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实录》散人兮

7、第7章

　　绕过假山几重，背后视线才可算消弭。安子夜暂抒口气，松松绷直已久的脊梁，凝眸斟酌起适才那番交谈。
　　皇后这人，言语间看似称赞裴宁轩，实则却有心将截杀和亲队伍一事安之他身，对其并无善意。可既如此，又为何提议将亲侄女嫁给裴宁轩？乾德帝膝下六位皇子，除储君早几年已定下太子妃人选，余下皆尚未婚配，尤其裴宁轩之上还有一个二皇子，若单为和亲，怎会偏偏择了他？
　　安子夜能想到的，是皇后早已察觉裴宁轩不简单，视其为储君威胁，才打算将邵淑安插左右。只是光这还不足以令其大费周折，毕竟凭她二人关系，裴宁轩就无可能信任邵淑，较之更适合做眼线的人有一大把，不必非搭上一个亲侄女。
　　这其中定还有旁的利害牵扯，但她暂时还参不透，也不愿过多细究，更不打算趟这个浑水。眼下最担心的是下次入宫，皇后想说的可就不是月桑旧事了。

　　安子夜苦笑，如今她就像是落入滚水里的鱼，待在水里是死，跃出水亦是死。
　　出了御花园，打发走宫婢，她独自沿原路折回。然抵至华章殿，却被告知裴宁轩早在半个时辰前就已离开。也懒得细问是出了宫还是怎地，谢过后，便提着裙摆下了石阶，径直离去。
　　头一次被贵人道谢，小内侍恍惚着，悄摸抬起半颗脑袋目送那道明艳身姿，许久才忽地一拍前额。
　　不好，他忘记寻个人给王妃领路了！
　　可再一抬头，哪里还能望见贵人踪影。

　　宫门似海，萧墙万仞。
　　安子夜行了好半日，猛一抬头，却觉顶上仍是那朵云，那片天。再别过脸四顾，碧瓦朱檐，丹楹刻桷，青砖墁地，厚墙重重，仿佛出宫之路还遥遥不可及。
　　一瞬恍然是回到了前世，她尚身处那只大得令人绝望的樊笼里。憋了许久的怨气至此才彻底压不住，齐涌上心口，喷出喉，化作一声声对裴宁轩的痛斥。
　　若是有人此时恰好经过，便能撞见一个顶了张娇美明艳脸蛋的女子正叉腰独自走在青砖路上骂骂咧咧的“好景”。
　　“裴黑心！裴狐狸！裴狗……”
　　“皇嫂？”
　　骂得正起兴，倏尔身后一声唤，吓得安子夜一激灵，骤然止了步，挂在唇畔的半截咒骂打个急回旋儿，被猛吞下腹。
　　脚步声逼近，她闭目暗叹息，缓缓落手叠在腹前。再睁眼时，朱唇轻抿，上扬至一个恰好的弧度，才转过身。

　　来人是个绯衣玉面少年，尚未及冠，青丝束髻，发间别一根金麒麟镶玉簪，嘴角染开和善笑意。
　　他容貌俊美非常，眉眼更是与裴宁轩颇有几分相似，只不过前者偏阴柔，后者却生得恰好，多一分都是瑕疵。
　　反应过来自己竟是拿裴宁轩与人作比，甚至还比赢了，安子夜心里更是不爽利。
　　不等她开口，少年先一步及近，躬身施了礼。
　　“子景见过皇嫂。”
　　“裴子景，南乾四皇子，谦和知礼，是六位皇子里最易相处的人。”出府前院中婢子如此评道。
　　安子夜不掩好奇。
　　“四皇子认得我？”
　　“不瞒皇嫂。”裴子景和煦一笑，“适才碰见小内侍往这边赶，问后方知是急着来给皇嫂引路，我本也闲暇，就擅自将这事给揽下，望皇嫂莫怪。”
　　原来是为给她领路才追来，安子夜顿时动容，默默为将这良善少年与裴狗肺相比一事歉疚。
　　可这也意味着裴子景怕是跟了她一路，也不知刚才的话听去了多少。好在对方似无意追问，她也不打算主动提及，只当什么也未发生过。
　　“怎会，那就有劳四皇子了。”安子夜含笑侧身，让少年先行。
　　虽说她还依稀记得宫道，自己也能寻摸出去，但毕竟眼下顶着“邵淑”的身份，是初次入宫，没道理回绝。且对方追赶来，应是轻易难打发，就也不费那个劲了。
　　裴子景先她半个身位，侧掌示意了路前方一道门。
　　“皇嫂，去怜云殿可走此道。”
　　安子夜脚步一顿。
　　她知怜云殿是何处，当下也很快明白裴子景所想，莞尔摇头。
　　“我是要出宫。”
　　“这、听闻三皇兄是去了怜云殿。”
　　“我去马车上等王爷。”
　　见她笑眼盈盈，并无半点改道之意，裴子景眉梢一弯，也只能笑应好，领着人继续往前行。

　　自认并非善言的人，故安子夜路上也不打算主动挑话头，与少年维持一臂之距，安静跟在后。
　　直至一道轻松随意的话声先打破沉默。
　　“皇嫂觉得三皇兄这人如何？”
　　闻声安子夜目光微挪，望向负手走在前的少年，裴家人苗子都不错，脸生得好，还有一副颀长挺拔的身躯。
　　“王爷很好。”
　　“哦？哪里好？”
　　“哪儿哪儿都好。”她继续敷衍。
　　少年轻笑，停了片晌，才忽又接上，“那您为何还要骂他是裴黑心、裴狐狸？”
　　“……”
　　他不仅听见，还说出来了！
　　安子夜眼角一抽，却不算太震惊，早在裴子景突然那般问时她就隐隐抿出些苗头，于是惶恐辩解：“我何时骂过……哦！适才是因想起个故事，越想越气才口不择言，骂的是呸！黑心！呸！狐狸！四皇子听错了吧？”
　　得此言，裴子景侧目回首，对上两只无辜纯良似受了天大委屈的清眸。怔了怔，他忙转身拱手致歉。
　　“原是如此，子景愚笨，竟误会皇嫂了。”
　　安子夜也宽怀，煞有介事地压压心口，像是驱散一腔惊骇。
　　“好在及时说清楚，四皇子不必自责。”
　　埋首的人嘴角浮起笑，很快又敛去，再抬头却是满面歉疚，还夹了些欣然。
　　“皇嫂宽厚，又对三皇兄情深意切，父皇这次错点鸳鸯倒真是阴差阳错成了件美事，皇嫂与三皇兄可极登对。”
　　虽知裴子景此言是故意，登对这句听着也像讥嘲，但安子夜还是将重点落在了错点鸳鸯四字上，向其追问，不料他反倒先卖起关子。
　　“这……”裴子景支支吾吾，面露难色，“只怕三皇兄日后要怪我，皇嫂还是自己、不，当我没说过吧。”
　　话毕转身快走几步，像是要逃，但又想起引路一事，只好硬着头皮再放缓步子。
　　年纪不大，戏还不错。安子夜暗“嗤”了一声。

　　既叫她当没说过，便遂他愿，安子夜果真不放心上。别过脸看四周，眸光定了定，随后挪开往下看，落在墙根一粒碎石上。
　　她飞快捡起，藏进袖口，几个快步追上少年，侧首笑望去。
　　“四皇子可会武？”
　　裴子景讶于她为何这样问。
　　“没什么，就是见你脚步轻盈急快，似抹了油，以为你有武艺傍身呢。”
　　少年笑笑，“那恐要令皇嫂失望了，我只是一介文人，半点不通武学。”
　　安子夜一脸“明白”，点点头，缩回脖子。
　　那就好。
　　“对了皇嫂，你那个恼人的故事，可方便也说与我听听？”
　　“好啊。”安子夜爽快应，背起手，笑眼弯弯，“说的是有只小家猫，某日不幸误入山林，落进狐狸窝，还撞上狐狸首领。这狐狸啊，年纪轻轻狡猾无比，一眼识破猫是个心软的，便卖可怜，说自己茕茕孑立孤寡无依，周旁无一人真心相待，骗得那傻猫答应暂留下助它，伴它……”

　　日中，艳阳正盛，炙得脚下青砖似腾起热气，隔了厚底绣鞋隐隐还有些烫脚。安子夜面露苦闷，拿手轻压了压滚热的脸颊，刚要抬头却被日光刺痛眼，只好作罢，转而拿手掌挡在额前，觅得些许阴凉。
　　见她突然停了声，裴子景催问：“小猫被狐狸关起来，后来如何？”
　　“后来……咦？”
　　安子夜惊奇指着前路。
　　“那不是宫门吧？”
　　裴子景眯起凤眼，循着望向近在咫尺的宫殿，默了一晌，温和笑开。
　　“跨过那月洞门，便是怜云殿了。”
　　“啊？”安子夜大惊，“可我分明……”
　　“皇嫂，您二人是新婚，可要趁机多培养感情，我这也是为您好。”
　　“……”故意绕最远的远路折腾，也是为她好？心里腹诽，安子夜面上却不显，双眸弯作月牙儿，嫣然承下好意。
　　“我多谢你。”
　　“皇嫂客气。”
　　少年后退半步，谦逊躬身，“小猫的故事还是留到下次吧，我就不打扰皇嫂了。”

　　裴子景辞别后往回走。
　　目送那道绯色身影，安子夜敛了笑，悠悠然抬起双臂，摸出一把弹弓，颠了颠手里的小碎石。
　　上弹，拉弓，她瞄准少年，勾起唇。
　　“这谢还是要送到的。”
　　“嗖—”
　　刚作弄完人，裴子景步伐正轻快，不料却突然被什么猛地击中，往前一踉跄。他吃痛地闷哼，弯腰去抚腿肚。
　　一低头，瞥见碎石骨碌碌正滚至道旁，僵了一瞬，他恍然，恶狠狠回瞪。
　　奈何安子夜早有准备，已提着裙摆冲进月洞门，快得只留个残影。少年见此拧起眉切着齿，面上再无半分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