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郑在携

1、未央宫里的太子妃

　　夜色沉沉，偌大的宫殿里黑压压的一片，唯独未央宫灯火通明。未央宫自本朝伊始便作为皇后的宫室，宫殿的名字取长乐未央之意，希望皇帝唯一的妻子在这华美的宫殿里长乐未央。
　　半月前太子乔净登基为帝，这座华美的宫殿本来理所应当的属于他的太子妃徐燕宜。此刻里面确实住着他的太子妃，太子妃坐在床头，却眉头紧锁，不知是什么事，使这尊贵的美人儿愁眉不展。
　　自幼伺候太子妃的长使夏夏匆匆从门外进来，朝太子妃微微欠身行礼后，便凑到太子妃耳边低语：
　　“小姐，陛下已经在赵婕妤处歇下了。”
　　徐燕宜听罢，将手中已被揉的不成样子的绣帕又乱揉一通，定了定神，面上还算镇定，侧身让夏夏附耳过来。
　　“陛下，陛下他当真都不愿召你进去问话吗？”
　　夏夏的眉毛都拧了起来，绞尽脑汁想说些什么，却又着实不善言辞，徐燕宜盯着她的脸，看着她苦思的样子，挽唇苦笑一声。夏夏见状，在徐燕宜身侧跪下，又小声说到：
　　“小姐宽心，陛下许是夜深已经歇下了，又有赵婕妤在身侧，所以不便召见奴婢，但小姐与陛下情深义重，陛下一定会保全徐将军，不会被奸人所误。”
　　徐燕宜听她说完，长长舒了一口气，将夏夏扶起来，瞧见她藕荷色的襦裙上沾染了不少尘土，伸手拂了拂尘土。夏夏连忙从袖口掏出帕子，将徐燕宜扶到床上，一根根的将徐燕宜手上的尘埃擦掉。
　　“娘娘金尊玉贵，哪里用为奴婢做这些。”
　　徐燕宜盯着她，从她干净透亮的眼睛扫过去，看见偌大的宫殿，看见许许多多的陌生宫女站在门口，这些宫女都是入主未央宫后重新拨给她的，她连名字都不曾认全。
　　该相信他吗？相信他会保全她的父母亲族？
　　徐燕宜觉得自己该相信的，因为他们是夫妻，是从那座储君的宫殿彼此陪伴走到帝王宫殿的夫妻，是··是彼此最亲密的人···吗？
　　徐燕宜的心第一次动摇。
　　这是自大婚起他们二人最长时间分开，而乔净连消息都不递给她，她让夏夏悄悄去探他的口风，他居然连夏夏也不见。
　　她反手拉住夏夏要撤回去的手，吩咐道：
　　“都退下吧，今日长使为本宫守夜便是。”
　　那些静静站着的宫女静静地行了礼，便又依言静静的退下了。她们仿佛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有自己的语言，像是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偶人。
　　她们退下了，夏夏伺候她将钗环一一褪去，二人同榻而眠，徐燕宜才真的放松下来，有了片刻安心的感觉。
　　但她还是无法入睡，怕这样的不安传递给夏夏，就克制住自己，闭上眼睛，努力想要入睡。昏昏沉沉之间，她梦见小时候，梦见将军府门口那颗她出生时父亲种下的槐花树，一开始那棵树矮矮小小的，等她在府中安安稳稳的长到了九岁，那棵树变得高高大大的，她才第一次真的见到为她种下那棵树的父亲。
　　那年是父亲从边疆归来述职，徐燕宜本来是很害怕父亲的，从战场上归来的人身上总是有些血腥气，自然不招小孩喜欢。
　　父亲却很喜欢她，在她面前弯下腰，温柔的叫她燕燕，说燕燕是他的宝贝，是他口中含着的明珠。徐燕宜那时还闹着，不许父亲说什么口中含着的明珠，嫌父亲万一口中难闻，父亲也只是哈哈一笑。
　　又梦见她及笄那年，父亲难得在家，她扭着父亲为她取名，父亲笑着问她这么急着取名是不是相看上了那家俊俏郎君。急得年少的燕燕跺了跺脚背过身去不愿理自己的父亲。
　　“燕宜，便叫燕宜吧。我们的燕燕就是一只宜室宜家的小燕子。”
　　“燕宜，你真的要嫁给太子吗？”
　　“爹爹，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我只要能待在他身边···”
　　梦中的爹爹忽然背过身去，仿佛生了燕燕的气，燕燕急忙冲上前去拉住他的袖子，爹爹转过身来，却从眼中泣出了血泪···
　　“爹爹！”
　　徐燕宜惊呼着从梦中醒来，见天光已经大亮。
　　夏夏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就要起身去唤人进来为徐燕宜梳洗，徐燕宜握住她垂在身侧的那只手，将自己平日里连洗漱都不会摘下来的镯子放在她手里，命她带上镯子再去求见陛下。
　　夏夏领命去了，那些偶人又鱼贯而入，将她从床上扶起，为她梳洗，为她上妆，为她一一将钗环装上。
　　徐燕宜看着镜子里明眸皓齿妆容得体的美人，看不出美人一丝一毫的脆弱。她只能暗自神伤，想到梦中流着血泪的父亲，虽还留着对乔净的信任，又因乔净不肯见夏夏而隐隐不安。
　　他们二人仿佛已不是东宫之中亲密无间的太子与太子妃了。
　　“许容华求见太子妃！”
　　徐燕宜回过神来，听着太监不伦不类的传令，心底暗暗发笑，恐怕也没有哪朝哪代有皇帝的妃子求见太子妃吧。
　　是的，太子妃，皇帝妻子的宫殿里住着皇帝还在东宫时的太子妃。太子自从半月前登基，册封东宫众人，唯独太子妃徐燕宜和良娣王衔月暂未定下名分。这件事，可以说是新帝的家事，也可以说是先帝旧臣与太子府旧臣之争，本来该稳坐皇后之位的太子妃命运转折点正是太子妃父靖安将军徐元思被御史台上奏拥兵自重，实乃边疆大祸。
　　因此新帝对发妻数月避而不见，却也将最有希望争夺后位的爱妾王氏冷落了。
　　皇帝暧昧不清的态度自然又对前朝党争推波助澜。前朝后宫牵一发而动全身，徐燕宜亦怕在后宫被人抓住什么把柄加害父亲，因而事事小心，甚至不敢与宫外的母族传递消息，在后宫中也是闭门谢客半月。
　　而许容华许氏本名嘉禾，乃淮阴巡抚许居安的独女，生的明丽娇俏，性子也是直率单纯。是太子大婚半年后陛下指给太子的良娣。徐燕宜在东宫的七年里，许容华算是她最信任的东宫妃妾，故而徐燕宜还是见了她。
　　两人见面也不去计较行礼了，毕竟这样的事没有先例可依，二人也不是那等讲究人。
　　许嘉禾坐下来就朝徐燕宜使劲眨眼，徐燕宜得了暗示，无奈一笑，令侍女皆都退下。
　　侍女一走，许嘉禾便抓住徐燕宜手：
　　“姐姐，我知道你急什么，你莫慌，陛下肯定不会让徐伯父在牢中吃苦，现下只是权宜之计。但姐姐要册封，徐伯父必然要将虎符交出来。”
　　“是他的意思？”
　　许嘉禾但笑不语。
　　徐燕宜叹了口气：
　　“这也是我的意思，我让夏夏去见他，无非是这十几日他一点消息也不曾透露，我生怕他心意有变，进而真的怀疑父亲。”
　　许嘉禾宽慰道：“姐姐就是他心中唯一的妻子，自然也是他唯一的后。这次无非是新帝登基多事之秋，所以不便跟姐姐商量。姐姐放心，圣旨明日便会到未央宫和徐府。”
　　徐燕宜蹙眉：“我从前也不曾怀疑他，只是此番着实无法冷静。而父母亲族性命堪忧之时，我又哪里在考虑后位。”
　　“他心中最爱的就是你，若不能册你为皇后，我怕他是要抱憾终身！”
　　皇帝最爱的人就能是皇后吗？哪怕是从前二人一点秘密也没有的时候，徐燕宜也不会这么觉得。而现在后位对她来说也确实不是头等大事。
　　她心中只能默默祈祷，她慢慢多疑慢慢有秘密的夫君，能真的放过她的父亲，让戎马半生的父亲能卸甲归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