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的秘密花园》宁占竹

2、他所言的日光城

　　莉莉丝是在一个风暴之夜遇到这个青年的。
　　那时候他孤身一人，蜷缩在村外的弃屋里，黑色的鬈发被雨水打湿变得一绺一绺的，脸色苍白，像是经历过什么可怕的事情。

　　莉莉丝喊了神父过来，将男人搬到了教堂里。

　　“可怜的人。”神父走了出来，画了个十字。
　　“他怎么样了。”少女问道。
　　“已经没事了。”神父露出了一个笑容，然后他转过了身，他用着一块白毛巾擦着手，低声咕哝着什么。

　　“主啊，赐福于我身吧。”神父轻声说。
　　他当然知道这个青年可能的来历。
　　现在这个时代，经常会有人会因言获罪。

　　他们称之为，异端。

　　第一次入狱也许会进行温和的劝诫，他想到这个温和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可能比直接下地狱略微温和那么一点点吧。
　　但是如果不能迷途知返。
　　那么唯有净化他的灵魂，愿能得到主的谅解了。

　　这个青年就是这样的人。

　　但是在这样一个荒僻的山村里，神父想，如果他能留下教孩子们认认字倒是一件好事。

　　“你叫什么名字。”神父问道。
　　青年艰难地睁开了一线眼看着他。
　　“利维斯。”他轻声说。

　　神父给自己画了一个十字。
　　就算是他这种呆在穷乡僻壤的人也听闻过这个名字。
　　当代大名鼎鼎的异端分子，在此世的危险人物中能派上名号的角色。

　　“你出狱了。”神父说道。
　　“嗯。”青年微微点了点头。
　　“以后改邪归正吗？”神父问道。
　　青年保持了沉默。

　　“我也不懂你们在搞什么。”神父转身去拿了块毛巾，“听说你们总是一条路走到黑，不见棺材不掉泪。”
　　青年微微地摇了摇头，然后合上了眼睛。
　　他很虚弱，在清晨的日光之下，像是秋日稍纵即逝的白色露珠。

　　神父叹了口气，“要不要在这里留下来。”
　　“这个村庄没有乡村教师。”

　　“你不怕我教出什么作奸犯科的学生么？”青年低声说道。
　　“教教认字而已。”神父说，“难道你真的觉得这些乡下人能理解你们在弄什么吗？”
　　“无论是智识，国家政体，天球，还是哲学。”神父说道，“对他们来说又有什么干系呢。”

　　“你只要教给这些孩子识文断字，会加减乘除，能够有基本常识就好了。”

　　神父转身准备出去的时候，听到了青年的回答。

　　“好，我会尽力的。”他说道。

　　神父笑了笑，“我觉得你在这里安顿下来也不错，以后安分一点，不要再做那些事情了。”
　　“教廷是足够宽宏大量的，只要你从此消失，估计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了。”
　　他想起了这个青年身上的伤口，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何苦把自己弄成那样呢。”
　　“这种安静美丽的乡村其实很棒。”神父举起了一根手指，“我就很喜欢这里。”

　　“再说了，你真的忍心把主和他的孩子分开吗？”

　　“是啊，何苦呢。”青年轻声说。

　　“听说了么，前些日子里莉莉丝救的那个外乡人要留下来给我们做老师了。”一个小男孩说道。
　　莉莉丝扬起了脸，在村子的边缘，的确有一栋弃屋被收拾了出来，她从门口路过的时候看到一楼已经被搬空了，放进去了很多桌椅板凳，像是给他们这些上学的孩子准备的。

　　“莉莉丝也去吗？”男孩问道。
　　“我叔叔说，认字总归是好的。”莉莉丝打了个哈欠，“说不定将来到城里去卖东西少吃点亏。”
　　“嗯，有道理，”男孩说，“我妈妈也是这么说的。”
　　他抬起手，给莉莉丝看了看手里的盒子。
　　“妈妈让我给老师带点礼物。”

　　莉莉丝出了口气，“我也带了。”
　　“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老师呢。”
　　“我听山的那边的村子说，他们的老师上课上着上着就会睡着，连在他脸上画画都不会醒。”

　　“希望我们的老师不要是那样的糊涂虫才好。”莉莉丝双手合十。

　　孩子们推开了教室的门。
　　青年穿着一件朴素的灰色衬衫坐在一把椅子上看着什么，日光从窗子泄进来，把他的影子投在了地上。
　　在他的背后，黑板上已经写满了字母。

　　字体很漂亮。
　　像一幅精心勾勒的画。

　　他扬起了一个笑容，站了起来，“好了，同学们，我们开始上课吧。”

　　这个青年的课堂广博而生动，他会讲我们所生活的土地的地理和水文，首都到底处在什么位置，每个单词的来历，在古老的岁月中何时出现了它的前身。
　　我们的先人曾去征战何方。
　　天球的规律和穿紫袍的大人物。

　　“今天我来教大家写十四行诗。”青年安静地说，他抬起手，在黑板上写下了韵脚的规律。
　　“老师，我们为什么要学习写诗呢？”有个男孩举起手问道。
　　“写诗好像的确没有什么用处啊。”有学生说，“也不能让我们更好的生活。”

　　青年沉默了一会，他抬起手准备擦掉黑板上的字迹。
　　这时候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老师，我要学十四行诗。”
　　他转过了头。

　　是一个金发少女，她有一双异色的眼睛，因此很容易被注意到，但是她很少说话，总是坐在边缘的地方，所以他以为她不喜欢和人交流。

　　“老师，我要学十四行诗。”她重复道。

　　“莉莉丝，你学了这个有什么用处。”有同学用手肘撞了撞她，“历史地理什么的，还可以平时当作故事来讲。”
　　“但是十四行诗，那是贵妇人和骑士老爷的事情吧。”

　　“我说不好。”莉莉丝说。
　　“你的人生还不够艰难吗？”男孩说道。
　　“挺艰难的。”莉莉丝说，“但是我觉得，越是艰难，越要学诗。”

　　“所以请教我写十四行诗吧，老师。”

　　课堂结束之后，青年站在讲台上整理自己的手稿，他对少女招了招手。
　　“莉莉丝，你过来。”
　　金发少女跑了过来。
　　“老师，”她兴致勃勃地说，“您是决定教给我写十四行诗了么。”

　　“嗯。”青年点了点头，“莉莉丝将来想去做什么呢？”
　　“不知道。”少女如实回答道。
　　“那除了十四行诗，莉莉丝还想学点别的么？”青年问道。
　　“什么都可以。”莉莉丝说道，她眨了眨眼睛，明亮的眼睛里好像有不会熄灭的火焰。

　　“即使学了之后就不会快乐了。”青年低声说。
　　“嗯，”莉莉丝说，“我想也许不一定呢。”

　　青年锁上了教室的门，然后爬上了自己的阁楼，这是一间很朴素的房间。
　　白色的床单低垂着，被抻的一丝不苟。
　　很多手稿被钉了起来，还有一些书籍，青年拿起了粗陶茶壶，为莉莉丝倒了一杯红茶。

　　然后他坐了下来，给这个金发少女讲起了人类开始时的故事。
　　关于他们如何在某一天发现了太阳。

　　“老师年少的时候，有没有人对您说，这些不知道会更幸福呢？”莉莉丝弯起了眼睛，问道。
　　“没有。”青年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我的老师那时候在课堂里讲古代人类的征伐，国家与政治的起源。”青年看向了窗外，露出了某种怀念的神情，“我那时候也有同学说，这些和我们没有关系吧。”

　　“你当时反对了么？”莉莉丝笑着问。
　　“没有。”青年笑道，“我那时候比你差多了，我是个没有什么志向的人，一心只想快点读到更高的学历，快点过上人上人的日子。”

　　“然后呢？”莉莉丝问道，“你为什么来了我们的村庄呢。”

　　“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青年说道。

　　“那时候的话，”他垂下了眼睛，“我的老师说，的确对我们这些芸芸众生来说，这些是一辈子都用不到的东西。”
　　“但是我等，位卑未敢忘忧国。”

　　莉莉丝沉默了一会。
　　“这样么？”
　　“所以你们到底是怎么生存的呢？”莉莉丝问道。

　　“依靠一点微薄的希望。”青年轻声说，“也许什么时候就会被驱散在风里的希望。”
　　“你相信么，人类的前方定然会到达一座光辉灿烂的日光城，我们的努力终将不会毫无意义。”他说道，金色的眼睛里带上了一层薄薄的水光，看上去朦胧而忧伤。

　　莉莉丝似乎听懂了这其中含混的象征。

　　出乎青年意料的是，这个金发少女快乐地笑了起来。
　　“我不相信。”她笑着说，“人类永远都到不了那日光城。”

　　青年叹了口气，在他想说什么之前，他听见少女继续说了下去。

　　“就是因为这样，它才永远那么光辉灿烂啊。”莉莉丝说，她微微抬起头，看向阁楼外狭小的天空，“我决定了，我会去找它的。”

　　“即使到达不了吗？”青年问道。
　　“触不可及的才是最好的。”少女反驳道。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
　　在莉莉丝想自己是不是说出了什么奇怪的话的时候，她听见青年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果然很奇怪了。

　　然而青年却并非取笑。
　　他像是将平生不得志都扔进了水里一样，笑得酣畅淋漓。

　　“你说的对，我倒是越活越糊涂了。”他笑着说，他站了起来，让自己沐浴在日光之下，苍白的半透明的脸上似乎也沾了几分血色，变得生动了起来，“就是因为触不可及，才光辉灿烂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