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岛今夜有雨》钦年

29、第二十九场雨

　　刘德彪买完这么沉甸甸的一块肉，那重量堪比过年四世同堂的规模，所幸天色已晚，没什么人过多在意。不过，他从郑屿年身边路过的时候，身上却传来一阵诡异的气味。

　　那味道时有时无，闻着异常让人不适。郑屿年常年出入医院，倒是对这拿着红色马夹袋的手产生了一丝可怕的熟悉感。

　　是血腥味。

　　加之刘德彪今日忽然的大手笔，很难不让人想入非非。

　　郑屿年不知为何忽然来了勇气，借着夜色跟在刘德彪身后，漆黑的环境便是最好的伪装。

　　他和沈艾是一个村的，这次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走回家的老路，反而舍近求远。康庄大道越走越狭窄的时候，一切怀疑都有了证明的理由。

　　幽暗封闭的仓库，旁边是废弃的工厂和抛锚的老旧机械，过期机油的味道充斥在空气中，带着一丝腐朽的刺鼻感，任凭谁第一次来到这里，都难免会产生生理上的不适。

　　郑屿年的每一步都落脚得分外小心，一来是不能出声暴露自己，二来是这地上的钉子实在是太多，如果不小心扎破跑鞋到了肉里，不晓得这破伤风会有多严重。

　　下一秒，他猛然踩到一个螺丝钉，身体骤然一滑，为了保持平衡只能滑稽地用手指压住地板，像是练瑜伽似的。

　　也就是在这样一个诙谐的姿势下，郑屿年看清了卷帘门里发生的一切。

　　里边安了一盏油灯，放了一口锅，除此以外空无一物。电线拉得很乱很杂，什么五花八门的颜色都有，有些塑料封皮还开了胶，用的时候电闪雷鸣的。

　　灯花呲了两下，把气氛显得更像恐怖片。

　　刘德彪重重将肉扔在地上，甩手掌柜似的傲慢，他慢慢往前走，把胶布从面前人的嘴上撕开。

　　女孩冷得发抖，瘦弱的身子蜷成一团，像是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

　　此刻，她蓬头垢面，衣服也乱乱糟糟，眼睛里盛满眼泪，唯有渗着血的嘴角，还昭示着她不是个没有生命的傀儡。

　　“我求求你了，放了我吧，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这声音一出，郑屿年的心便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李念。

　　是李念。

　　绝对不会有错，刘德彪绑架了李念，并将她折磨得不成人形。

　　“我呸，你个女娃娃有个屁哦，”刘德彪蔑视一笑，“有什么话和你爹妈去讲，不过只有一句，要是敢暴露老子，你就死定了。”

　　随即，屋内的刘德彪拨通电话，开口便向对面要十万赎金，否则就撕票。他还将电话递到李念面前，一手拿着手机的同时，一手拿着菜刀正对李念的脖子。

　　“念念，你还好吗？你在哪啊……爸爸妈妈担心死了！”

　　母亲胡英兰在对面泣不成声，李念强压住心中的恐惧与不安：“妈妈，我都好，你们别担心我。”

　　刘德彪见好就收，作势要去摁断通话。

　　李念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连分贝都忽然提高了一度。

　　“对了妈妈，你帮我转告沈艾，别忘了帮我买猪油糖……”

　　话音未落，“嘟嘟嘟”的声音便回荡在整个仓库中。

　　刘德彪啐了口痰，似乎是不满李念的多嘴。

　　不过死到临头还能想起这种吃东西的小事情，也算是她没心眼的表现。如此一来，自己之后的卷款潜逃不就更加易如反掌了吗。

　　他一下便生火炒起肉来，屋内油烟弥漫，熏得李念睁不开眼，止不住地咳嗽，因为许久没有进食，整个人绵软无力。被捆绑的手脚没了力气，一下子便瘫倒在地上。

　　也就是这样一瞬间，她望见了门外潜伏的身影。

　　郑屿年伸出食指竖在嘴前，示意她噤声。

　　少年眼中的决绝，透着紧张，也异常坚定。

　　而屋内的刘德彪丝毫没有发现这细微的风吹草动，依旧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面前这口大锅的肉上。

　　郑屿年早已察觉到，废弃工厂的外头有不少逛悠的混混，他们大多都是刘德彪的眼线，事成之后定有报酬。

　　出去是难于上青天的事情，今日身上也没有通讯工具，如此一来，似乎以身犯险倒也不失为当下最好的一种选择。

　　如果说人都是要离开的，那么早晚又何妨。

　　只是如果能够救出李念，至少她……心里或许会好受许多。

　　郑屿年想起沈艾，那副生动的模样又活灵活现地浮现在眼前了。

　　酒足饭饱后，刘德彪很快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平静的环境里混杂着男人震耳欲聋的鼾声，李念和郑屿年二人却觉察不出任何趣味。

　　郑屿年蹑手蹑脚地进了仓库，解开李念手上的绳结。

　　奔走逃亡的路上，李念因为胆怯和体力不支，几次险些摔倒。郑屿年心中有口大鼓在不断敲打着，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是死是生，只差那一步便可离开这里。

　　可偏偏李念力量透支，没留神踩到了地上的一块废弃的塑料板子，刹那间发出清脆的声响，虽然不够刺耳，但足以让原本就是惊弓之鸟的刘德彪和他身边的小弟发现面前的境况。

　　“好你个丫头片子，还敢给老子跑，给我追！”

　　刘德彪魁梧的体格看起来让人胆战心惊，此刻手上拿着的刀更是让人不知不觉间畏惧起来。四五个跟从的小混混在此刻变得莫名团结，抄起身边的看家棍棒就一起加入追逐战。

　　别看郑屿年平日里弱不禁风，可肢体记忆里那些散打和跆拳道的技法终究根深蒂固，许久没有练习，如今倒是有了用武之地。

　　相较于刘德彪一行的鲁莽，郑屿年的招式更加有迹可循，有着见招拆招的意味。虽说敌我力量悬殊，没成想一番比试下来，竟然意外占领上风。

　　只是胳膊上被划开一道口子，隐隐渗出的鲜血染红了白衬衫。

　　“你个臭小子，要是再敢动一下，我就让这小娘们给你陪葬。”

　　李念什么也做不了，她恨自己的无能，此刻躲在郑屿年身后，不给他添乱，便是自己能做的全部。

　　可背后忽然的压迫，让自己措手不及。

　　刘德彪拉住她的头发，随即拿刀架住她的脖子。

　　李念完完全全成了人质。

　　郑屿年总算是停止打斗，赤手空拳的他早已受了不少皮肉伤，此时此刻，他无疑是对方手到擒来的猎物。

　　他意图救下李念，可身体忽然传来一阵痉挛似的痛苦。胸口传来可怕的窒息感，郑屿年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与一行人周旋。

　　可刘德彪的人哪里会走寻常路，一声闷棍从背后不留情面地降落，郑屿年便直直倒了下来。

　　刘德彪顷刻间便笑得合不拢嘴，没成想脚边的郑屿年不知何时手里握了个玻璃碎片，直直扎向刘德彪的腿，疼得他龇牙咧嘴。

　　李念趁机从他手中逃脱，目光却停在郑屿年身上。

　　“快跑，别管我！”

　　郑屿年挣扎着最后一丝力气，对着李念喊着。

　　“快啊！”

　　随着刘德彪的一记耳光，郑屿年刹那间失去了知觉，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李念含着泪水，拼了命似的逃离这片土地。

　　“彪哥，这可怎么办啊？”

　　“叫个屁！都给我闭嘴！李家这个小贱人嘴不严，这样让她跑回去，之前的努力铁定都打了水漂。”

　　刘德彪笑得面目可憎，眼中的贪婪像是一头可怕的猛兽忽然觉醒。

　　“好在手里还有这棵摇钱树，抓住这小子，就抓住了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啊！”

　　仓库偏远，要从人迹罕至中走出，一时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李念望着茫茫夜色中无边无尽的黑暗，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似乎也要片片剥落。

　　沈艾和沈和君很快被警方召来，确定了案件的性质是绑架的时候，她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是她，是她害了李念。

　　事到如今，沈艾只能将李念失踪前的一切所作所为都和盘托出，绝不遗漏任何一丝线索。

　　胡英兰自然不相信自己一向乖巧懂事的女儿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在警方面前抱头痛哭不说，还险些对沈艾动起手来。

　　沈和君替沈艾挨了一记耳光。

　　警方规劝胡英兰冷静下来：“李念妈妈，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李念。您赶紧回忆一下，刚才绑匪那个电话里面，说了什么。 ”

　　胡英兰纵然心中有多少怨恨，也只能暂时压抑下去，毕竟没有什么事情，能比自己女儿的性命重要。

　　“那个绑架犯说要钱，要十万，不给他他就要杀了我女儿。他让我准备好钱，明天会继续打我电话。还有，他……他还让我听了念念的声音……”

　　“李念说了什么吗？ ”

　　说到这里，胡英兰心中格外激动：“孩子听起来虚弱，只和我说自己身体还好，哦对了，她还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

　　“说什么？”全场人的心都被提到了嗓子眼。

　　“她说，让沈艾记得帮她买猪油糖。”

　　猪油糖？

　　在场的人一时间都心生疑惑，大难临头的危机时刻，李念提这个做什么。

　　胡英兰忽然呼天喊地：“肯定是念念觉得自己没法活了，要吃自己最喜欢吃的糖，这样走的时候也不会害怕了。”

　　“可是猪油糖，早在几年前就停产了，现在的商店里面很难买到了。”虽说是题外话，但是一位小刑警还是补充了这个事实。

　　“不，我知道哪里买得到。”

　　沈艾想起小时候自己和李念总是玩外出探险的游戏，有一回走到郊区，李念哭着喊着说迷路了，两人绕了许久也找不到回家的方向。就在这时，一位阿婆从远处的平房里面走出，手里拿着猪油糖，给两人一人一个。

　　阿婆说她姓谭，最后一个亲人也在一场车祸里面去世，只留下这个小小的杂货摊。她祖籍那边的特产就是猪油糖，只要她吃着这糖，就觉得亲人仿佛还在身边。

　　“你们两个囡囡要是愿意，可以多来看看我这个老太婆嘞。”

　　此后，两人便常常在周末去那边看谭阿婆，每回去，谭阿婆。只可惜后来两人功课日渐繁忙，能够出去玩的时间越来越少。

　　随着三年前一场食品抽查的大暴乱来临，结果显示市面上违规使用地沟油生产猪油糖的商家过多，猪油糖便也暂时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两人再一次去看望谭阿婆的时候，早已物是人非。路过的人说这老太太早就埋了，房子也被工厂收回去当仓库了。

　　那段记忆里的猪油糖和谭阿婆，就像是旧时代的遗物，离开的时候连一阵风也带不走，孑然一身。

　　一定是那里，不会错。

　　李念传达给自己的意思，绝对就是那个。

　　“警察叔叔，或许我知道李念现在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