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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匣》 ...

  •   《匣》

      搬家的时候收拾出了一个被踢到床角落的小匣子。
      花纹凹陷里积满了灰,锁头也生了锈。我拿湿水的布擦了又擦,喷了小半瓶酒精。果不其然找不到钥匙,干脆拿工具箱□□。
      打开后里面放着几张旧照片,学生证和借阅证,存储卡,U盘。
      全都像浸泡了污渍一样泛着深深浅浅的黄。
      我于是歇了收拾的心思,从行李箱拖出电脑把这些东西捣鼓开,里面存的不是什么重要文件资料或小电影,有的,只是学生时代的照片和视频。
      过去由我亲手拍摄,录制,又珍而重之的放进匣中的记忆。
      好奇心被勾起来,一种或许该被称为怀念的感情充满惆怅地流淌心间,让我再没了心思继续想搬家事宜,抱着电脑深夜看到天明。
      我看到数也数不清的人,熟悉的,陌生的,曾参与我过去生命,如天边朝暮薄云,如掠过的飞鸟,如浮尘,如枝叶。
      亲人,老师,同学,素不相识的人们,随处可见的风景。

      其中略显特殊银色的小巧U盘里只有一个文件夹。
      文件夹名字简单朴素直接:【情侣】。

      还没打开我就想起了里面放的是什么,是被我拍摄的一对情侣。
      与其他被我封进相片的情侣们最大的不同点在于,男女双方我都认识。
      他俩一个是我小学同学,一个是我中学同学,在各自经历了(或许只有我不存在的)高中三年后,带着戏剧性但又不那么戏剧性的那点缘分在大学重逢了。
      我当时一整个大概就是那个看上去在思考其实小脑瓜一片空白的表情包。

      先说小学同学的那位。
      姓唐名晓翼,勉强有过走廊一起罚站的情谊,虽然就是他害的。
      我在是个十岁小学生时偷拿父亲的老相机,琢磨着要弄到害我罚站罪魁祸首的糗照贴到公告栏,三个星期的同桌之情不值一提,恰好就被我抓拍到他翻单杠摔了的一幕。
      但我还没来得及把照片洗出来,唐晓翼就在班级里消失了。
      老师说他病了,没说得的什么病,也没说他还会不会回来,我只知道同桌座位空了,那张照片的意义也不再是贴到公告栏的报复道具。
      它仿佛是一个无声的告别,代表着一个小伙伴的离开,但又和唐晓翼本身没有多大的关系。只是我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后,小小年纪里陡然顿悟了什么,连带着照片里被拍下的他,这些东西一起组成了某个标志,烙印在了记忆里。
      从那以后我就喜欢拍点什么,老师同学,学生会的红脑壳,海龟岛上空的云。
      偶尔也能意外拍到回学校的唐晓翼,他看起来不像是得了什么病,依旧能跑能跳能作死,一回来就十分活跃,校园到处都能捕捉到他的身影。他身边一开始有几个总形影不离的同龄伙伴,后来一个一个消失,最后变得只剩下他。
      但唐晓翼仍然不是孤身一人,他身边还跟着有一头白色的狼,听说名字是叫洛基。我也算看着它长大,一年一年洛基突破同类身高上限,从可爱萌帅的狗勾变成了威风凛凛的巨狼,实不相瞒我很馋。
      唐晓翼经常骑着它招摇过市,除了新生,大家都见怪不怪。海龟岛的学校允许学生带宠物来上学,白狼王不稀奇,我还见过红狐狸和黑蟒蛇,后来有个学生会长甚至养的科莫多巨蜥。
      一个个净挑凶猛的肉食系动物养。
      别问,问就是宠物自由。

      不过没等我想要早养什么宠物,我就转学了,转学后的学校没这种自由。
      初二那档口父母吵架闹离婚,父亲就把我带回了国内自己户籍原生地,托交情把我塞进了他曾经的母校,然后头也不回不知浪去了世界哪个角落,那几年全是爷爷在照顾我。
      就是这时我遇到了另一人,南岑。

      当年我实属插班生,关系户走后门,校长和爷爷交情不错,大手一挥把我塞进尖子生班,小同学们的猜测心思就不在成年人交情的考虑范围之内。
      我没有和南岑成为邻桌,彼此隔着三四个脑袋两三米距离,但却是住同个宿舍的室友。
      原因很朴实,我插班进来,就这间宿舍还剩空床位。

      若要谈及我与南岑是否有着些许同住同宿的情谊,我估许,也不尽然。
      在此之前十三四年,我生于长于海龟岛,中文英语都能说的顺畅,户籍在这里,但到底不是扎根此处长大,日常说话难免带点在她们看来奇腔怪调的口音。
      我因父母婚变一事变得寡言沉默,来到全然陌生的环境里,更疲于重新建立脆弱的联系。
      国外转学生的滤镜磨光后,注视我的人一部分失了兴趣,一部分变为了略显刻薄的恶意,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宿生活中更为明显,我说话的口音、不同的外貌,国外的常识见闻等等异于他们的部分都是笑料。
      我拒绝了社交,外界也孤立了我。
      在这之中,可能只有南岑,从始至终对我的态度都没有变。她像是夜里独自开花的人,专注于自身,外界的变动难以引起她的侧目。
      我不重要,或者说插班生和新宿友不重要,无论我是否从国外回来,讲话的口音好笑不好笑,和她的生活都没有多大关系。
      从初二到初三,在校期间我与她日日碰面,也只是个点头之交。
      指头都用不着掰开算,互叫名字的情况几乎没有。

      唯一浓墨重彩的转折发生在初三下学期,即将升高的那会儿。
      我的新相机丢了,南岑被指控为小偷。

      班级许多人都准备直升本校高中部,但我不愿再在这里待下去,埋头努力要考去别的高中。
      我还是喜欢拍点什么,父亲的老相机已经不用了,爷爷买了新的相机当做生日礼物送给我,我照样把它带到了学校。
      学校严令规定不得带手机,但没说不能带相机。加上我是关系户,老师对我的擦边球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学也有因此在背后嘲我耍大牌。
      事件的起因就出在这部新式相机上。它在不满十五岁的孩子们眼中等同于价值不菲,是国外的潮流牌子,二手倒卖也能有不错的价钱——但它丢了。
      事发点在宿舍,小偷嫌疑人直接锁定同宿的另外几人。
      初中生盗窃同学财物,事情可大可小,她们拿我的不同之处当玩笑,但也没忘我是校长亲手塞进来的关系户,惊慌失措互相猜疑,好像十分为我考虑般七嘴八舌的讨论,三言两语就把黑锅推给了南岑。
      在我去联系老师回来后,场面已经发展成她们要搜南岑个人物品的程度了。
      对此我感到难以言喻的荒唐,我恼怒地大喊说够了,我看你们才更像是作贼心虚。
      女同学们噤声,老师进门来不讲事先讲大道理,我把目光投向南岑,而南岑低着头,素净的脸上投下半片阴影,让旁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只是觉得非常的……清冷。

      事情交给大人去办,财物遗失不是几个学生能自顾自内部解决的。
      真相水落石出的也很简单,在我坚定要报警的声明下,偷拿的人自己站了出来,是隔壁宿舍的女生。听我宿友夸夸其谈我的相机多值钱,那天见我落在了床上,迷了心窍就伸手把它揣进口袋当了贼。
      事后女生们被老师压着向南岑道歉,起起落落的对不起并非没有感情,只是比起歉意更正确的是心虚。
      我也想说道歉,这时南岑背过身说了没关系,老师插进话来打圆场,我站在一边握着失而复得的相机,觉得自己多余。
      这件事小事化小小事化了,犯事者没有全线通报批评,始末也暗地里传播出去了。
      从那以后整个宿舍的氛围更显得冷漠,彼此间泾渭分明。

      偶尔我会将目光投向南岑。
      她脸上寡淡的神色如同白纸上简单勾勒的几笔素描,淡到像要消失在背景里。
      我自顾自将她视作了同类,因为我们二人都是融不进集体的异类,可丢相机事件后让我恍然明白,自己与她也是对彼此而言游离在外的异类,几乎没有结伴的可能。
      有时意外的视线相接,都能从对方眼中读出没有建立交谈意向的信息,于是便相继移开目光,各自忙碌于各自的学习生活。
      时间总是很快。我通过考试,最后的下课铃声宣布整个初中生涯走向毕业。
      我如愿能去别的学校开始高中三年的学业,同时不费劲就能从同学老师们的讨论中得知南岑留校直升高中部。
      毕业生清离宿舍时我是第一个走的,直到这种或许再也不会遇见的时候,我与南岑还是没多说过几句话。
      我把一个信封偷偷塞进了她未整理好的行李中,里面没有只言片语,仅有照片,是我闲暇之余在学校里拍到的南岑,我挑了其中构图和画面最好看的几张,考试前冲洗好了放进信封,没有留言,没有署名。
      这个举动勉强算是道别,或者说道歉、亦或二者的结合,又或者仅是,单纯的毕业赠礼。

      就此一别三年。

      高考结束后,我收到了首都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先不论我本人的心情如何,反正我父亲是终于露出了这么多年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脸。
      只是看着,很有些悲凉的癫狂,如末日的狂欢。

      2012年海龟岛位移引发中级地震,我的母亲在失联名单上。

      自打那以后我的父亲就变得不正常了,连爷爷都叮咛我可以不用太搭理他。
      但父亲终究是父亲,在女儿成年之前有足够的理由和权力插手其生活。终于我收到医大录取通知,他才难得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接着我谢绝亲属陪伴,开学前一个月孤身去了首都,除去换洗衣物就只带了相机。
      通知书都是后面爷爷寄过来的。

      首都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那么这种时候再遇到熟悉的故人,大抵就是有点特殊的缘分了。
      军训休息时我会用相机拍下周围的画面,带我班的教练脸凶但好说话,还经常在大家踢正步站军姿时拿我的相机拍到处去拍去录像。
      他技术不好,所有画面又抖又糊,加个阴间的滤镜BGM就是十成十的灵异片。
      事后我删去大量废片只保留了一小部分,但在查看视频时发现了眼熟的脸。
      镜头晃的厉害,我反复的看,截下图来确认,有八成把握能断定那就是初中同学南岑的脸,原来她也在这所大学。
      确定是她的一瞬我有种抓住某物的激动,又顷刻熄冷。有认识的人在同个大学固然是好事,但我与南岑,并不是相熟到见面会开心欢呼的关系。
      我想医大这么大,同班都能找不见,邂逅交给天意,我只负责拍照。

      然后……就真的迎面遇到了。

      当时我的姿势不太雅观,我几乎贴在地上拍落叶。
      每个大学几乎都有这样标配的落叶大道,背景唯美,画面风雅,文艺青年和热恋期小情侣都喜欢在这上面走来走去。
      我拍完落叶站起来,抓着相机拍到一对迎面走来的情侣,仔细一看发现都有点眼熟。
      相机放下,视线里唐晓翼和南岑都迎面走过来。
      前者在对后者夸夸其谈。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表情还挺……得意?
      他对南岑说看这我圣斯丁老同学,诶嘿巧了,你说是不是?世界真小。
      腔调拿捏得一溜一溜像在讲相声。说话时他手搭着南岑的肩,南岑的表情看起来想把那手撇下去,但又微妙的纵容了他亲昵的举止。
      她看一眼我,我大概表情显得局促,于是她很快移开了目光,开口说确实挺巧,这也我初中老同学,还同寝室舍友,世界真小。

      唐晓翼:“……?”
      他那样子就像猝不及防吃了一口咸牛肉干愣在原地的狗狗表情包。

      于是我也说世界真小,没想到在这见到你们。
      这种氛围下好像说别的都不太对。

      但最后碰在一起三人其实也没说什么,唐晓翼提议说既然老同学难得见面那不如一起吃个饭吧,南岑没说话,我就开口说下次吧。
      打扰情侣约会该遭天打雷劈,还没相熟到那种程度,我当背景板画面都嫌多余,不合适,算了。
      唐晓翼也不意外我会拒绝,我看他本来也没这打算。
      三人站在落叶大道尬聊了几分钟,唐晓翼社牛属性比起当年有增无减,好歹嘴贱学会了收敛,但话题终结于他踩雷一踩一个准。
      他随意聊到我终生爱好摄影怎么就进了首都医科大学。
      我实话实说,我爸改了我的高考志愿。
      他露出一个默哀的表情,南岑看起来也有点动容。
      像是为了缓解僵硬的话题,他随口又问了句安娜阿姨能同意吗?(当年唐晓翼病发,送去的就是我母亲的医院。后来他看起来不像是不知道她逝世这件事,应该只是一时嘴快。)
      我说她没法同意或不同意,她去世了。

      ……

      当时的场面就是尴尬。
      唐晓翼闭麦了。南岑打圆场,我摇头说没事。
      气氛不适合再聊下去,我托词说接下来还有安排,三人就在落叶大道分道扬镳。
      不过临走前我又被叫住了。只见唐晓翼摸出手机若无其事说难得老同学相见,留个联系方式吧,都在首都以后也好有个照应。
      于是我就加到了二人的好友。唐晓翼头像是他本人,忒自恋了。南岑的头像很出乎我意料,是只动画小狗,很可爱。

      当时没什么,事后我越想越觉得唐晓翼套近乎的行为明显不符合他的作风性格,直觉他加我没好事。
      果不其然傍晚后他发来消息,先道歉了下午聊天时的无意冒犯,然后话题立刻拐到我和南岑是初中同学这件事上,问我手里有没有南岑当年的照片。
      我说有是有,但我为什么要给你。
      唐晓翼连发三个感叹号,说南岑是我女朋友诶!
      这得瑟的小语气,这炫耀的既视感,好像狗狗叼着肉骨头招摇过市。
      ……等,南岑是肉骨头??我有被自己的想象无语到。
      那边的狗还在等回复,我噼里啪啦打下一行字:

      “我还有你唐大少爷当年的丑照。”

      “!!!!!!!!!!”

      他发来了更多的感叹号。

      我懒得再搭理,没再去管他又说了什么。

      相较之下,我和南岑的聊天界面就简洁的多。
      二人礼貌问过你好,吃了吗,第几饭堂吃的啥,哪个专业哪栋宿舍楼……零零碎碎,客气疏离,透着一股强行尬聊的意味。
      我想了想,说下午在落叶大道拍了你和唐晓翼,成片给你看看,拍的不好莫怪。
      南岑回的很快,她回了个好啊的表情包。
      我于是把相机电脑连上数据线,找出那张照片发过去,原图。
      一两分钟后,南岑发来消息说拍的很好看。

      “谢谢你的照片。”她说。

      我突然不知回什么好,就发了个害羞的表情。
      得到肯定时心里总是开心的。

      后面发生唐晓翼讨要照片未遂的事,我也顺便告知了南岑一声。
      她没有说什么。

      大二那年我才知道唐晓翼原来是隔壁大学的学生。
      仔细一想,也不奇怪,便不做深究。

      身边同学忙于背书时我偏偏无心学习,抱着相机到处拍照,放到网络上供人欣赏。考前疯狂啃书不求高分只求不挂科。
      我没有关系特别要好的朋友,同寝的室友当我不务正业,好在彼此互不干涉,友善但不亲密。
      除了在落叶大道上那次偶然拍到唐晓翼和南岑,我也曾在别的地方捕捉到过他们的身影。
      有次在图书馆,我远远隔着好几个书架看见了唐晓翼,目光跟过去发现他手里抱着白色的保温杯,在一片低着头的学生里准确找到了南岑,把杯子递给她。
      南岑抬起头时,窗外橘红余晖才将她苍白的脸染上了一层颜色,看起来朦胧又脆弱。
      唐晓翼低头似乎说了什么,南岑表情柔和,动了动僵硬的脖子侧头靠在他肩上。
      出于本能我用相机拍下了这一幕,构图完美,气氛拉满,画面透出一股倦怠又温馨温柔的感觉,平静平凡一如古往今来每个平和度过的午后时光。
      晚上我把这张照片发给了南岑,她第二天才回复,说拍的很漂亮,谢谢。
      也许是迟疑了一下,十几分钟后才又说,她昨天不舒服,于是唐晓翼就带了热的红糖姜茶给她。
      我不由自主地笑,说:“那他作为男朋友还挺合格。”
      南岑回了很可爱的猫猫表情包:“嗯。”

      我从没有刻意去拍摄这两人,只曾在学院背景的众多男女情侣中尝试着找找看有没有他俩,但这样的巧合很少。
      比起两人同框的画面,我更多能拍到孤身一人的南岑,匆匆的校道,拥挤的人潮,安静的自习室,多是我在整理照片时,发现她也在画面的一隅,如落叶大道厚厚叶毯其中一枚落叶,恰巧我比较熟知她的轮廓,于是能找到她的身影。
      唐晓翼在我这里几乎没有单独出镜的照片,没了狼王洛基,他在我镜头里的存在感甚至不如医大学子集体喂养的那只黄色小土狗。
      每每我拍到他时,他都是和南岑在一起。

      得知我会给南岑发他们的合照,唐晓翼在社交软件上时不时会弹出个聊天界面,试图套个近乎要到南岑的照片。
      莫名的我就是不想如了他的愿,所以坚定信念一次都没答应过。
      后来事情发展到连南岑都在聊天时问我,之前和唐晓翼是不是有什么过节,我想了想说这个逼当年害我走廊罚站,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老师罚,这口气我吐不出咽不下,气没消前不想让他顺心如意。
      南岑发来一个哈哈大笑的表情包。在网络上的她感觉会比现实中活泼一点。
      差不多是一前一后的时间点,唐晓翼也给我发了个消息,满屏感叹号,文字已经不能表达他的震撼之情了,他直接发来语音消息,连名带姓喊我的名字:“文慕安!!”
      “十岁时候的事你居然还能记仇到现在???你是属天蝎座的吗心眼这么小!!!!”
      后面又是一连串的震惊.jpg,目瞪口呆.jpg的搞活表情包。
      我面无表情回他:窥屏怪早死早超生。

      闹过这一出后唐晓翼就没再试图从我这里要到照片了,但我后来还是发给了他。
      不是别的,是他和南岑的毕业照。

      我和南岑专业不同,学院安排的毕业照拍摄时间也不同。
      南岑的班级在我之前,她便邀请了我,想我给她拍完集体照后再拍一些穿学士服的照片。
      当然唐晓翼也会在。
      我答应了。

      拍照当天的天气不错,只是临近中午,太阳有些毒辣,几朵云偶尔飘过遮挡一下,大多时候学生们都要直面阳光。
      于是拍南岑和唐晓翼之前,我先拍了几组毕业季的天空,录了一些或哭或笑脸庞的影像,我习惯于记录周围发生的一切。
      接下来的拍摄也很顺利。唐晓翼也穿了学士服混进了医大的毕业生队伍,南岑和他牵手,拥抱,背靠背,在学院各个角落留下他们曾携手的画面。
      南岑的拍摄中规中矩,不太有大的肢体动作和面部表情,唐晓翼主意就很多,大部分的拍摄动作都是他引导女友完成的。
      意外也有发生过,他突发奇想要抱着医大学子集体喂养的猫猫狗狗一起拍个毕业照,到毛茸茸小动物们经常出没的地方找来找去,结果只摸到了一手猫毛。
      最后唐晓翼逮住了喜欢趴在保安亭睡觉的黄色大土狗,结果还差点被咬。
      南岑见状就笑,我也忍不住想捧腹大笑,但比笑更重要的是抓紧时机把这个画面拍下来。

      拍摄的氛围一路持续轻松,等到结束时惬意也立刻画上休止符,变成了些许惆怅。

      唐晓翼提出建议待会一起去吃个饭吧。
      接着又很快补充说就在医大饭菜最好吃的第二饭堂。
      这次我没拒绝。

      花坛边,我蹲在阴影的角落里查看刚才拍的照片,南岑的学士服还没换下,可能觉得站着说话不太好,于是也学我蹲下了,她问我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我说等毕业证书发下来,就把证书快递给我爸,不包邮。然后我离家出走,敬我迟到的青春叛逆期,去当个流浪摄影师。
      天南地北,大好山川,星辰万象,没有家,但比老父亲身边的空气要更好更自由。
      南岑就在挨我很近的地方,但我低头看着相机里的相片,于是就不知道她此刻是什么表情。
      几秒后她说:“祝你将来一路顺风。”
      然后又说:“以后如果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可以联系。”
      我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笑着回说好。

      第二饭堂聚餐建交后,唐晓翼也打听出了我毕业后的打算,他大度的表现出对我的支持,并凡了一下他当年16岁就完成周游世界的壮举。
      话没说完,他在桌下就被南岑踹了一脚,只得悻悻闭嘴。南岑叫他尊重消化系统好好吃饭,唐晓翼闷声:“哦。”听起来还挺委屈。
      我低头扒饭努力憋笑,发现实在憋不住后转头战术喝水。

      告别时我说会尽快把照片发给他们。
      唐晓翼插一句嘴说麻烦P好看点。我没理他。
      他又说祝我好运,尽快提高摄影技术成为大师,然后他还会请我去他和南岑的婚礼上拍新婚照。
      我没应,心里腹诽说那我会提高身价变成你唐晓翼请不起的价位。
      南岑的表情看起来淡淡的,见我目光转向她,她便笑了笑,意味含糊:“到那时候再说吧。”
      既没应承也没拒绝,我想我大抵猜到她的想法了,简单又聊过两句后告别。

      从此一别至今。

      我在整理毕业后的几年不是没有回过首都,不是没有踏进过医大,但我没有再一次偶遇还在大学城读研的南岑或唐晓翼。
      戏剧性的重逢只发生过一次,我在落叶大道上移开相机,就看见他们相携走来。宛如突破了时空的束缚,我隐约在他们身上看到了什么影子,好似这对伴侣的过去是密不可分的,未来也将会相伴余生。

      到现在,我搬家的前一晚,我从匣子里翻出当初珍藏的东西,海龟岛的云,圣斯丁学院的礼拜堂,中学的树影,医大的落叶,牵引着过往回忆涌现。
      深夜寂静无声,莫名其妙的,我的泪落满脸庞。
      直到天明,我把重新整理的旧照片一一发给当事人,或者还没解散的班级群,宿舍群。
      简单说明是搬家时找出来的后,我顶着通红的眼睛去洗了把脸,身体疲惫但精神还振奋着,便又继续收拾打包行李。
      劳累过后好不容易才搬到了新住处,来不及整理,我简单铺了个床就睡了,睡醒后就发现手机信息炸了,到处哭嚎一片,一个个都在大声怀念在校通宵背书的学畜生涯,追忆往昔。
      我一一回复了他们。话题已经发展到要开同学会,有人问我在哪里,我随口回了个偏远地名,对方就遗憾地感叹。

      在这之中我也看到了南岑的回复,在此前我们只有简单的节日祝福,日常闲聊几乎没有。
      南岑回的比较晚,内容也很简单,她说没想到我还保存着这些相片,然后说谢谢。
      我看到时她的回复已显示两小时前。
      发给南岑的照片多是她和唐晓翼的合照,我拍到她的单人照比较少,其中还有一两张她穿着学士服跟我的合影,拍摄者唐晓翼,横向对比我拍的照片,技术十分拉垮。
      我说可能是我比较恋旧,从小到大的我拍的照片,能保留的我都保留着。小时候是存着胶卷,后来是储存卡,硬盘,现在是云端。
      这次的这些东西至少被我锁在匣子里两年,现在依旧还能正常使用,我一向秉承要买就买最好的工具,如今看来质量确实过硬。

      没想到的是南岑在我消息发过去后回的很快。
      还是简单几个字,却让我平静下来的心情再度掀起了波澜。

      南岑说:我和唐晓翼分手了。

      “和平分手。”几秒钟后她又补充了一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想了想,先发个震惊.jpg,然后说:我支持你的选择。

      “天涯何处无芳草。”我补充,“不在唐晓翼这一棵树上吊死也挺好。”

      冗长的沉默。

      南岑礼貌的回复了:“好。谢谢。”
      跟着一个笑容表情包。

      我退出和她的聊天界面之前,看了一眼她的头像。
      还是一只狗狗。

      然后几乎同一时间,唐晓翼的消息弹了出来。
      他说谢谢。为表郑重还加了个句号。接着他问我最近有没和南岑见过面,还有没有其他有关她的照片。
      我说:有,但那是另外的价钱。

      唐晓翼:“……”

      他不可置信,“大家都要奔三了,文某某你竟然还在记仇!!!”

      我说:“对。”

      然后退出聊天界面,不再理他。

      搬家后不多久,我去了一趟海龟岛。
      此行是为祭奠我的母亲,她在2012年中旬的海岛地震中遇难。自我18岁成年以后,每年的这个时间我都会来一次。
      父亲从没有来过,好似想借此否认前妻的过世。因为当年搜救队没有找到她的遗体,他便拒不承认我母亲的死亡,认为她只是不肯再与他联系。
      我后来听活下来的人说,灾难发生那年的夜晚,母亲跟随着穿墙而出的亡灵去了「墙的另一面」。但凡海龟岛长大的孩子,都曾听说过这个传说,高墙的另一面封印着远古恶魔,每五百年就会再现,到时人们都将与心中思念的逝者相见。
      曾经我只当是人们口耳相传的怪谈故事,却不想它会变成父母争执的原由。

      当年,我的父亲作为交换生来到海龟岛,结识了我的母亲。他们很快相恋了。
      交换期结束后父亲转校到圣斯丁学院,他和母亲畅谈未来,互相鼓励进步,后来真的考进了同一所大学,毕业后又都回到海龟岛,父亲作为民俗学者研究当地文化,母亲则是成了一名临床医生。
      故事发展到他们决定结合为止,都还十分浪漫,像是会出现在吟游诗人歌声里的爱情寓言。纯粹美好。
      转折点发生在我出生几年后,父亲越研究岛上的传说,越认定所谓恶魔其实是某种天灾,当计算出下一个五百年的时限即将到来,父亲便要带我和母亲离开。
      母亲依然不肯。她的祖辈世代都在岛上。更何况她困囿于传说的最后——可以见到思念的亲人,她太想念早年逝世的母亲了(即我的外婆)。
      矛盾后来愈演愈烈,他们终于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吵,那一年我十岁。
      我才知道原来没有什么会一直这样下去保持不变。
      从那以后又僵持着过去三四年,曾经恩爱的两人还是走到了分崩离析的地步,双方都不愿再为彼此妥协。
      父亲带走了我,他或许希冀着母亲会为了女儿追来,但等到的却是母亲罹难的消息。

      曾经我愤怒过母亲的背叛与抛弃,憎恨过父亲的严厉和无情,但现在,成长和时间让我宽恕这一切。
      站在父母双方的立场,我都很难说他们哪一个错了。
      这大概就是有缘无分吧。

      祭拜过母亲,之后我在圣斯丁遇到了学院创始人的后代,温莎·希哈姆。
      他也是当年那只火狐狸宠物的主人。

      我见到他的第一反应是,他怎么还没死?
      但转念一想当年据说十六岁前必定夭折的唐晓翼现在都还活蹦乱跳,他的小伙伴出现医学奇迹也不是不合理。
      温莎上来先是说了感谢,在我一头雾水之际,解释道他前几月从唐晓翼那里收到了他和麻伊的几张照片,于他而言是十分惊喜珍贵的礼物。
      打听到拍摄者是我,今天又刚好遇见,便过来打了声招呼并致谢。
      “不用客气。”我说,然后问:“麻伊是谁?”

      温莎:“……”

      他战术性轻咳一声。

      “那只红狐狸。”

      “哦。”

      想起来了。

      二人寒暄完了,临别前我问温莎是怎么认出我的。
      他说我的眼睛和我母亲安娜很像,所以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行吧,反正他是公爵,想调查我的资料不是简简单单。更何况问一声唐晓翼不就知道了,也不奇怪。
      我准备走了,温莎又突然叫住我:“文慕安!”
      还连名带姓的喊。
      我回头见他白皙的脸上露出堪称不怀好意、像狐狸一样的笑。
      温莎低声问,“听说……你手里还有唐的丑照?”
      我疑惑地皱眉:“?”
      唐晓翼连这种事都和他的小伙伴说?

      最后我把唐晓翼穿学士服被大黄狗打脸五官扭曲的抓拍照片打发走了温莎。
      看得出来他在努力憋笑,还追上来问还有没有。
      我说有,但那是另外的价钱。拒绝的意思很明显。
      温莎便也识趣,他放弃从我这里深挖小伙伴黑历史的损友行为,满脸遗憾的让我走了。
      我好友列表又多了一个人:温莎·希哈姆。
      他的头像是一只火狐狸。

      这年的圣诞节我是在南方某地小村落度过的。
      我接到一单生意,委托人想要我去他的家乡拍一种12月到1月会开的花,那里十分偏僻,不过俗话说的好,甲方爸爸最大,更何况对方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当我完成拍摄工作回到住处时,我收到了滞留快递站点的圣诞礼物,是南岑寄来的。
      她给我送了一包姜糖饼和一条红棕方格的围巾,还有一张写了“To慕安:Merry Christmas”的贺卡。
      我这才知道上次南岑忽然问我搬家后地址的原因。
      于是我给她回寄了明信片,还打包了那个南方小镇的特产做新年礼。
      在那之后我们偶尔就会给对方寄点小礼物,我送出去最多的是明信片和拍摄工作地的特产。
      由于我时常各个地方的跑,南岑总要问一句我近期在不在家,确定我没接什么拍摄工作才会寄东西来。自相识以来十多年,我和南岑的关系才开始变得有点亲近了。医大毕业后我们差不多已有五六年未见,经过这一两年的联系,倒变得像多年老友似的了。
      我从未冒味同南岑提起过唐晓翼,她也从不与我讨论与感情相关的话题。
      二人只是淡漠地互相分享着成年后琐碎的日常。这大概是双方都会觉得舒适的距离。

      昔日父母爱情悲剧的潜移默化之下,令我总是对一份感情持以悲观态度。
      身为摄影工作者,这些年来也为不少恋人夫妻拍过婚纱照,出现在镜头里的脸总是笑得甜蜜又幸福,但我从未认为这张蕴含二人结合意味的照片会伴随他们后半生直至入土。多半时候只会成为婚姻破碎的陪葬品,像我父母当年的结婚照一样。
      但我依旧向往圆满和伴随终生的爱情,无论未来分裂与否,当我用相机定格画面时,此时此刻在这里的某种东西,某样感情,它是在这里切切实实存在的,不变的。
      因此我认为记录是十分美好的东西,时间的流逝再残酷,被用相片保存的过去剪影就是时间的温柔。

      听闻当年南岑与唐晓翼就是在海龟岛相遇,南岑更是作为交换生而来,都是跨国而生的爱恋。这份相似性使得我不可避免地用父母的故事类比他们二人,但仔细思考后,又觉得十分不妥。
      父母宛如彼此所缺的那块碎片,合整为一才是圆满,分离后便淋漓破碎,生命丧失了蓬勃,天塌下半边,一个一个走了都不再回来。
      南岑与唐晓翼不同,他们在遇到彼此之前都是已趋于整圆的一体,相聚是缘,分离是道,而非天也崩地也要裂的劫难,谈论不上悲剧,用小有遗憾比较贴切。
      我不知道他们的故事会不会在这断了联系的几年里慢慢完结,但世人都说破镜重圆,我也觉得他们二人间应当还有看不见也摸不着、但确实存在的某种线将彼此两端相连着,或许来年,或许下月,或许明天,他们就再度重逢了。
      我是如此期待着的,但我不清楚南岑会怎么想,这份期待又是否会给她带来负担,于是便从不表露。

      大抵是搬家后的第四年,有日我休息在家时,突然收到了一前一后的两份包裹,一份又轻又薄,像是文件。一份重些,像是零食。
      打开一看,两个包裹开出两张一模一样的婚礼请帖。
      寄件人分别是唐晓翼和南岑。重些的那份包裹是南岑寄来的,除了请帖还有伴手礼,是一个粉色的圆形铁皮盒,装着满满的大白兔奶糖。
      至于唐晓翼,他就寄了封婚礼邀请函。
      我将两份包裹分别拍照并发给两位寄件人,表示请帖和糖都收到了。
      南岑先回复,说这次忘了没提前问过你,收到了就好。
      隔一分钟后又发来一句,“婚礼,希望你能来。”

      我说:“当然。”

      踌躇之后还是问了是今年又遇到了吗。

      南岑:“嗯。”

      我:“好,祝你幸福!”

      并发了一个兔子送红心的表情包。

      然后才点进唐晓翼的聊天界面。
      他已经自己刷了一面屏,对面狗子的喜悦之情都满溢出了我的钢化膜。
      我无视他得瑟又欠打的表情包,打下这么一行字:“感谢唐大少爷筹备新婚之余还记得给我这个好几年没联系的老同学送请帖。”

      唐晓翼:我觉得你在阴阳怪气我并且掌握了证据,但我是新郎官我不跟你计较。

      他问我这大摄影家最近档期排的忙不忙,有撞期的赶紧安排,给婚礼空出个时间,当年说好请我给他和南岑婚礼上拍照他就一定请。

      我的回复是给唐大少爷发了价目表和付款码。

      “老同学不打折,友情价翻三倍。刚和新娘商量好用最贵套餐,新郎这边麻烦定金付一下。”

      “还有。”我补充。虽然收到了新郎新娘的两份请帖,但是!!

      “随份子的钱我是不会出双倍的:)”

      -Fin-

      - - - - - - - - -

      我偏好把珍惜之物藏进匣子里。
      祝你快乐,祝你幸福,往后都要好运常伴。
      Foreordination,我的宿命。

      (如果在阅读中有感觉到我好像很嫌弃唐晓翼,请不要误会,去掉好像,我就是嫌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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