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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谎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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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刚下过雨,今天的太阳格外漂亮。
希里安把一个装的鼓鼓囊囊的麻袋往前推倒,里面滚落出几个发芽的土豆,落进蛇人的手心,她的脸于是像她门口种着的几盆卷心菜一样笑皱起来。
“谢谢,亲爱的,你总是能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她哼着轻快的乡间小调,用竹篮把土豆一个一个小心装好,看到竹篮的边角处卡着一枚新鲜的菜叶子。
她伸手想把它摘掉,但最终还是留下了它,从壁橱里取出两个杯子。
“今天也要来一点树莓汁吗?”
“不用。”希里安说,他看起来心情不错,“今天不用了,今天有我更喜欢的东西。”
“那可真是难得呢!”蛇人只惊讶了一瞬,接着用手撑起脸,笑容暧昧,“玩得愉快哦。”
希里安离开酒馆,去了一趟贝斯巴蒂的小屋,带走他几天前托他打造的一把手半剑。
“满月又快到了。”贝斯巴蒂挥舞着铁锤,炉火把阴暗的烘炉房照亮一个角,炙烤他的胡子,“你有什么灾难前的最后一个预言要讲吗,德里梅拉诺来的有大智之人?说出来没准可以拯救世界的那种!”
希里安取出长剑,手指在剑刃轻弹,发出“噔”的一声脆响,他很满意,说:“不知道,这种事你该直接去问萨满。”
敲打声停下,烧红的铁料浸进水里,“滋啦”一声过后冒起白烟。
“哼,乌路萨已经足够老了。”贝斯巴蒂说,他把铁剑的雏形放回炉子里回火升温,在黑黢黢的石墩角上找到自己的水杯,用胳膊肉揩汗,好像谈起什么都是这样一副嘲弄的口吻。
“那些住在大房子里的老头们也是,越老越疯,越疯越要让别人跟他们一起发疯,那些曾经的光芒和睿智早已全都将他们抛弃……”
“……年年都这么说,年年不都还是该怎么过就怎么过,难道不按他们说的做,这日子就活不下去了吗?”
“可我已经活了这么久了,比那么多人都久,我活厌烦了,也听厌烦了。”
“乌路萨自己也应该厌倦了这一切吧……”
希里安挑了下眉,没说什么打断他的牢骚,他知道他打起铁来时就是这样——至少在他来到阿芙拉认识他之后——缩在一个逼仄狭小的铁匠铺,一个人拉风箱,一个人捶打,一个人举着铁钳自娱自乐,炉火呼啦啦地烧,他自己也在呼啦啦地烧。
听说他以前有个徒弟,不过后来死了,他不太了解这些。
荒原之上每个人都有悲伤的过去,每个人的苦难各不相同,你不必非要凑到他们脸上去说:“嘿,老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因为他们自己知道该怎么生活。
在这种地方,怜悯反而是最多余的。
于是希里安把剑收回剑鞘,只道了一声谢,转身出门。
贝斯巴蒂扬声问:“你明天晚上要去吗?”
没得到应答。
他又说:“喂!”
“没空。”
半人马的声音这次从门外远远传来。
贝斯巴蒂笑了:“这才对嘛,也只有那傻小子会信。”
那傻小子啊……
笑容在他脸上持续了两秒,便又忽地消失,他不再说话,用沉默的捶打代替了语言。
希里安并没有走出太远,铁匠铺附近的废墟空地上有一个从荒野上来的流浪马戏团在搭帐篷,团长已经是这儿的老熟人。他们清早刚刚进城,什么都没准备好,表演要到晚上才会开始。
尽管这样,周围已经极为热闹了。
他绕开人群,走到一个小个子身后,把手放在他脑袋顶上压住他的帽沿,低声说:“我应该告诉过你不要随便出门。”
亚尔维斯抬头看他一眼,居然没有打开他,只是问:“沙珂怎么样了?”
“还没醒。”希里安说,“不过快了,萨满会治好他的。”
亚尔维斯点了下头。
他今天早上离开王城时受到了士兵的追捕,在那颗诡异的月亮消失之后,普通人类对他来说其实已经没有太大威胁。
但是沙珂依然在流血,并且开始干瘪,停不下来,他没办法救他,只能把他带回阿芙拉。
在进城之前,他先在树林里遇见了希里安。
“你们的萨满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吗?”亚尔维斯说。
“我不知道。”希里安在他头上揉了一把,觉得手感不错,于是又揉一把,“这也不是你需要知道的——”
“是月亮。”亚尔维斯没等他说完,自问自答,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我从没见过那样丑陋的月亮。”
然后把头顶乱动的那只手甩开,往人群外走。
路边原本有两个半身人在奔跑嬉戏,其中一个不小心撞了他一下。“对不起。”半身人嬉皮笑脸地说,就要重新跑开,结果被他抓住了手腕。
亚尔维斯眉头紧皱,弯腰拽起他的手,半身人脸上的笑变得僵硬,看着他一根一根顽固地掰开自己的手指,最后在自己的掌心找到了……
一颗扣子?
“这个不行。”亚尔维斯认真说,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银币,放在半身人手心,换回那只属于自己的灰扑扑的纽扣。
他笑起来:“这个给你。”
半身人愣了一下,脸色突然飞速涨红:“谢……谢谢。”
然后被自己的同伴拉走。
希里安这时终于小跑上来:“你看见那月亮了?”
亚尔维斯不答话。
希里安也不再问,像是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两人一直安静到家,家里比他离开时要漂亮整洁一百倍,希里安穿过有些陌生的厨房和客厅,在后院一角找到了正在浇花的陆斯恩,黑猫伸着懒腰蜷坐在他脚背。
“你好。”陆斯恩笑着说。
希里安朝他点了下头,默默退回来。
“他和那些人不一样。”希里安从雕花木窗往外看,对身后站着的亚尔维斯说。
亚尔维斯同他一起看,冷漠道:“有什么不一样的。”
希里安想了一会,最后皱起眉说:“你和那些人就是一样的。”
得到一声毫不留情地嗤笑作为回答。
希里安带着沙珂回来时已经是傍晚,陆斯恩把家里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桌上已经盛好热饭。
沙珂在被摁坐下来的一瞬间就开始疯狂闹别扭,他手指绞着手指,试图向亚尔维斯发起反抗。
“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沙珂不满地说,“我自己有家,我应该……”
“闭嘴。”亚尔维斯比他更不满,“然后吃你的饭。”
于是沙珂带着一副考试拿了零鸭蛋的憋闷表情拿起了自己的饭勺。
希里安却觉得这场面着实有趣,他笑了出来,沙珂的勺子便狠狠舀到了桌上。
这个白天仿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短暂,亚尔维斯在院子里看月亮,用最少的魔力缓慢分解晚餐时摄入的食物。
希里安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下,递给他一个苹果。
亚尔维斯没有接:“你不跟他们一起去看表演吗?”
希里安咬一口苹果,无所谓地说:“我知道他去那儿只是为了不跟我待在一起。”
亚尔维斯笑了一下,两人之间于是又安静下来,延续今天下午的沉默。
最终还是亚尔维斯先开口:“只有沙珂不知道吗?”
希里安说:“什么?”
“长城,还有魔鬼,域外之境,那里真的有长城存在吗?”
“当然有。”希里安答的毫不犹豫。
亚尔维斯紧跟着问:“那魔鬼呢?”
希里安说:“也有。”
“魔鬼是什么?”
希里安不答话了。
于是亚尔维斯看着他,把什么东西血淋淋地撕了出来:“你们欺骗了他。”
月亮无声无息爬过树梢,黑猫在亚尔维斯背后跳来跳去,踩住他的影子,半晌过后希里安苦笑一声,终于说:“不然我该告诉他什么呢?”
亚尔维斯说:“真相。”
希里安把咬住他尾巴的黑猫拎起来,点着它的鼻子,笑得越发难过:“真相?我该怎么告诉他真相?”
“告诉他这里才是长城之外。”
“告诉他我们同魔鬼一起生活。”
“告诉他长城那边的人把我们抛弃了!”
“还是告诉他我们被像牲畜一样圈养,又被一只一只抓走,只为了能在月圆之夜被驱赶到长城下的祭坛斩首,用血和泪水哀求那些已经放弃了我们的人能开门将我们放行!”
“这样的真相未免也太让人感到绝望了吧。”
亚尔维斯皱了下眉,小声反驳道:“可他早晚都是要知道这些的……”
“他不会知道!”希里安突然抬高声音,片刻后又冷静下来说:“他很笨,如果没人告诉他,他永远都不可能猜到这些事,还是一样每天没心没肺地笑,不用把每天都当做最后一天来生活。所有人都喜欢看他快乐的表情。”
“笨一点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对吧,笨一点没什么不好……”
希里安用手抹了把脸,把头发顺着发根往后梳理,平复一下情绪,然后说:“抱歉,我有些激动了。”
他看着头顶的月亮越升越高,声音淡淡的。
“我有时候会想这个世界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它是不是在某个地方生了病,或者受了伤,被虫蛀出一个大洞,不然在这里发生着的一切怎么会是这样荒诞。”
“我走过了很多地方,也见过了足够多的东西,很多人说我将要成为智者,可我自己最清楚不过,我只是一介愚人,不自量力地去寻找一个没有结果的结果。”
“这个世界乱了套。”希里安说,“糟糕透顶!而我们却还要假装有在努力地想要活下去。”
亚尔维斯听他说完,静了很久,突然说:“你想知道答案吗?”
希里安说:“难道你知道吗?”
“我知道。”亚尔维斯面无表情,语气平静得像在宣布明天早上要吃什么早餐:“只是一个梦。”
“梦?”希里安怔了一瞬,接着笑起来,也不知到底信了没有。
“这样的话,确实是要足够荒唐啊。”
陆斯恩回来时院子里早已静悄悄。
“沙珂呢?”亚尔维斯问。
“回去了。”陆斯恩轻声说,“他想回家。”
亚尔维斯没说什么,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
“我们明天就走。”
“去哪里?”
“长城。”
“要结束了吗?”
亚尔维斯把脸埋进膝盖:“我受够了。”
陆斯恩说:“梦醒之后这里就会消失,你知道的吧。不去道个别吗?”
“没必要。”亚尔维斯冷冷说,封禁咒文已经解除,暗夜精灵不再和他有任何关系。
“我只知道你现在该去睡觉!”
第二天早上发生了一点不大不小的事,听说萨满养在废墟里的那条大蛇死了,希里安很早就被叫走。
亚尔维斯没太在意,他在院子里睁眼坐了一夜,等着陆斯恩睡醒。
沙珂就是在那时到来的。
他没走正门,而是从屋顶上爬下来,一下来就慌慌张张地说:“快走!萨满发现你们了!”
于是他叫醒陆斯恩——陆斯恩昨晚应该睡得不好,倦色浓重,还有些迷迷糊糊的。
他们径直出城,城里到处都看不见人,仿佛一夜之间突然空了,但紧接着他们便知道人都到哪儿去了。
沙珂最先停下,然后是亚尔维斯,陆斯恩跟在他身后。
他拉住他的手腕带着他走,以至于停下来时让陆斯恩把他撞了个满怀。
城里的居民此时全都聚集在城门口,把本就不算大的城门堵的水泄不通,希里安也在里头,他前面站着一个佝偻的老人。
老人说:“沙珂!回来!”
沙珂摇头。
老人拿骨杖捶地,又说:“沙珂!回来!”
沙珂退了一步。
老人像是很难过,他闭了下眼,对身后挥手,疲惫道:“抓住他们。”
没有人动,所有人只是安静看着他。
“我说抓住他们!”萨满拄着拐杖回头,难以置信道:“没听到吗?抓住他们!”
所有人还是安静地看着他。
他踢了离他最近的狗头人一脚,暴躁地扔掉拐杖,拐杖打中一只灰地精的鼻子,他开始歇斯底里地吼叫:
“把他们抓起来!送到祭台上去割断喉咙!让里面的人都出来看看!”
“让他们看看我们杀死的魔鬼,于是长城将会对我们开放!你们不想回家吗?”
“你!不想吗?你!不想吗?你,你,还有你!你们都不想吗!”
“都给我动起来啊!把他们……”
他踉跄着从每个人面前走过,扑上去推搡他们,状若癫狂,在经过某个人时叫声戛然而止。
一把剑鞘敲中他的后脑勺,他晕倒了,希里安抱住他,对亚尔维斯说:“走吧。”
于是所有人沉默地跟随他后退,让开城门。
亚尔维斯拉着陆斯恩一直往前,沙珂被一把剑拦住,剑头调转递给他手柄。
“带上它。”希里安说。
沙珂眼神复杂,接住剑柄。
“很适合你。”
这是他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亚尔维斯在城门外见到那条大蛇,蛇头咬住蛇尾,围着阿芙拉绕成一个圆圈,头顶插着一把金色的剑。
他模糊记得希里安好像曾叫过它的名字,它是叫……阿波菲斯?
在古老的传说里,这个名字属于一条吞噬太阳的巨蟒,黑夜的守护神,他曾在奥塔维亚的故事书里见过它的形象。
他拔出它头顶的剑,等着沙珂追来。
他们最后看一眼这凋敝的城市,然后走入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