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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倒吊 ...

  •   陆斯恩是被痛醒的。

      全身的骨头都像被打碎,放在盐水里泡,充满一种酸胀的刺痛感。

      他的头更痛,因为他被倒吊在一棵树上。

      树很大,没有叶子,枝丫光秃秃的,夜色太黑,只能让他看清他周围挂满了条状物。起初他以为那是祈福用的绸带,直到月亮出来,他才看到那都是尸体。

      尸体用草席包着,风干得只剩一层皮,时不时如风铃那样轻微晃动,在夜里看着人瘆得慌。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挂到树上的,他的记忆还停留在西金的那句“看这儿——”

      他确实看过去了。

      然后呢?

      然后发生了什么?

      头疼。

      他尝试动动腿,脚腕缠得很紧,有某种锐利的尖刺卡着,动不了,一动就扎进皮肉。

      手倒是没被绑住,这让事情变得简单起来。

      陆斯恩小腹用力,撑起上身,从靴子里摸出匕首切割脚上的绳子,直到脸憋得通红,一口气用完,又直挺挺地仰倒下去,倒挂着一甩,头痛得简直要炸了。

      什么鬼,精金居然割不断,难不成这东西是用龙皮做的吗?!

      硬提一口气,没关系,他还有后手。

      纯白之剑还在他的剑鞘里。

      利落割断绳子,陆斯恩“嘭”地一声摔在地上,身下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做缓冲,不疼,躺着缓了好一阵。

      “有人吗?”他拄剑站起来,揉着太阳穴走出一个“S”形,非常有礼貌,“您好!”侧耳听了听风声,用剑敲打剑鞘,继续问:“请问这里有人吗?”

      风开始呼呼地刮,混淆了他的听觉,云层很高,风一吹就现出月亮,照得树上的尸体留下歪歪扭扭的黑影。

      有的,他想,死人。

      可惜死人不会回答他的问题。

      他必须得先搞清楚状况。

      他要找到活人,能开口说话的那种就好。

      哪怕是一个敌人。

      陆斯恩没有走出太远,他的脚腕应该是流血了,也许刺上还带着毒,神经毒素让他手脚麻痹,呼吸困难。

      他知道毒对他不是什么难事,代谢很快会让他恢复正常,现在最要命的是他找不到人问话。

      这里就像一处乱葬岗,死人成堆,所有的树上都挂着无头的尸体,树上挂满了就铺到树下,如山如海,但是闻不到腐烂的臭味,也不生蛆虫——他摔下来时已经近距离感受过了——反而飘一种若有若无的清香。

      清甜的栀子花?还是月桂?

      他不太擅长分辨这些,他是个出色的战士,和血混在一起的时间比很多人的一生都要长。

      他最后只找到一座木屋,屋子不大,没有锁,门前的树可以把它完全遮挡起来,这棵树上竟然长了叶子。

      就是这儿了,陆斯恩于是意识到,他轻轻推门进去,里面还是没人,连件家具也没有,空地正中摆放一只黄铜色的酒杯。

      金酒杯?

      陆斯恩想起老祭司的话,凑近去看,杯子里空空如也。

      需要血吗?

      他退了一步,没有立即行动,而是出门绕着木屋转一圈,又回到门内,把剑插进地板,确保自己伸手就能够到,省却拔剑出鞘的时间,抽出匕首。

      试试看吧。

      在手臂割一道口子,血放进酒杯。

      一、二、三……

      风平浪静。
      无事发生。

      陆斯恩咬住匕首,将衣袖撕成条勒在伤口上方,不甘心地围着酒杯打转,蹲下来。

      怎么会呢?是还缺了什么吗?

      献给神明的猩红祭品,鲜血——他的血;死亡——外面到处都是尸体;与寂灭的黑暗——这里的夜还不够安静吗?

      到底缺了什么?

      他想不通,握住酒杯的杯腿想要把它拿起来,接触到的瞬间却产生了灵魂离体的感受。

      他的身体仿佛被倒置,挂到树上,看见所有的尸体长出同一个头,尸体在说话,朦朦胧胧他听不清,月光突然大放,尸体高声呼喊,他终于听见了,他们在说——

      “法蒙!”

      那声音震耳欲聋,远超常人所能承受的极限,陆斯恩被震得七窍流血,头一歪直接晕了过去。

      *

      列柱大厅的尽头有一扇浮雕石门。

      那是通往神庙主殿的正门,半扇被坍塌的石头挡住,另外半扇上刻满了狰狞的兽头。

      时间的伟大之处在于能抹平一切,不论这扇门以前见证过怎样的繁荣与昌盛,现在也仅仅只是守着一座废墟,和某个已然失落的神明。

      黑猫就蹲坐在其中一颗头上。

      ……

      “五十艘渔船在一百年里打捞的鱼类,用盐腌制,晒成鱼干。”亚尔维斯双手插兜,烟灰色的瞳孔边缘泛着点幽蓝,倒映出黑猫的影子,“还有吗?”

      “喵!”黑猫立即说,它看起来很兴奋,上蹦下跳。

      “能填满整个智慧海的牛奶,要热的,加糖,不准算上湖底的石头。好的,我知道了。”换了个姿势,脸上的笑几乎可以称得上冷笑,“还有吗?”

      还有吗?黑猫疑惑地看着他,仿佛在说:还可以有吗?顿时感觉猫生圆满,更加愉快地叫起来:“喵喵喵嗷!”

      “想要和大山体积相当的甜点堆?”

      亚尔维斯摇着头,以为自己没听清,又确认了一遍,终于被它给气笑了。

      他召出圣器死亡之书,翻到最前面那页递到黑猫跟前,上面画着只如噩梦般的怪物,旁边蚯蚓一样的文字组成了怪物的真名,看着它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知道大山究竟有多大吗?”

      黑猫迟疑了一下,小声说:“喵?”

      “知道就好。”亚尔维斯朝它假笑,“我用第十三层深渊收容他的身体,他的头挤进了无尘之地,他的脚现在还无处安放。我只是想让你打开一扇门,不是让你毁灭世界,你的贪婪真是成长到了让我吃惊的地步。”

      “所以我的回答是——不可能。”

      “绝对,绝对,不可能。”

      他把黑猫从门上抱下来,钳着它的下巴,没有谴责,带着商量的口吻:“我们得谈谈了,这里是人间界,不是你的深渊,你不觉得你的欲望膨胀得有些太快了吗?”

      黑猫不想说话,但是亚尔维斯在它的下巴上挠痒痒,那太舒服了,舒服得让它眯起眼睛,委屈像汽水里的泡泡一样冒出来:“喵。”

      “我说的话和洛林说的一样?”亚尔维斯一愣,花了两秒的时间来反应这个洛林是谁,才和那个穿亚麻布袍子的法师对上号。

      洛林,这个名字只在他舌底转了一圈,就又不知溜到哪里去了,估计很快会被忘得一干二净。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他不觉得自己一定要记住这里的某个谁,谁对他来说反正都一样,以后也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

      曾有人告诫过他不要去做多余的事

      因为不做多余的事,就不会惹来多余的麻烦,这句话他一直记得很好,像每到阴雨天就犯疼的伤口。

      那伤口刻在骨子里,看不到,摸不到,有时看着陆斯恩活蹦乱跳朝他伸出手,他会觉得一切都已经好了,生活还可以继续。

      但伤口在疼,疼得他总想摧毁点什么,一股暴虐黑暗的火焰在他身体里燃烧,攫住一切,要把他仅剩的一点理智都烧成粉末。

      他知道永远都好不了——他活该永远都记得。

      直觉告诉他,那个叫洛林的人身上一定藏着什么让他也感到棘手的麻烦,如果是以前,报酬足够丰厚说不定他还会考虑考虑。

      可他现在很忙,没空,他赶时间,要把黑猫送到它该去的地方,之后他才能去完成他的复仇,只希望世上所有的麻烦都离他越远越好。

      他也会和这些麻烦保持良好的陌生人关系。

      就算某一天世界要毁灭了,拯救世界的重任也决不会轮到他头上。还有大把大把的英雄上赶着为她抛头颅洒热血,游吟诗人会用最灿烂的歌谣去赞颂他们的牺牲,如此一来世界就会继续转动,世界和他无关,他心甘情愿当一个无名小卒。

      洛林是谁,他其实没必要知道得太清楚。

      当然他不会说出来。

      “洛林说的很对。”亚尔维斯说,“你要学会忍耐。”再加一句,“还有收敛。”

      黑猫蒙着头,往他袍子里钻,亚尔维斯捏住它的后颈皮:“说话。”得到一声小小的“咪”作为回答。

      没有更多了,黑猫像是死了一般趴在他怀里,好像亚尔维斯扼杀掉了它的灵魂。

      可是灵魂?

      它有这种东西吗?

      亚尔维斯觉得有些好笑,于是他诚实地笑了出来,手一挥死亡之书贴上面前的浮雕石门。

      他不是打不开这扇门,只不过要花费一番力气,他嫌麻烦,让黑猫开门是他能想到最省事的办法。

      从卢恩山带出来的伤目前为止只好了个七七八八,因为那是他触犯规则造成的反噬,好起来会比较麻烦。

      麻烦,仔细一想这一趟居然到处都是麻烦,他真的讨厌麻烦。

      卢恩山上有规则碎片,那是神的领域才会触碰到的东西,谁也不知道它为什么在哪儿,也许是某个神无意之中留下的,从陆地形成之初就仿佛存在,亘古不变。

      以前圣院的知更鸟日报上有一个不大的版面——可能只有半个手掌那么大?——是专门留给学院里少数枭派知识分子的狂欢。

      他们搜集世上所有能搜集到的冷门的知识,把卢恩山的规则戏称为“禁止斗武,爱好和平”,认为大废墟里存在着一个怪物王国,甚至在有一期里宣扬所有的神都已经死了,是光明神杀死了祂们。

      没有人会去让他们闭嘴,他们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教皇好似给足了他们宽容,而他的宽容没有底限。

      里面很多观点其实都挺有意思的,他到现在都还记得。

      门上发出“咔嚓”一声轻响”,抖落一层碎石,门开了。

      亚尔维斯没有收起死亡圣书,书页无序地翻动,因为周围的景象正在消失,重新组成漆黑的夜幕,他耐心等了一会儿,等到眩晕感消失,突然对上一双婴儿蓝的眼睛。

      陆斯恩被倒吊着,两人的脸相差不过毫厘,这是一个极端危险的距离,连呼吸都分不清谁是谁的,好像下一秒就会亲在一起,交换一个湿漉漉的吻。

      沉默。

      沉默。

      陆斯恩率先从呆滞中反应出来,开口说:“……嗨?”

      声音干巴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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