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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殊色 ...

  •   宣室正殿早朝毕,身着不同品级官服的朝臣们三三两两,鱼贯而出。

      “杨大人——”一名清癯的高个官员向前赶了几步,早春风沙大,卷起他快步行走中翻飞的袍服,像一只黑羽高脚瘦鹤。

      杨庭闻声停步,回身应道:“苏大人。”

      两人做了几十年的同僚,苏朔压低声音,单刀直入:“怎么,长公主入京,身边带的不是你杨氏的女儿?”

      杨庭苦笑道:“苏兄,实不相瞒,所谓杨氏女儿这话从何而起,连我都不知。”

      “长公主何意?难道真的属意一个平民丫头吗?”

      “可若是如此,顾少扬又怎么会在城门口闹那一出?”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再继续说下去。

      顾少扬昨日当着重臣们的面,在城门口公然翻查长公主的车驾,却连句重话都没受。就连大司空杨庭亲自上书参他,栾珏也只是轻轻揭过。

      杨庭究竟还是气不过,轻蔑道:“一个破落户出身……”

      “杨大人。”苏朔示意他不要在宫里谈论这些。

      杨庭收了声,又提起另一番话:“苏兄,陛下今日说要削减宗室王侯的贡俸份额,以充国库,这事同你商议过么?”他是先帝杨皇后的亲侄儿、皇帝和长公主的表兄,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自然是被削俸的对象。

      这次换苏朔冷笑:“陛下圣心自裁。”

      他如今是朝廷的大司农,除了西域经商的收入归靖西令调度外,天下财政都由他总管。近来栾珏执意要征战南越,可他一不能强夺西域商队财权,二又轻易不肯从百姓身上多刮税钱,于是朝中不愿开战的苏杨诸臣便拿“军费不足”的理由与他僵持许久——谁知栾珏不能“开源”,却想出这样“节流”的法子。

      苏朔顿了顿:“长公主刚刚回京,陛下就提起这话,又纵容顾少扬胡闹,难道不给长公主一点脸面吗?”

      这位苏大人出身钟鸣鼎食的武州苏氏,祖上是开国元勋,父亲做了十几年大丞相,是实打实的朱门绣户、高官显贵。他自己又在地方上主管民政多年,不管是田间地头里的民情民瘼,还是宫廷朝堂上的权力倾轧,都稔熟于心,因而说起话来又白又直,没有许多顾忌,不似有些京官勋爵们总要打些晦涩的弯弯绕。

      他说皇家姐弟二人离心,杨庭身为外戚,自然不很乐意听这样的话:“那倒不至于,削俸的事,陛下先头和长公主商量好了也未可知。”

      苏朔不置可否:“总要去看望长公主一趟。”问问她的意思,这个节骨眼上回来,立后、战事、财政,她都知道多少?站在哪边?

      “这是自然。”杨庭应了一声,却不往下说,显然不愿和苏朔同去长公主府,“我看苏兄还应当去一趟霍家,看看他们究竟打的什么主意,霍安黎昨天可是和陛下谈了整整一天哪。”要是霍家被说动,交出西域财权,栾珏立刻就有钱向南越发兵。

      苏朔沉着脸点点头,也不知是对靖西令拥有的超出自己管制的“法外”财权不满,还是对霍安黎素来独来独往、眼高于顶的处事风格不满。

      进京路上,姜涵露看文安长公主沿途繁忙,似乎总是有人要见,有信要读,等到真到了京城,她反而一下子清闲起来,成日拉着姜涵露一同闲聊闲坐。

      文安会许多在涵露看来古怪而风雅的情致,焚香品茗,斗草莳花,或是编茉莉作素馨衫,或是洗怪石待水仙开,将这些精致小玩意儿,一一教她。

      这日午后,涵露歇了晌,便如常起身去文安长公主房中。一进内室,便见一条长几上淡粉素白、灿金紫红,团团地摆了许多花儿,将几案后的文安拥簇在其中。这时明明还是早春时节,京城又在北方,本没有许多花儿盛放,然而这是在长公主府中,有什么都不令人吃惊。

      文安见她来了,招手道:“来,姜姑娘,今日来同我插花玩儿。”

      玉姑姑在一旁引着她道:“姑娘先挑个可意的瓶子。”各色鲜花旁,放了好几排花器,依质地,有铜、瓷、陶、竹,按器型,有尊、罍、觚、壶。

      姜涵露在家时也爱花,有时在街上买一大捧,或是跑到山野间摘一大把,抱一个满怀,回来就蓬蓬地一齐插进灌满水的大肚粗陶罐里去,生机勃发,活泼可爱。

      但她从没学过这些看上去就精致昂贵的插花之道,方才看花时已经眼花缭乱,觉得朵朵可爱、枝枝新鲜,这时选瓶更加纠结,拿起那个,看看这个,犹豫不决。

      她这里还没有挑好,外头忽然进来一个侍女,向文安禀报:“殿下,靖西令来了。”

      文安拍手笑嗔道:“还晓得来!”

      姜涵露记起来了,入京那日栾珏没有亲自来迎文安长公主,就是因为在宫中和这位靖西令商谈事宜。她以为这位大人今天来也是同文安商议朝政,便起身问道:“殿下,我要暂避吗?”

      “你避什么,你们正好见一见。”文安挥挥手让她在西侧坐下。

      姜涵露不知为何要自己见朝臣,还没等问,只见一个高挑的身影挑帘进来,栗发蓝眸,肌肤胜雪,竟是个西域女子!

      她脚蹬一双尖头牛皮靴,束着绑腿,穿一袭合身的湖水青厚缎袍,衣领和袖口处翻出鲜艳的橙红色内衬,腰间束一根细皮带,一头顺滑卷曲的长发用皮绳松松挽起一半,打扮极鲜艳醒目。

      姜涵露哪里见过这样新奇出格的装束打扮、这样风情万种的异域美人,一时看呆了。

      好在文安这时并没有看她,只是招呼那美人道:“安黎,你来得正好。”

      霍安黎喜色洋洋,也不规矩行礼,大步过去倚在文安身边腻道:“父亲和大伯都说您这几日不见客,我说,您不见那些个人,我总是要见的吧。”她生了一张异域面庞,开口却是极流利的官话,语调轻盈,音色柔丽。

      文安亲昵地戳了一下她的额头:“狂死你了,不怕人笑话。”

      霍安黎笑着看过来:“这位想必就是——”

      姜涵露忙站起来,文安一边推了一把霍安黎的肩,一边接话道:“这是苏州吴郡的姜姑娘。”

      霍安黎便依势站起来欠一欠身道:“姜姑娘好。”

      文安又向涵露道:“这是朝廷的靖西令,清平公霍平霜的独女,广荣郡主霍安黎。”

      霍安黎观涵露神色,笑眯眯补充道:“我是父亲收养的女儿。”

      她的身份一个个列出来,砸得姜涵露晕头转向。靖西令、广荣郡主、清平公霍平霜的独女——霍?

      “你是——”姜涵露喃喃。

      “喏,我还是什么?”霍安黎饶有兴味地逗她。

      “不许欺负人家年纪小,”文安走到姜涵露身边,转头对霍安黎嗔道,“姜姑娘是好人家女儿,谁像你成天在外摔打惯了,厚脸没皮的。”

      说罢,她拉着姜涵露坐下,随手折了两枝粉艳艳的千叶桃,一边在不同瓶器上比拟形态,一边对涵露轻声说话:“安黎的堂姐,就是已逝的端齐皇后霍安妤。”

      姜涵露不由再抬头看霍安黎,正逢她也看过来——霍安黎看着她的脸,轻声道:“奇怪……”

      姜涵露这时知道了她同先皇后的关系,不免觉得这话由她说来,更像一种比较后的轻蔑和冒犯,又羞又恼又惭。然而文安仿佛没有听到这气声般的两个字,姜涵露只好自己咽下。

      她自离江南,身边再无一人熟识、无一人可依,唯有文安长公主对她处处呵护、多加照拂,加之她年岁又长,不由得姜涵露不生出一份对母亲的信赖依恋来。然而眼前的情形清楚明白,霍安黎显然才是同文安长公主更亲密的那个人。

      文安对两个女孩儿的心思恍若不觉,放下手中春色,又对霍安黎道:“对了,你编的那本《东阳录》,我正托姜姑娘来配图呢。”

      “原来姜姑娘擅丹青,”霍安黎顺着夸了一句,又道,“陛下先前还说他来给《东阳录》配一幅呢,原来又唬我,把差事左推右推,推到殿下同姜姑娘身上去。”

      她谈起栾珏,语气亦熟稔亲昵,姜涵露心思更乱,随手拿起角落里一件三四寸高的小金瓶,往里插了一枝紫茉莉,低头竖耳,心不在焉。

      谁知霍安黎话音未落,她手中金瓶就被文安长公主轻轻抽走:“这样配来,似乎不妥。”

      那边霍安黎抱怨了一句,抬眼看见文安手持金瓶,同她玩笑道:“还是殿下教我,贮花之瓶贵在清雅,贵瓷、铜,贱金、银,以其落俗,怎么今天改心思了?”

      涵露脸色涨红,文安安抚地拍拍她的手,也不说那金瓶是她挑的,只对霍安黎道:“金器庄重,宜供殿堂、神祠,与花之天然相配,反而相克冲。”

      姜涵露更加难堪,仿佛她就是那枝被插进金瓶的野草花,乍遇富贵却出丑惹笑,不合时宜。耳边却听文安继续说:“但也不是就插不得了,只要压得住,看得顺眼,怎样都好,怎样都是从心所欲不逾矩。”

      她将几样花材在黄金瓶上一一比过,又一一掷下,反手从发髻上取下一支通体莹润的雕玉兰花羊脂白玉整簪,轻轻丢入瓶中。丁零一声,涵露抬头,只见白玉兰斜逸出细瓶口,金玉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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