下惊雷。

　　*

　　什么声音？

　　陆斯恩敏锐抬头，隐约听见远处传来一阵爆破声。

　　待要仔细分辨时却又戛然而止。

　　他揉揉眼角，避开瓦格像个多动症患儿一样戳到他眼睛底下的手指，无奈道：“别闹了，瓦格，你已经跟了我一路了，这又不是你第一次见到我使用锚点的后遗症。”

　　一边说一边流出更多的眼泪，第无数次重复：“我真的没事。”

　　他已经开始感到有些厌烦了。

　　“可是你！……”瓦格抖着嘴唇，面孔浮在冒出来的虚汗里泡的有些发白，哆哆嗦嗦的，“你还在哭唉……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抹一把脸还想伸手去揩他粘在下巴上的泪水，被拉瑞丝长腿一杠摔了个狗啃屎。

　　“冷静点，瓦格，你靠的太近了，陆斯恩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安静的空间。”

　　转头对陆斯恩道：“别担心，亲爱的，老毛病了，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变回正常。”

　　又从荷包夹层里左掏掏右掏掏，掏出一张小红花手帕——事后陆斯恩是这样描述的，因为那实在分不清到底是红的花，红的葡萄，还是红的别的什么——在阿琉龇牙咧嘴而又小小声的“喂喂，那是我给你做的！”中递出去。

　　“来，用这个擦擦吧。”

　　陆斯恩笑着接过，攥在手心里，没用。

　　“谢谢，女士。我已经感觉好多了。”

　　虽然他还是泪眼模糊。

　　若非必要，他其实也不想动用这份力量。作为如今大陆上最后一位神明的眷者，光明之神曾赋予了他进入神国的权力。

　　——听上去很了不起是吧？但你要真这么以为的话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因为神国早已经名存实亡，不复存在。那里面除了永久的凝固的没有太阳的白天和干裂的土地，一无所有。

　　什么也没有。

　　全然就是一座被葬在宇宙最深处的坟墓。

　　陆斯恩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像个衰老的守墓人，在群星冷漠的注视下前往为她凭吊……而星空里的污染甚至是和深渊属于一个级别的，每次从那里回来他的灵魂都会产生相当程度的崩溃。

　　她对陆斯恩存在的唯一作用大概就是成为一个锚点，让她虔诚的子民永远不会在她创造的土地上迷失吧。

　　……

　　“我们真的不回去找他们了吗？”西金捋着自己编成小辫儿的胡子，回头一望身后的浓雾，突然问。

　　他们现在大概处在半山腰上，山下广袤的冰原正离他们越来越近，而被留在山那边的同伴此时却还生死未卜。

　　“我都快几百年没见到那样巨大的融合体了。上一次见还是在，是在……抱歉，那实在太久远，我已经记不清了……可能有四百年，或者五百年？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在店里打杂的学徒呢。真是可怕的灾难啊……”

　　“来不及了。”陆斯恩摇头道，“我们已经在这里耽搁了太多时间，法蒙的神力看起来比我们之前预估的还要强大，如果不尽快解决掉它，被污染的恐怕就不仅仅只是卢恩山了。”

　　虽然他到现在也没想通卢恩山到底是怎么被污染的。

　　难道就连失落之地的封印也无法阻挡这位邪神的侵蚀吗？

　　“雷哲是个聪明人，我想他发现情况不对的时候，应该知道怎样做。”

　　至于巫师。

　　陆斯恩不着痕迹地观察着跟在拉瑞丝身后像个小跟屁虫似的的弗蕾。

　　怀里还抱着那只贪吃又贪睡的黑猫。

　　在知道巫师不见了之后，半精灵的反应似乎比他这个承受了星空压迫之人的反应还要剧烈。

　　不过在短短几分钟之内就镇定了下来，并告诉他们——

　　“先生说，他正在赶来的路上。不用担心。”

　　听听，听听，整的好像危险的卢恩山脉就是他家的跑马场一样！

　　而他在那人眼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仿佛是个笑话。

　　他烦躁地用衣袖把眼角揉得通红。

　　陆斯恩，你这个没用的家伙，你甚至还撕烂了人家的衣裳……

　　“那么这个怪物呢？我们就这样把它扔在这儿吗？等它吃完这里的一切肯定会继续顺着森林向南迁移，到时候可就更加不好收拾了。”瓦格吸吸鼻子，说话时带了点鼻音——这就是他刚才在雪里“冷静”了半天的结果。

　　貌似成效还不错。

　　“可我们现在也确实奈何不了它呀，在卢恩山的领域里，要真打起来我们可能还没被它吞噬，就先被自己的力量反噬给弄死了。”拉瑞丝立马反驳，指出一个无法忽略的事实。

　　“这……”

　　瓦格的眉心顿时皱出几道褶子，不说话了。

　　而洛林则始终沉默着，拄着自己的法杖在雪地里画一个圈，又在中间画一道横线切开，看雪从横线周围开始融化。

　　陆斯恩好奇地凑过去问：“你在干什么？”

　　“唔，试试看能不能和这里的裂缝同调……”

　　“那有结果了吗？”

　　洛林无奈耸肩：“还没有……感觉好像不太靠谱？”

　　“没关系，你可以的。”陆斯恩鼓励道，“你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这时艾洛伊试探着开口：“我想我可以寻求陛下的帮助。”

　　所有人于是惊喜地转头看着她——除了洛林，他还在盯着地上那将要吞噬一切的横线。

　　“谢谢，艾洛伊，你可真是帮了我们大忙！”

　　精灵梗着脖子反唇辩解：“别多想，人类。这不是为了你们，只是为了守护我精灵族的家园！”

　　“是的，是的，只是为了森林！您就和您的女王陛下一样仁慈。”陆斯恩深以为然地点着头。

　　“我都说了我！——哼，陛下才不需要你们的赞美……”艾洛伊脸颊发烫，转过身去，以掩饰自己将要隐藏不住的羞赧。

　　耳朵一动听见头顶传来细微的“沙沙”声。

　　什么东西？

　　她警惕地取下弓箭，和众人轻手轻脚朝树下围拢。

　　看见陆斯恩朝其他人打手势。

　　几个？

　　六个。

　　瓦格比出六，收到拉瑞丝嘲讽的摇手指。

　　错了，笨蛋。

　　只有一个！

　　陆斯恩点头。

　　好，瓦格，你输了。

　　你上。

　　瓦格撇撇嘴，接着狂妄一笑，冲上去一脚踹在树身。

　　“给我下来吧！”

　　伴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啊啊啊啊啊！”，树干轰然倒地，从树上掉萝卜一样掉下来一串黢黑的人影。

　　精灵目瞪口呆。

　　*

　　“别动！都给我老实点儿！”

　　瓦格倒提着最先掉下来的那只矮地精的脚脖子，将它和其他五只地精扔到一起。

　　这群褐色皮肤的小矮人在他一个人的包围圈里害怕得瑟瑟发抖，像极了一地摇头晃脑的矮蘑菇。

　　他在地精们面前蹲下身，威胁着：“现在开始，我们问，你们答。能听懂吗？”

　　蘑菇们疯狂点头。

　　“很好。”朝自己的同伴们看去。

　　陆斯恩和拉瑞丝对视一眼，率先开口问：“你们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矮地精们安静了一会儿，最后居然推着嚷着吵了起来。

　　“我是博格！”

　　“屁！我才是博格，你这个蠢货……你是博特！”

　　“博特从不戴蓝帽子！那不是博特，那是博德！我才是博格……”

　　“博格在这儿，博格在这儿……”

　　“滚开！博洛洛，你踩到我的脚了！”

　　“嗷！”

　　听的陆斯恩头大，挥手阻止。

　　“停！够了，停！停停停停停——”

　　“都给我闭嘴！”

　　地精们浑身一抖，瑟缩着栽回去变成蘑菇。

　　陆斯恩烦躁地抓抓头发，拿出自己现在仅剩的一丁点儿耐心：“好吧，博格，我知道了，博格。”

　　“那你们为什么又会出现在卢恩山呢？”

　　蓝帽子地精反抗无效，被它的兄弟们推出来回答陆斯恩，起初声音比蚊子还要细。

　　“博格说……是风暴！”

　　后头跟着一串尾巴附和。

　　“对，是风暴！”

　　“风暴！”

　　“白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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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还有……还有兽群！”

　　“对，是兽群！”

　　“兽群！”

　　“魔兽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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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蓝帽子攥着自己的帽子，脸色突然憋得青白，“然后……”像是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一样开始尖叫：“是灾难！”

　　“灾难！啊啊啊啊！”

　　地精们疯狂尖叫着，瞬间作鸟兽散，又被瓦格的大手一只一只捉回来，挨着挤着团团堆在一起。

　　“灾难，灾难……”

　　“你们不能去！”

　　“是灾难！博格不要你们去……”

　　“灾难！”

　　“呜呜呜……”

　　陆斯恩恼火极了，完全没有办法和这些地精正常交流。他叹一口气，回头看看拉瑞丝。

　　猎魔人女士于是神气十足地挑起眉，缓步上前：“好了，孩子们，别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