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起一串风铃》林崇达

46、第46章

　　月光混在夏气中，一寸一寸涂抹在夜晚这副画纸上。

　　手腕因为长久地伏案有些僵硬，宋浮放下笔，活动了下脖子，才感到四肢的存在，目光移向屋外，已经到了晚上，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空气中白天阳光的味道还未散去，于是闭上眼闻着暖洋洋气味。

　　自从上周去梦航之后，她大概有一周没见到过常野，就像按下去的指甲印，一下出现，很快又不见踪迹。

　　身一歪，宋浮抱着手臂侧躺在秋千似的吊椅上，她很清楚常野并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她不是傻子，任何的蛛丝马迹在她眼中都能串联成线索，更别提那家伙明显故意做出来给她看，巴不得她来问。

　　可偏偏她不想知道。

　　宋浮有种预感，好像了解他越多越容易进入一种奇怪的关系中。这不意味着她讨厌常野，相反她和他在一起很自在，但她一个人的时候也很自在，这种自在还不足以覆盖了其他的不确定性。

　　手机震动，她一看界面，是常野打来，这样的电话她在一星期内接到过两三个，都是问她要不要出来吃个饭，不过她都以画画为由拒绝了。

　　“喂？”她接起电话。

　　那头传来的却不是常野声音，是一个陌生的男声，“喂，你朋友喝醉了在这江边呢，快来把人接回去。”

　　宋浮起身，趿上拖鞋往门口去，“好好好，我马上到。他现在在哪？”

　　那人报了地址，电话就挂断了，她隐约听到常野在一旁的声音，但是不敢确认，她披上风衣，开车往那赶去。

　　等到那个人报的地址，宋浮才发现是之前带他来过的江边。

　　还是熟悉的模样，整座城市都在变，好像只有这里偷偷地藏在角落，躲过了时间的绞杀，宋浮朝深处走去，红绸带已在空中招手致意，远远地她就看到一团缩在花坛边的常野。

　　他靠着路灯，和红丝绸相对，不知道望着哪里，呆愣愣的，旁边还站着一个人。

　　宋浮静静地走到他身边，唤了一声：“常野。”

　　他侧过头，恍惚地仰起头，不说话，仔细辨认着面前的人。

　　“谢谢你啊。”宋浮注意到站在他旁边的人，应该就是给她打电话的人，道谢道。

　　“以后喝酒看着点，怎么还往湖边跑，”那大叔指向江边，“我刚刚来的时候他就站那，东倒西歪的，你说可不可怕！”

　　她心里不是滋味，陪笑点点头，“下次会看着点的，这次多谢您了。”

　　来回几次道谢，大叔挥挥手离开了，宋浮垂眸，看着他的眼睛，俩人都不说话，然后她像是妥协似地抱着膝盖蹲了下来。

　　“宋浮？”他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耳朵红通通的，注视着她的眼睛，嘴里呢喃着她的名字，看起来还挺可爱的。

　　“嗯，是我。”眼看他的头往旁边的路灯那倒，宋浮忙伸手给他捞了回来，摆正他的头，她的手心冰冰凉凉，一触碰到他的脸，他就赖着不动，一颗热乎乎的大头就躺在她手心。

　　“怎么喝了这么多？”她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这一瞬她深刻地意识到这存在的四年，“难不难受？”

　　他摇摇头，站起身歪歪扭扭地往江边走，扶在栏杆边任由风吹过，边走狡辩道“我没喝醉。”

　　江边围着木制栏杆，后面是新建的木棕色长椅，宋浮跟上去，坐在长椅上，看着他。

　　常野转过身，像是想起很开心的事情，眼睛笑成月弯，风勾勒他的侧脸，少年气十足，“你还记得你送给我的礼物吗？”

　　宋浮感到自己的心脏随风漏了一拍，怎么可能不记得。

　　那年没告诉常野出国不是怕耽误他学业，而是在那天晚上常野抱住她的那一刻，她的心脏不受控地跳动。

　　一拍、两拍、三拍……

　　混乱成一片……

　　她一再告诉自己是当时的氛围造成的异常，尽可能地忽略，所以提前逃跑了。

　　“你答应给我三个愿望，”他竖起手指，比出个数字四，“现在还剩下两个。”

　　常野走到她面前，阴影盖在她脸上，“我现在可以许愿吗？”

　　“什么愿望？”她虽然在开口，却有些慌张，下意识地不希望他出声。

　　光线再次照在她脸上，常野蹲了下，头埋在她的膝盖处，语气竟然带着浓厚的哀求，“宋浮……”

　　“只要让我留在你身边，我可以……成为他……”他的表情全都藏在阴影之下，不见踪迹。

　　卑微又虔诚。

　　“常野……”宋浮试图拉起他，一碰到他就被拉住手。

　　“你看出来了对吗？”

　　“你看出来了我喜欢你，不然也不会躲着我。”常野仰头，露出凄惨的笑，“是啊，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

　　“他们都说我和他长得很像，你也这样说过不是吗？”

　　“所以……能不能稍微喜欢我一下？”

　　耳畔是江边红色绸带抽动声，层层叠叠汹涌儿而来，他的尾音带着颤抖，被江水压了下去，又被扑打在大坝上。

　　“常野，我不喜欢你。”她无奈轻声地说道。

　　这是他记忆中最后一句话。

　　*

　　空荡荡天花板没有任何点缀，常野望向四周，熟悉的布置，是他之前的房间，还都是原来的样子。

　　宋浮走之后他找到钱霁，软磨硬泡外加各种好处才从她那拿来了钥匙，每周让人来打扫卫生。

　　其实很多时候都是他自己来打扫，尤其是想她的时候，常野深知，治愈想念最好的方法就是沉没入回忆。

　　路过商场偶尔看见适合她的衣服就会忍不住买下来，久而久之，买的衣服多了他就偷偷地藏在他这个房间的衣柜内，现在应该已经放不下了。

　　他时常想，如果遇到她的时间晚些，现在的他能够给予宋浮的或许会更多。倘若遇到她的时间再早些，至少她身边会一直有一个他，不会感到无助。

　　但偏偏他在十八岁遇到了她，他忙于学习和生计，给她带来的似乎只有负担和麻烦。

　　常野举起胳膊捂住眼睛，脑子里不断回荡着昨夜她的那段话，这样的他凭什么奢求她的喜欢呢？

　　“醒了吗？”宋浮听到里面的动静，敲门问道，“醒了下来吃饭。”

　　“嗯。”他闷闷地应了一声，昨晚喝太多酒头还有些晕，他走向卫生间，仔细地拨弄着自己的头发，打开水龙头抚平翘起来的几根，看起来清爽许多。

　　刷完牙洗完脸，他下楼时，桌上放着一看就是买来的早饭，客厅窗户边架着空白画板，宋浮握着笔迎着阳光，半眯着眼睛丈量比例。

　　金色沉浮在她四周，就好像时间都停在那，窗边的门旁上又出现了那串消失的风铃，她定格在窗前，让人不忍打扰，常野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走下去。

　　她背后仿佛长了眼睛，他刚走到楼梯口，宋浮放下手中画笔，出声道：“头还疼吗？”

　　“不疼了。”常野即答，自然地在桌前坐下。

　　宋浮从身后拿来一杯水，倾身放在他面前，“蜂蜜水，喝完吃饭。”

　　“嗯。”

　　常野捧着杯子，杯壁倒映出他的掌纹，肉色成为新的包裹色，面前的人安静地吃着饭，他说：“昨晚……”

　　“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宋浮一顿，放在桌下的大拇指和食指不自主地搓揉，“你为什么喜欢我？”

　　他为什么喜欢她？

　　常野曾经也想过这个问题，可是感情这种东西好像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或许是十八岁那日的偏爱，或许是她护住他看起来格外有力的肩旁，或许是走在路上清风掠起她的发梢，然后飘向他，或许是她纵身一跃带来心脏疯狂泵动。

　　当他第一次将手伸向她的那一刻或许他就已经在心底种下小小的希望了。

　　他斟酌了一会，说道：“你知道吗？我总想抱抱你。”

　　“我那时候经常看到你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我就在想好孤独的一个背影，好像抱抱你，后来晚上总能看到你开着电视，电视的光一闪一闪，你就抱着摊子，蜷缩在沙发那一个角落，我就在想，要是我有能够拥抱你的资格就好了。”

　　“要是我能抱抱你，是不是你就不会看起来那么悲伤。”

　　所以，他在那天选择抱住她，那是她离开前最后的拥抱，也是他第一次真正抱住她。

　　常野从口袋中拿出一张银行卡，推到她手边，“这个给你。”

　　“你当初给我的钱都在这里面，外加利息，这是我这些年一直想要给你的东西。”

　　他大三那年和团队一起制作的软件被开发商盗用，还没有实质性的证据指控，那时候一度陷入财务危机，他握着这张银行卡坐在江边整整一晚，想了许久，还是决定重头再来。

　　他想要站在她身边。

　　宋浮低头看向那张银行卡，一看就是特意兑换的，和普通的都不一样，“我本来也没打算让你还。”

　　“我知道，但是我想，宋浮，我不希望你吃亏。”他笑道，嘴角弯成难看的形状。

　　“还有，我现在云空科技的老板，规模不是很大，之前在餐厅是碰巧，并不是在那里做服务生。”

　　“不是故意要骗你的，”他想了想，又觉得说辞不太妥当，“当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现在住的地方就和这隔着两栋房子，你别生气。”

　　宋浮看他一股脑吐露出全部实情，整个人蔫了吧唧，有些好笑，但任然板着脸问道：“所以你那天要和我一起去梦航也是故意的？”

　　他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