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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鸳鸯锦(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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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杨大河的两边早已蜿蜒出两条不算宽的人海。
有花船慢悠悠地驶着,船上的人们迎晚风而立,头顶皎皎月色。瞧着固然是尊荣无比,实则是被东西南北的船只拥挤着,被八方来邺的百姓供赏着,心境远不如岸边宽阔自在。
姜越岚对此体会最深。前几年的她,年年都是船上的人。有一回是受皇后娘娘相邀,与大齐一众贵女行祭祀大礼,祈求织女护佑;有一回是与高孝静一道,两人寻了只小船,乔装打扮成纨绔子弟,将邺城最最有名的小调娘子捉上船吓唬,小调娘子被吓得梨花带泪,两人于是手忙脚乱,奉上金银和百花致歉,还有一回……姜越岚记不清了,从前的她并不需要费心记下每一件事,她是无忧的,至少她那时的忧愁在今日看来实在是无病呻吟。
“走了一路,独你这家的水灯做得最合我心。”
终于等到了。姜越岚忽地眼睛一亮,她挤过人群,顺着声音的方向走,只听那人极为肆意地又说了一句,“你的水灯我全包了,赶紧将它们全都丢到河里去。”
卖水灯的向来自诩是个匠心独具的手艺人,灯前的一张脸顿时被这个“丢“字惹得哭笑不得,难看极了。
只是当一块发亮的金镶玉递到了他的面前,他再也顾不上体面了,喊了两个路人相帮,教他们一道丢水灯。
不愧是公主殿下。如今的邺城,敢这般放肆随心的除了她,恐怕再难找出第二人。她甚至嫌旁人丢得太轻、太雅,亲自挑了个最大的,高高举起,使劲一抛,霎时在大河中央溅出八面水花。
“真好看!真热闹啊!”公主殿下高兴地直晃脑袋,满头珠钗晃得身后的人是眼花缭乱。一旁有几个三四岁的稚童亦深以为然,跟着一道喊:“真好看!真热闹啊!”公主殿下因此兴致大发,又接连丢出两盏水灯哄他们开心,浑然不顾来往船只上那些被溅得惊叫连连的可怜虫。
有眼神不好的船主人发了火气,对岸大喝,公主殿下自是不怕的,她往前站了一步,张开了纤纤细指,染红的长长指甲如同蛇信子一般,向他热情招呼起来。
船主人抹了抹眼,确定是公主殿下无疑,只好憋着一肚子的火抱拳行礼。
“欺软怕硬。”公主殿下冷哼一声,只觉无聊得很。不过更教她无聊的是,今夜她特意微服独行,不该有恨她的人前来行刺吗?
若再不来,她可要犯困歇息了呢。
正当公主殿下准备打第三个呵欠的时候,便有一道银光从她眉前闪过。她当即不乏了,樱桃小嘴上甚至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在她身后跟了许久的姜越岚亦是早有预料。毕竟月初公主殿下大闹庆诵郡主婚宴一事,早就穿传遍了邺城的大街小巷。
听闻庆诵郡主幼时与公主殿下有过一段青梅之谊,公主殿下护她至极,尤甚亲姊妹。如今庆诵郡主被指了一门不大圆满的婚事,公主殿下无权推倒这场联姻,索性借着闹洞房,木棒、竹竿齐齐上阵,将庆诵郡主的新郎打的是狼狈不堪、颜面尽失。
那新郎在外的名声素来一般,乃心思晦暗、睚眦必报之人。今日公主殿下独行,姜越岚便算准了要生出事端。因而她一路紧盯公主殿下,便是要演这出见义勇为。谁知往前冲了两步,姜越岚便被人拦腰抱住,半拎半拖地拉到了远处。
此人力气大,力道稳,且是出其不意,姜越岚自觉习武习得颇有成效,此刻却如柔弱小鸡仔任人宰割,心中挫败万分。
待站定,不服气的姜越岚立刻拱起手臂,要以手肘击打身后人,那人却极为机警,立刻将手上移,将姜越岚的一双手也一并制服。姜越岚还欲挣扎,那人便又施了更重的力气。
两人较劲到最后,姿势几番变幻,那人的一双手竟不偏不倚压在了姜越岚的胸下柔软处。
“劫色便劫色!磨磨蹭蹭算什么!”姜越岚三分悲七分怒,咬着牙恨恨道。她心中滑过好一阵委屈,曾几何时人人都要卖她几分薄面,如今竟已沦为邺城登徒子的眼中肥肉。
那人顿了一顿,才明白姜越岚的意思。他应当是有愧意的,可他的手没有任何松动的迹象,只清风拂面般道了一声:“多有得罪。”
这个声音,并不陌生。
“是二……”姜越岚费力地转过头,发现身后人果然是黑衣帷帽,不想教人认出的装扮。借晚风摇曳,她瞧到了一丝他帷帽后的表情,依旧是刚毅威严,唔,想是不会来劫色的。
“我此刻便放手,你莫要再做蠢事。”
他知道她要做什么?
姜越岚按下狐疑,乖巧地点点头。
高孝昭说到做到,当即垂下了手,而后扬了扬下巴,引着姜越岚的目光往公主殿下的方向看。
那儿可热闹极了!行刺公主殿下的人才将公主的罩衫划了个口子,便有两队人马凭空跃出,将他团团围住,又是威逼、又是利诱,要的就是他于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幕后指使之人。
令姜越岚惊愕的是,公主殿下不仅料到了这场刺杀,甚至料到了前来刺杀的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三两句便拿捏住了他的痛处。
几乎毫无悬念,刺杀之人报出了庆诵郡主的新郎之名。一时间,人声鼎沸,光是众人嘴上的批判咒骂就能将那位新郎打进无底地狱。
“能在宫里长久活着的,哪怕是一条狗,都不会是傻的。”高孝昭说这话的时候,显得极为凉薄,仿佛被刺杀的人并不是与他一脉相承的姐姐。
姜越岚哀叹了一声,愈发颓丧了。今夜的她算是看透彻了,自己是文不行、武也不行。
她敷衍地回了高孝昭一句:“天家的人自是聪慧的。”而后下一刻她便想起了高孝静——他也是聪慧的吧,才能在风云突起时调转船头、趋利避害。
“光聪慧远远不够。”高孝昭一边说一边摇头。他统共说了没多少话,便咳了起来,胸口一震一震的,瞧着像是身上染了疾。
“二……哥哥,你没事吧。”
他大抵是被姜越岚的称呼逗乐了,咳嗽声里都有了些笑意。
姜越岚觉得自己似是做了件傻事,心中哼哼,早知道便不管不顾喊他“二殿下”了。
等高孝昭顺过气,姜越岚又突然想到一件事,小声问道:“那个新郎官会死吗?”
“刺杀皇族,你以为呢?”高孝昭冷冷道。
姜越岚“哦”了一声,便没再说什么。虽说那新郎并非良善之辈,但他的命怎么似草芥一般,由着天家喜怒定生定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自远处有人喊了第一声“着火了!”,之后便是连绵不断的声浪,若这些声浪能化成雨水,这火怕是立马便能浇灭。
“你不是想有所作为吗,不如同我一道去看看。”说罢,高孝昭已先迈出了一步,姜越岚自是没有任何犹豫地跟了上去。
高孝昭的马就栓在不远处,许是见惯了大场面,周遭乱作一团,那笔宝马仍悠哉悠哉地吃着干草,乌黑透光的皮毛下藏的是天家的非凡气度。
“姜小娘子,只好再得罪了。”两人同乘一骑,难免有方才那般的肢体碰触。
姜越岚此时自是不敢再计较,朗声道:“殿下贵体,是岚儿得罪了。”
高孝昭心中澄明,不与姜越岚诸多客套,一记挥鞭,马便跑出几丈远。没等姜越岚适应,高孝昭又将一把弓箭交到了她手上:“还记得上回我怎么教你的吗?”
“自然。”姜越岚连连点头,“只是——”眼下不是去救火吗。
“纵火之人意不在此。”再之后的话,姜越岚便听得不太真切了。只知道宝马飞驰着,万千景象都融在了一道。
鱼龙不再舞,喧嚣声亦远了,却冒出一个个蒙面人,透出一双双或银蓝或棕红的眼睛,跟猫眼似的,充满妖冶之气。
“不过是龟兹国的一些小人物,你权当练练手。莫要怕,我会护好你。”高孝昭附在姜越岚的耳边,简单交代了两句,便与蒙面人拔剑交锋。
纵使他说得笃定,姜越岚的心中仍是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丝怯意。她如今时运不济,做什么都不痛快,哪有上一回那般英勇有底气。果不其然,连射三支箭,竟是一支比一支偏远。
到第四支,她已有了畏手畏脚的颤抖之意。
“不怕,继续!”高孝昭腾出一只手箍着姜越岚的腰,愣是将她的身板掰直了,“上战场,决不能丢气势。”
“啧,你们大齐真风流,便是厮杀时分还要你侬我侬!”有蒙面人冷言嘲讽起来。
高孝昭立马道:“对准他!”
“是!”姜越岚接了令,而后重调呼吸,夹紧身躯,昂首挺胸,一鼓作气,直将那人射下马。
只是这一箭竟是射出了更多蒙面人,幸而危急时分,高孝静领着大队人马来了。
“二哥,我来迟了。”高孝静虽是在向高孝昭请罪,一双眼睛却无法不流连于姜越岚。
她到底想做什么,为何会与二哥在一道,为何要将自己陷于如此险境。
姜越岚简直是如芒在背,恨不得立马消失无影踪。她将弓箭还到高孝昭手中,向二位殿下作揖告辞道:“二殿下,六殿下,夜深了,岚儿就先回了。”
“我送你!”
“我送你。”
同样的三个字,一个急切,一个笃定。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鸳鸯锦(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