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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修) ...

  •   1.

      我穿成了残疾男主的白月光。

      事情要从一个月前说起,叛军攻入王城,城池烽火连天。

      皇族上下全被屠戮殆尽,唯有三皇子周酆在乳娘引走叛军的时候,从皇宫的狗洞钻出,侥幸逃命。

      不过他的双脚在叛军入城时,被马踏断,成了个废人。

      周酆是三日前我在护城河下游捡到的。

      当时他浑身是血,衣衫脏污,好不狼狈。我避开周遭兵马,从堆积成山的尸体中把他从城北背到了城郊王家村。

      忘了说,我叫王芸。王家村村花。

      也是这本名叫《大酆王朝》的权谋复仇文中的众多女配之一。

      好消息是,我不是恶毒女配,而是男主周酆的白月光。

      坏消息是,我早死。

      就很sad。

      2.

      我们的男主,也就是我三日前刚捡到的这位阴鸷少年,此刻的情况并不是很好。

      他已经昏迷多日,高烧不退。

      把他捞回来的时候我叫我爹给他大致清洗了下,又上山采了点草药。

      战乱时期,大夫都跑光了。

      再养尊处优的皇子也和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没什么两样,有药就不错了,要什么自行车。

      不过看着床上少年脸色苍白,气若游丝的样子。

      我犹豫了下,还是将我老爹从后院树下埋的,说是那坛等我出嫁再开的女儿红刨了出来,含在嘴里喷在了周酆的伤口。

      嗯,再拮据的条件,也还是得消消毒。

      3.

      周酆是被我喷醒的,准确来说是酒精刺激疼醒的。

      少年皮肤吹弹可破,欺霜赛雪般无瑕。

      他生的极好,雪肤红唇,剑眉星目。长长的睫毛浓密卷翘,小扇子似的微微颤动。

      在我仰脖子再灌酒,鼓着腮帮要喷的时候,周酆睁开了眼睛。

      眸如点漆,灿若宝石。

      我看呆了,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张嘴要说话,酒水从嘴边淌了下来。

      周酆皱了皱眉,似看到了什么脏东西转过了脸。

      这是我和他的初见,很多年之后他拿这个调侃我,说我见色起意。

      一看到他就馋的直流口水。

      想来这厮眼神从一开始就不好,酒看成了水,把我这块璞玉当成了顽石。

      4.

      周酆醒了,昏睡了快七日,他终于醒来。

      期间我爹不止一次都说道,看他穿的衣服非富即贵,生的也不似平常人家的孩子,更重要的一点我还是从护城河附近把他捡到的。

      他很有可能是皇宫里的人。

      没醒就草席裹了扔去乱葬岗,醒了也别被他这张皮囊迷惑,把他赶走,别惹祸上身。

      道理我都懂,可是周酆腿断了,走不了。

      烈马是从他脚脖子处踩断,后来又马车驶过,又再生生碾了一遍。

      他小腿以下,基本上都废了。

      [你要吃点东西吗?]

      我这么问,将一碗野菜糊糊端给了周酆。

      果不其然,矜贵的少年露出了先前看到我酒水直流时候一样嫌恶的眼神。

      [我不吃。]

      因为许久没说话,周酆的声音喑哑晦涩。

      他似乎也被吓到了。

      也是从这道近乎粗粝的声线开始,昏睡多日混沌的脑海里有什么东西慢慢变得清晰,清明。

      皇宫大火漫天,到处刀光血影。

      叛军入宫扯下了皇旗,父皇母后的头颅被靖安王引刀砍下。

      他们死了,大周亡了。

      周酆喉咙干涩,眼眶亦然。

      他回头看向了我,漂亮的眉眼带着晦暗阴霾,这仇恨不是对我,而是对那谋权篡位的叛国贼子。

      [是你救了我?]

      [是我。]

      我回答后一顿,补充道。

      [我叫王芸。]

      周酆盯着我看了半晌,眸子里情绪翻涌似海,让人心悸。

      他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或许在他这样尊贵之人的眼里,我这样的山野村妇别说知晓他的名讳了,连看我一眼都嫌脏。

      半晌,周酆眼眸微动,视线落在了我手中的野菜糊糊上。

      [……给我吧。]

      5.

      由简入奢易,反之难。

      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少年自然很难适应野菜的味道,可他还是皱着眉头全部咽了下去。

      因为周酆知道,他是大周朝唯一存活的皇室血脉。

      他必须活下去,为了报这血海深仇,更为了砍下反贼首级,匡扶正统。

      我看着他一口一口把这野菜糊糊艰难吞咽下去,他眉宇之间的折痕从醒来就没舒展过,此刻因为嘴里久久不散的苦涩,皱得更甚。

      我给他倒了一碗水,周酆这次才真正意义上拿正眼看我。

      那眼神没什么温度,不似打量,更似审视。

      我被周酆看得有些不悦。虽然我不算什么倾国倾城,也算得上清秀可人。

      要知道若是一个月之前没这场叛乱,我没准就能进王城的大户人家当丫鬟了。

      当然,作为一个穿越人士,自小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自然不会以伺候人为荣。

      主要是高门大户钱多到位。

      不过……

      我垂眸看向低头喝水的周酆,他的嘴唇染上水泽,俊美如俦的面容比我看到过的所有男人加起来都要好看。

      也不知道我这是落魄了还是出息了。

      毕竟一月前我可能顶多伺候个少爷小姐,现在我竟然照顾起了皇子。

      唉,人生真是无常,大肠包小肠啊。

      6.

      [阿芸啊,你别告诉我你舍不得了?之前爹是答应你救他,可没答应要收留他。]

      我从屋子里刚出来,我爹就把我拉到一旁。

      如今世道正乱着,王城上下到处都在通缉找人,不是什么前朝肱骨大臣,就是什么王公贵族。靖安王是个心狠的,斩草要除根。

      我爹说没准周酆就是靖安王要除的人之一。

      当今靖安王,先王的皇兄,周酆的皇叔。

      也是此次举兵造反的人。

      能为了王权富贵连亲弟弟都杀害的人,要是找到周酆,不仅是我家被安上藏匿逃犯的罪名,整个王家村也会受到株连。

      说实话,我爹有句话没说错,我的确是被周酆的皮囊迷惑了。

      当时我之所以在那么多人中独独把少年救下来,是因为他看了我一眼。

      昏睡前的一眼,四周火光满天,远山在夜色中如墨,护城河成了海棠色。

      世界浓墨重彩,唯有少年的眉眼澄澈清明。

      那个时候我脑海里突然浮现了一句话——

      与君初见,一眼万年。

      7.

      然而初见再惊艳,再一眼万年的人,比起全家,乃至全村人的性命还是轻如鸿毛。

      我爹说得对,我该早些让周酆离开。

      虽然很残忍,以他现在的情况根本不可能活下去。

      我这救了跟没救一样。

      但是没办法,一条命和百来人的命来做选择,答案不言而喻。

      是夜,我躺在床上辗转反复,如何也睡不着。

      因为明日一早,我就要把周酆给赶出去了。

      我给他收拾好了包袱,还将家里唯一剩下的两张面饼塞了进去。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再多的就不能够了。

      周酆就睡在我隔壁,我和他之间只有一面之隔。

      下半夜,我眼皮打架,终于撑不住要睡下的时候,隔壁突然“砰”的一声响起。

      我猛地起身下床,推门进去。

      [你怎么了?]

      周酆似乎是下床时候不小心摔了,此刻跌坐在地上。

      长发披散,衣衫也不整,自胸口微微敞开。粗麻衣衫把他娇嫩的肌肤弄得红痕斑斑。

      月下,美少年。

      这一幕活色生香,把我看得愣在了门口没了动作。

      [你还要看多久?]

      周酆闷哼了一声,强忍着疼痛,抬眸看向我。

      [过来扶我。]

      说实话我不懂他为什么在这样寄人篱下的情况下,还能这般居高临下,理直气壮地命令我。

      我又不是他的仆人,他又没给我钱……哦不,他好像给了。

      在醒来那日周酆给了我一块玉佩,触手生温,剔透纯粹,一看就价值不菲。

      我收下了,谁会和钱过不去呢。

      他大概觉得这样便算抵消了我的救命之恩,又或者这本身只是一种上位者对贱民的赏赐。

      周酆是正儿八经的皇室,和我身份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这是这个古代世界无法改变的尊卑制度。

      我心里有些发堵,不过又想着对方明日就要流落街头了,我又没那么不高兴了。

      我上前去扶他,随口一问。

      [你这是做什么?要喝水,还是方便?]

      话音刚落,少年的身体不自在的一僵,漂亮的脸微微涨红。

      我不觉得他是因为我的接触而害羞,应该是憋的。

      他刚才的确是想方便。

      [我爹今天不在,去隔壁李家村借粮食去了。你要是想方便我扶你吧。]

      周酆腿断了,这些日子方便是在门后边的一个恭桶上,蹲不了茅房。

      他的脸在听到我的话一阵黑一阵红,最后在我蹲下伸手想要勾住他的腿弯,把他背上的时候。

      周酆“啪”的一下,重重推开了我。

      要不是我反应快,可能这么往前一栽倒,脸就要撞门上磕碰毁容了。

      他也没好到哪儿去,惯性往后,额头结结实实撞在了一旁桌角。

      比我惨,还流血了。

      殷红的血顺着额头落至眉心,观音座下的莲花少年大约便是这般模样吧。

      只是周酆终究不是神仙,还是要五谷轮回的。

      我盯着他,慢吞吞道。

      [再怎么闹别扭,总不能拉身上吧。]

      周酆好像更生气了,准确来说是恼羞成怒。

      他的脸通红,蔓延在了耳后根。

      最终败给了生理行为,屈辱地服从了。

      我背着他出去,把他放到了恭桶上。

      淅淅沥沥的声音不可避免传入了我的耳朵。我倒是没什么,周酆却少有的不敢看我的眼睛。

      对,不是以前的不屑,而是不敢。

      这个变化让我心情莫名愉悦,我勾了勾唇,又想起了他明日就要离开,唇角的弧度又生生压了回来。

      8.

      东方天际白,夜尽天明。

      我爹刚拿了一麻袋的东西回来,有吃的还有一床新弹的被褥。

      战乱导致大家的田地都给践踏烧毁,今年绝大部分农家都没什么收成。

      可冬天不会因为战乱延迟,我们得尽快准备过冬的东西。

      [让他抓紧时间快点走。]

      我爹进门又一次催促我,我微微颔首,而后进屋去拿那个装了饼的包袱准备塞给周酆。

      毕竟是我救的人,要请走也该是我来说。

      不过这需要点勇气,我看着靠窗位置上坐着的少年,宽松的裤脚下遮掩住了他弯曲畸形的小腿。

      似觉察到了我的视线,周酆脸色一沉,冷冷扫了过来。

      [再看把你眼珠子剜下来。]

      好吧,也没那么不忍心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在要开口告知周酆他被扫地出门的时候,门外突然传开一阵密集的脚步声。

      紧接着有人砰砰砸着门。

      [开门!例行搜查!]

      我和周酆身子同时一僵,后者深深看了我一眼。

      他的眉眼沉郁森然,不知在想什么。

      我也没心情去思考,这个房间就这么大,藏无可藏,一开门就会被发现。

      此刻我心急如焚。

      随着门外敲门的声音越来越大。

      我咬了咬牙,余光看到了一旁门边还没来得及倒的恭桶。

      事急从权,对不起嘞您!

      周酆瞳孔一缩,看到我突然抬起了恭桶。

      [?!]

      “哗啦”一声,恭桶内的秽物从头将他从头淋到了底。

      我倒完后也没来得及管他什么反应,立刻放下恭桶,伸长脖子往门外应道。

      [来了!]

      一打开门,冲天的气味熏得正要进屋搜查的两个官兵捂着鼻子,连退几步。

      [我去,这什么味道?臭死了!]

      [呕……你,呕,你屎拉裤.裆了?]

      [没没没,官爷没有的事。我身上干净着呢,是我弟弟二狗子,他刚才听到你们敲门吓了一跳,不小心打翻恭桶在身上了。]

      我用手挥了挥,侧身让他们看屋子里那个污秽物充斥周身,看不清脸的周酆。

      [咳咳,你们进去搜吧。搜查完了我好给我弟弟清洗下,换身干净衣衫。]

      两个官兵脸色难看得厉害,听到我说让他们进去,那神情就差大喊“退退退”了。

      [不了不了,你这屋子这么小,我们站在外面看看就成了。]

      另一个官兵也点头如捣蒜。

      [对,我们看完了,我们走了,呕……]

      [诶,你们还没进来搜查呢!]

      我在后面大喊挽留,等到他们人走得没影了,我这才心有余悸拍了拍胸口。

      关门转身,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盛满怒火的眉眼。

      [王!芸!]

      这是他这么久来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情绪饱满,中气十足。

      又咬牙切齿。

      9.

      闹了这么一出插曲后,我实在没办法做到前脚刚泼了他一身,后脚让他走人。

      因此,把周酆扫地出门的计划不得不延迟了。

      也自那开始,他对我就更没什么好脸色了。

      [让开,挡我光了。]

      [菜太咸了。]

      [这不是我要的纸,重买。]

      [研磨用不着这么多水。]

      [……]

      我忍无可忍,终于在周酆第N次挑刺的时候,啪的一声拍在了桌子上。

      [大少爷,你能不能讲点道理?到底是我是你的救命恩人,还是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就算我之前泼了你不对,可情况危急,你难道想被抓走吗?]

      周酆似乎没想到我会发脾气,以前都是别人看他脸色,从未有人对他吼过。

      他薄唇抿着,想要反驳什么,却又觉得理亏。可要就这么算了,他又觉得憋屈。

      周酆直勾勾看着我,那双眼睛在日光下如黑曜石般,流转着熠熠的眸光。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低头继续提笔写字。

      说是字又不是字,都是些偏旁部首,密密麻麻,似乎是有规律的。

      只是我看不懂罢了。

      我猜他应该是在写信联系旧部,聚集力量,攻入皇宫。

      三日后,在我在门口踌躇,想要再次将周酆请走的时候。

      官兵又来了,这一次来的不是三两人,是乌泱泱的一群。

      糟了!

      我心下一惊,推门就要去让周酆藏起来。

      门开之后屋内空空 ,哪有少年的身影?

      周酆走了,应该是在我和我爹去务农的时候被前来寻他的属下带走了。

      那些我看不懂的书信听说不仅送到了他的那些旧部手上,也被靖安王的人截断了一部分。

      所以他们找上了我,也找上了王家村。

      找不到周酆,他们索性一把火把村子连带着山林一片都给烧了。

      最后在走投无路,快要困死山中的时候,我爹叫来了隔壁李家村的人。

      他们从护城河方向划着船过来,我和村民们上了船。

      火光把河水照得很亮,远处我们的家园正在烈火中燃烧,最后倒塌。

      我恍惚看着这残酷的一幕,眼眶渐渐湿润。

      视野模糊中我感觉到不远处有一道视线望向了我,我抹去眼泪,顺着山头方向看去。

      周酆坐在轮椅上,在我抬头的时候侧脸避开了。

      就像他之前睁眼初见我的时候那样,避开了我的视线。

      10.

      大周三十六年。

      三皇子周酆举兵,由北而下,不到三年,攻破数座城池。

      长驱而下,一鼓作气,直入王城。

      诛叛臣,斩贼子,登临大宝。

      改国号为酆,大赦天下。

      这是原文最终的剧情,只是早了两年。

      我记得文中周酆是在二十岁才称王的,而如今他才不过十八。

      不过这和我没什么关系,自三年前少年抛下我和村子里的人一走了之后,我对他再没任何留恋。

      我以为今生我和周酆,一个田间,一个朝野,再不会有任何交集。

      谁知造化弄人,天不遂人愿。

      大周三十六年冬,大雪。

      皇宫里浩浩荡荡来了一群宫人到王家村,又是赏赐成箱的珠宝金银,又是赐府邸田地。

      最后宣了一道圣旨召我入宫。

      我一点也不想去什么皇宫,更不想再见到周酆那个白眼狼。

      只是皇命不得不从,怕牵连村子,我还是收拾好细软,不情不愿的上了轿子跟着他们离开了。

      他们把我抬到了一处名叫[流云殿]的宫殿,里头大得离谱,能塞下两个王家村。

      红珊瑚,玛瑙,东珠……

      还有好多我不认识的东西,将宫殿映照的可谓是璀璨夺目,金碧辉煌。

      我是个贪财的,这么多宝贝一下子出现在眼前,我看得眼花缭乱。

      其中有一个云形发簪是蓝紫渐变的,颜色少见,做得也精巧无比。

      我没忍住伸手摸了摸。

      [喜欢吗?]

      手还没来得及碰触到簪子,屏风内一个低沉喑哑的声音猝不及防传来。

      我心下一惊,触电般收手往里面看去。

      隔着屏风,依旧可见少年帝王身长如玉。

      他犹豫了一瞬,这才从屏风后,一高一低,慢慢走了出来。

      是周酆。

      是三年前相比他似乎更瘦了,却也更高了。

      原本精致漂亮的眉眼褪去了几分青涩,面部轮廓深邃,星眉剑目,气宇轩昂。

      一身明黄衣袍,上绣五爪金龙,不怒自威,光是扫我一眼就带着无形威压。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王八之气吗?

      如今他的腿虽能下地行走,是一个宫人给他做了双木腿续上。

      之前从小腿以下的部分早已坏死,被割除了。

      他走的每一步都疼如刀刃,这些都是我之后才得知的。

      [……陛下。]

      我不甚熟练的做着来的路上,临时抱佛脚从嬷嬷那里学到的宫规,朝着周酆欲行跪拜。

      只是膝盖还没碰到地面,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扣住了我的手腕,把我拽了起来。

      我愕然抬眸,对上了他的眼睛。

      少年的眼睛比起三年前藏着的东西更多,也更让人看不透。

      [你不用叫我陛下。]

      他喉结耸动,直勾勾注视着我,涩然道。

      [我叫周酆。]

      这次久别重逢,周酆的态度和我印象中的高高在上,居高临下不同。

      他没自称朕,也没避开我的视线。

      以一种慎重,甚至有些紧张不安的神情来面对我,来重新站在我的面前,不再轻视。

      无比认真的告诉了我,那个迟到了三年的名字。

      11.

      周酆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了王芸,是在离开王家村的第十天。

      他以为所有人都会像王芸那样,在看到他扭曲狰狞的双腿时候会面不改色。

      会把他当成四肢健全的正常人,不会小心翼翼。

      会知道他是猫舌,在吃饭的时候特意放凉了给他。

      会在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偷偷过来给他按摩双腿。

      ……

      只有王芸,只有这个姑娘才会不知道他是谁名谁的前提下还会一腔热忱,真心待他。

      点点滴滴,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没有过多在意,甚至从没怎么正视过她。

      在周酆眼里,王芸只是个山野村妇,是个低贱的下民。

      他是皇族,骨子里的高傲改不了。

      可等到离开她之后,他发现那个他自始自终看不上的下民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他的脑海,扎根生长,如影随形,难以摆脱。

      他看书时候会下意识看向对面,寻找那抹身影。

      写字时候会学她多加一点水。

      每看到一件玉佩的时候会想起她收下的时候笑弯的眉眼。

      于是,想她成了一种习惯。

      周酆只得让自己忙起来,忙着打仗,忙着匡扶正统。

      从一年,再到第三年。

      可越是压抑的情绪,越是强烈。

      他知道自己当年抛下她离开,她不可能原谅自己。

      如果没有李家村的人冒着火海营救,王家村上下的人都会湮灭在那场由他带来的灾厄中。

      周酆当时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被靖安王觉察到了踪迹,若是带走村子的人一起离开,只会打草惊蛇。

      他是决意舍弃王芸的。

      这样的人不该再出现在她面前,可是再再次从属下那里得知她的踪迹后,周酆还是把她召进了皇宫。

      她进流云殿的时候,周酆隔着屏风描绘着她的轮廓,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这是为她打造的宫殿,里面的装潢布置,奇珍异宝都是她喜欢的。

      周酆神色贪婪地注视着王芸,不知餍足。

      12.

      我就这么被周酆关在了名为皇宫的金丝笼。

      按理说被召进来的女子,要么为妃嫔,要么当宫女。

      可我是个例外。

      我无名无份,周酆没封我,也没宠幸我。

      就只是日日下朝跑到我这儿来坐一坐,我不说话,他也不言。

      有时候我们可以这么对坐一整天也放不出一个屁来。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无聊到我已经快要把御花园有多少朵花都数清楚的时候。

      谢天谢地,宫里来新人了。

      如今酆朝国号初开,周酆刚登大宝。

      靖安王余党逆贼尚未清理干净,天下近些年多经战事,更是百废待兴。

      为稳社稷,周酆自登基以来别说选秀女了,后宫至今除了我之外空无一人。

      我对周酆一开始就没多深感情,喜欢都谈不上,更别说爱了。

      我这人就是单纯颜狗,但凡是好看的人,我的容忍度都挺高的。

      没办法,谁叫颜之有理呢。

      所以真要论喜欢,我只是喜欢周酆这张脸,看着赏心悦目。不过那是三年前的想法了。

      现在的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他了。

      既然不在意他,这有新人来陪我唠嗑,解闷儿,我再高兴,再欢迎不过了。

      听宫女说,这次进宫的人是丞相的千金,也是这几年来跟着周酆身边照顾侍奉他的人。

      那姑娘今年十七,比我小一岁,叫林晚晚。

      之所以进宫是因为下月宫中要办一场赏梅观雪宴,林晚晚是宴会的主要负责人。

      在皇宫更方便提前操办部署。

      [这鬼话说出去谁信?丞相府也在王城,距离皇宫能有多远?]

      贴身伺候我的宫女小桃,是周酆特意给我安排的。

      其他人太恭敬,我不喜欢,小桃这种心直口快倒是很对我心意。

      不过也有让我头疼的时候,比如现在。

      [小姐,你可得警惕些。之外皇宫就你一个人倒没什么 ,现在那个林小姐来了,指定是冲着皇上来的。你千万别被她的表面给蒙蔽了。]

      我没太在意小桃的话,这是权谋文不是宫斗剧,哪有那么多勾心斗角的?

      林晚晚来皇宫的第一天,还没等我出门,小姑娘先一步来拜访了我。

      怪不得小桃那么警惕,林晚晚生的的确貌美。

      远山眉,桃花眼,唇红齿白,还生了一张我这个圆脸极为羡慕的鹅蛋脸。

      一身青绿留仙长裙,外罩一件雪色薄衫。亭亭玉立如夏日清荷。

      [拜见王姑娘。]

      我连忙扶她起来。

      [不用不用,我又不是什么妃嫔,只是个平民,林姑娘折煞我了。]

      谁知她笑了笑,道。

      [如今不是,以后总会是的。]

      那语气意味深长,极为笃定。

      [姑娘这话说的,你可能误会我和周……陛下的关系了。我只是早些年对陛下有些恩情,我与他之间连朋友都算不上……]

      说到这里我顿了顿,想起周酆以前看我如看尘埃蝼蚁的眼神。

      或许,朋友也是高攀。

      林晚晚听后愕然。

      [姑娘,你怎么会这么想,陛下他……]
      她想要说什么,又顾忌着。
      [算了。姑娘,今日天气真好,我们出去花园附近走走吧。]

      我虽已经腻了御花园,可有美人邀约,我是不好拒绝的。

      我和林晚晚边走边聊,我本来想着问问她宫外最近有什么趣事,可这姑娘张口闭口都是周酆。

      说周酆当年如何用兵如神,拿下城池,又如何识别细作,心细如发。

      然后还说了些什么他喜欢的吃食和宫中常去的地方。

      在我有些忍无可忍,想要打断她的时候,林晚晚突然叹了口气,神情哀伤。

      [最近陛下心情可能不大好,姑娘若是愿意,多陪他说说话吧。]

      我没明白林晚晚这话什么意思,但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敷衍答应了。

      第二日夜,大雪。

      雪将肃穆辉煌的皇宫覆上银白皑皑,天地间再无杂色。

      我抱着汤婆子,坐在窗边看雪。

      [小桃,我们明日吃涮羊肉吧。]

      身旁的人许久没有回话,我正要回头,被一只大手从背后拦腰抱在了怀里。

      那是一个清冷夹杂风雪的怀抱,鼻翼之间的龙涎香和衣袖五爪金龙图样清晰告知了来人的身份。

      是周酆。

      我身体僵硬得不敢动弹。

      [……陛下这是干什么?]

      [阿芸,叫我名字。]

      阿芸。这样亲昵的称呼除了我爹没人叫过。

      他今夜喝酒了,头埋在我的颈窝,说话时候喷出的气息灼热滚烫,让我呼吸一滞。

      [陛下……]

      周酆抱住我的力道更重,似要把我紧紧揉入骨血一般。

      在我憋红着脸,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他摁着我的肩膀把我生生转了过来。

      我们面对面站着,他低着头,眼眸深邃,薄唇凛冽如锋。

      周酆的手从肩膀,慢慢抚上了我的后脖颈。

      他的手也很热。指腹粗粝,缓缓摩挲着我的肌肤,似在把玩一块上好的白玉。

      [你觉得林晚晚如何?]

      这是要纳妃吗?既是要纳妃不该合他心意就好,为什么要问我?

      不过我转念一想,如果林晚晚入了后宫,那么我的负担就少多了。

      周酆到时候可能不会天天下朝都往我这里钻,久而久之没准就把我忘了。然后我就可以寻个机会溜之大吉了。

      我连忙点头,疯狂彩虹屁。

      [好,很好!林姑娘蕙质兰心,相貌性情都是绝佳。陛下能得她常伴身侧,分忧解难,简直不要再好!]

      说着我还朝着他比了个大拇指,露出入宫以来第一个笑容。

      谁知我这话一出,周酆的脸肉眼可见沉了下来。

      他抚摸的动作一顿,声音阴恻恻从头顶传来。

      [你想让我纳她为妃?]

      我还没回答,周酆扣着我的后脖颈往前,我惊呼一声,等反应过来额头已和他相抵。

      他的气息喷洒在我的脸颊,直勾勾盯着我。

      [朕已经有阿芸你这个爱妃了,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我心下警铃大响。意识到现在大事不妙。

      孤男寡女,前者还喝了酒。这妥妥擦枪走火,酒后乱性的征兆啊。
      我慌乱至极,猛地一把推开周酆。

      按理说男子的力气比女子大不少,他顶多只会被我推的后退一两步。

      可少年“砰”的一下,直接倒在了地上。

      身后正好是桌子,上面是刚煮的一壶热茶。

      周酆撞上了桌角,滚烫的茶水泼倒在他的龙袍,还有手上和腿上。

      他疼得闷哼了一声,咬着嘴唇抬眸看向了我。
      眼尾泛红,身子微颤。像我刚才从窗外看到的那束雪压红梅,在风中颤颤巍巍。

      我又慌又怕,如今周酆可是皇帝,我伤了龙体,是要砍头的大罪。

      [对不起,我,我以为你可以站稳的。]

      我赶紧蹲下来去查看他身上的烫伤,手背红了一片,衣衫也浸湿变成暗色。

      还有腿……对,腿!刚才我看得真真的,一壶滚水几乎都倒上面了,正是重灾区。

      我顾不上其他,伸手就要去掀他的裤脚。

      周酆瞳孔一缩,反应极大地扣住了我的手腕。那眼神竟带着一分惊恐。

      [不用,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那么烫的茶水,小桃刚放进来的!]

      我皱了皱眉,不明白周酆是怎么了。

      以前他可不是这样隐忍的性子,想要什么,哪里不舒服,绝不会委屈自己,惯会使唤我。

      我只能把这个归结于今时不同往日。

      他如今贵为天子,九五至尊,包袱更重了,身体自然是不愿意给我一个山野村妇看的。

      我想到这里不满地瘪了瘪嘴。

      [成吧,不给我看就不给我看吧。]

      周酆还没从刚才的惊慌中回过神来,听到我说这话一愣,意识到我可能误会了什么,嗫嚅着嘴唇似要解释。

      见我突然起身,要往门外过去。

      [别走!]

      他无法立刻起身,竟手撑地爬了过来,一把拽住了我的衣裙。

      [你要去哪?!]

      我被吓了一跳,看着周酆双目赤红,额头青筋乍起的样子,瑟缩着脖子。

      [我,我去给你叫太医啊。]

      周酆神情微缓,攥着我裙角的手却没松开。

      [不用……]

      [不是,你这人怎么这么难伺候?不让我帮忙,又不许我叫太医,你这腿本来就不好,要是再落下什么毛病了怎么办?!]

      这段时日我被关在皇宫,又要每天和他大宝天天见,憋了一肚子火气,终于没忍住爆发了。

      说完后我又怂了,懊恼自己太冲动。

      周酆又不是三年前那个逃亡在外,朝不保夕的美弱惨。他已经是皇帝了,我这是大逆不道,只要他想,一根手指就能把我给弄死。

      [那个,我不是……]

      我正要找补道歉,少年唇角勾起一个很浅的弧度。

      稍纵即逝,等我再去看的时候已经消失了。
      那笑容带着点儿怀念又莫名宠溺,让我有些不自在。

      [阿芸,扶我起来,好吗?]

      周酆的声音柔得像水,眼眸温润,让我想起了我第一次见他的惊鸿一瞥。

      那时他的眼睛很干净,什么情绪什么暗色也没有,宝石一样。

      有什么画面在和此刻重合,却又不同。

      以前他也让我扶他,是命令。如今却是请求……和撒娇。

      我终究没有拒绝,毕竟谁也拒绝不了皇帝不是吗?

      我这么有的没的想着,然后过去把他扶起放到了一旁的软榻。

      周酆坐在上面,视线却一瞬不移在我身上。
      半晌,他哑着声线解释。

      [我和林晚晚并非你所想的那样。我是见你无聊,把她召进来给你解闷儿的。]

      [……我刚才也不是嫌弃你,我是怕吓到你。]

      这是什么意思?明明每个字分开我都懂,怎么合在一起我就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了?

      正在我恍惚着想理清楚思绪的时候,周酆将裤脚慢慢掀开了。

      [?!]

      他的腿从膝盖往下已被截去,用的是一双木腿固定在上面。

      木腿和膝盖贴合的地方已磨得血肉模糊,殷红一片,濡湿了鞋袜。

      周酆没有骗我,刚才的滚水浇的地方是木腿位置,只有小部分烫到了大腿。

      的确并无大碍。

      但是……

      [你,你的腿……]

      我脑子混乱的没办法组织语言。

      周酆骨节分明的大手紧紧攥着,乌黑的长发滑落在肩,也遮掩住了他的面颊。

      [……截了。]

      轻飘飘的两个字,让我心如山压,喘不过气。

      他说当时他太过劳累,日昃旰食,导致本就不好的伤势严重恶化,最后到了若是不截肢恐会危及生命的程度。

      我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喉咙却被什么扼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良久,久到周酆眼神中的光亮隐隐熄灭。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我不是说了吗,会吓到你的。]

      周酆说着就要拉下裤脚,我先一步蹲下,指尖顺着固定双腿用的那似黑色皮带一样的东西,往上到了他大腿肌肤。

      他身子一抖,唇齿间不可控制溢出细碎□□。

      [这么疼?]

      我有些惊讶,要知道以前周酆在我家,因为医疗条件有限,我亲自看到他烫匕首去腐肉,紧咬着牙关,自始自终一声不吭。

      如今我就这么碰一下,怎么这般难以忍受?
      少年面上覆上一层薄胭脂。大雪漫天,还有殿内炉火的光,混合的色调出奇和谐,让他阴鸷的眉眼变得出奇柔和。

      [……不疼。]

      周酆心虚避开了我的眼睛。

      这点程度怎么会疼呢,是痒。

      蚂蚁噬咬,密密麻麻,让他心痒难耐。

      我这人就是太心软,看着他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也没了脾气。

      这个毛病得改。

      我这么在心里告诫自己,可还是拿了手帕仔细轻柔帮他擦拭身上的水渍,手背,衣襟。
      然后换了一面干净的地方。

      正在我抬手下意识要去擦他的脸的时候,我停下了。

      [剩下的你自己来。]

      他是没腿,又不是没手。

      周酆眼眸微动,在我把帕子递给他的时候突然凑近,脸隔着手帕贴在了我的掌心。

      长发如瀑,丝绸顺滑擦过我的指尖。

      他眼神炙热注视着我,然后轻轻的,带着点儿讨好意味蹭了蹭。

      沉声喟叹道——
      [阿芸,我好想你。]

      13.
      事后我才知道周酆闯入我殿内那日是他父皇母后的忌日。

      他喝得酩酊大醉,抱着我又哭又闹,又是道歉又是道谢,好不滑稽。

      我也是那个时候才恍惚意识到——哪怕平日里再强势霸道的周酆,也不过是个十八少年郎。

      之后的几天周酆没有再像往常那样下朝就往我这跑,许是因为失态觉着太尴尬,又或者是回想起自己酒后吐真言,不知如何面对。

      时间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往前流淌。

      临近十二月底的时候,赏梅宴到了。

      百官群臣,公子女眷,大酆朝上下有头有脸,有权有势的人都来了皇宫。

      赏梅观雪的地方是在一处梅园,宾朋满座,觥筹交错。

      炭火烧得很旺,佳肴美酒琳琅,好不热闹。
      我坐在周酆旁边,正位主座,唯有皇后才能坐的位置。

      他留给了我。

      一时之间群臣神色各异,眼神复杂。

      我也在这场子如坐针毡,恨不得提裙跑路。

      不过很快被这梅园的美景给吸引了注意力。
      林晚晚不愧是王城上下公认的才女,配备的菜品可口,酒也香醇。

      宴席座位视野开阔,雪色梅花尽收眼底。

      白梅无瑕,红梅艳丽,绿梅清新。各色花叶肆意盛放,千山飞雪,美得让人心悸。

      我出神望着这片梅林,周酆则在看我。

      [好看吗?]

      [嗯,好看。]

      我点头痴痴回道。

      [我也觉得很美。]

      我心头微颤。

      他目光未落前方,说的不是景,是我。

      14.
      酒过三巡之后,这场赏梅宴便到了后期。

      我酒量很差,喝了点青梅酒就有些迷糊了。

      我支着头看着舞女腰肢扭动,曼妙婀娜。

      其中一个红衣女子覆纱蒙面,水袖飘逸,赤脚站在一面巨大的鼓面之上,纤细白皙的脚踝系着一串金铃,和着鼓点而动。

      听小桃说这女子是当今最负盛名舞女,一舞倾城,引得无数王公贵族抛洒千金,只求一睹芳容。

      我隔着面纱,眯着眼睛想要去看她的面容。
      她似乎也觉察到了我的想法,弯着眉眼,足尖一点,跳下了鼓面。

      其他伴舞围绕着她旋转,她缓缓朝着我所在的方向舞来,香风袭人,身段柔软。

      比我喝的青梅酒还要醉人。

      美人,美景,好不快哉。

      我没忍住嘿嘿笑了出声,没有看到一旁少年骤然沉下的脸色。

      周酆薄唇抿着,皱眉示意一旁的宫人把那舞女赶远些跳。

      舞女纤指修长,旋转一圈顺走了我面前的酒杯,然后轻盈绕到我身后。

      我见那酒杯慢慢贴近嘴唇,下意识张开了嘴。

      “啪”的一声,她突然举杯掷地!

      以摔杯为讯,从四周涌出一群甲胄士兵——那是靖安王的残党!

      [护驾!快护驾!]

      [有刺客!]

      [……]

      我一激灵,酒完全醒了。

      周酆所在方向早就被士兵护住,那舞女执剑和一名侍卫缠斗在一起。

      刀光剑影,嘈杂混乱。

      我吓得脸色苍白,身子动不了,僵硬在了原地。

      [阿芸!]

      周酆的声音慌乱,穿过剑声刀影传入我耳畔。

      他伸手想要带我离开,可侍卫和宫人哪里会让他涉险。把他牢牢围住不让他离开。

      [混账东西!滚开!朕让你滚开!]

      少年帝王眉眼狠厉肃杀,不顾腿上的疼痛,
      狠狠踹开了挡在他面前的一个太监。

      我这时候才恍若梦醒,赶紧低头钻进了桌子底下躲避,不敢轻举妄动。

      [杀了那狗皇帝,为王爷报仇!]

      人群中一个声音响起,那个红衣舞女身手了得,摆脱了围攻,引剑朝着周酆过去。

      少年冷着脸色,伸手取下一旁的银色长弓。
      我抱着头瑟瑟躲着下面,有寒光凛冽。

      抬眸看去,周酆拉满长弓,箭矢森然,破风迅猛而去,直直射穿了那女子的头颅。

      好巧不巧她正好倒在我的前面,血流满面,看着我方向死不瞑目。

      近在咫尺,分外骇人。

      我惊呼出声,慌忙往后退出了桌底。

      [阿芸,过来!]

      周酆神色焦急地朝我伸手,我脑海一片空白,没有过多思考,迈开脚步径直跑了过去。

      然而意外就在眨眼之间——

      一柄雪色长剑从我身后猛地刺来!

      他不知何时藏匿在我后面,以我为掩护靠近。

      他无法靠近周酆,在周酆要接住我的瞬间,索性将我和他捅个对穿。

      完了,这下是真的BBQ了。

      我还以为三年前官兵放火烧村的那次我侥幸逃过了死亡的命运,结果搁这儿等着我呢。

      看来我这白月光是注定的早死结局了。

      我躲不开,害怕地闭上了眼睛。

      周酆抱住我,用力一转,然后猛地一推!

      “噗嗤”一声,剑入血肉的声音响起。

      预料之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陛下!]

      [太医,快叫太医!]

      [……]

      我睁开眼,那反贼已被制服。

      周酆胸口插着一把长剑,倒在了血泊之中,眼眸紧闭,昏迷不醒。

      我呆滞看着眼前这一幕,如缺氧几近窒息的鱼,发不出声,喘不过气。

      只觉得胸口闷痛,哇的一声呕出一口污血。

      [周酆!!]

      这是我第一次唤他的名字。撕心裂肺,痛彻心扉。

      但他却听不到,更无法回应。

      15.
      周酆的情况很糟糕,比我当年在乱葬岗把他背回来的时候还要糟糕。

      那把剑直中要害,不拔,必死无疑。拔了,也九死一生。

      我麻木坐在他的床边,看着血水一盆一盆地换,宫人太医轮流进出。

      大臣们跪在外面,明明人还没死,他们已经做出一副周酆驾崩的悲痛欲绝的模样。

      [小姐,你已经三天都没吃东西了,一直在这儿守着陛下你身体会吃不消的。]

      小桃端来一碗热粥,还有几碟清口小菜。

      [吃一点吧,不然到时候陛下醒过来看到你这么憔悴会心疼的。]

      心疼吗?

      我眼眸微动,露出一个茫然的表情。

      他会心疼吗?还是会露出嫌弃的表情说丑?

      又或者都不会,如今的周酆是个闷葫芦,他这段时间和我说的最多的一次话,还是喝醉的那次。

      其他时候他只会出神盯着我,又在我看过去的时候默默低头移开。

      如今的周酆一点也没有原文中的那样霸气强势,说一不二的生杀予夺。

      可我也不能否认这样的周酆的确让我动摇了。

      三年前他抛下我,不管我生死,白眼狼是真。三年后他不顾自身,为我挡剑也是真。
      就连醉酒时候抱着我,求我不要离开,哭着说喜欢我,或许也是真的。

      16.

      最终太医还是拔剑了。

      那一日我没有回避。

      就这样脸色苍白,一眼不眨地注视着床上周酆血流不止,气若游丝的可怖模样。

      连着七日高烧,几经生死。

      他终于从鬼门关回来了。

      脱离生命危险后我依旧守在周酆身旁照顾,不为别的,他毕竟是为了保护我,我总得负责到底吧。

      虽然我觉得主要原因在他。

      那群人是靖安王的残党,刺杀的是他又不是我,我才是被殃及池鱼的那个大冤种。

      [算了,谁叫我人美心善呢。]

      我这么喃喃说道,然后拿起帕子沾湿,给他擦拭了下脸,又用手指蘸水轻轻点在周酆苍白干燥的嘴唇。

      林晚晚怕我一直守着周酆无聊,隔三差五会进宫来找我聊聊天。

      [陛下这段时间龙体如何?]

      [还是老样子,退烧了但人时醒时昏迷的。前日晚上还梦靥了,抱着我不停叫母后……]

      我说到后面一顿,反应过来说漏嘴了。

      在林晚晚惊愕的眼神下生硬地终止了话题。

      [咳咳,总之好了但没完全好。不过问题不大就输了。]

      [你呢,最近过得怎么样?]

      少女笑了笑,说一切都好。

      就是出了那样的事情,她这段时间进宫里里外外都要仔细盘查,麻烦得很。

      我们又聊了些八卦,交换了宫里宫外的趣事。

      等到天近黄昏,林晚晚也要走了。

      临走之前,少女看着我欲言又止。

      最终还是将心里的疑惑问出了口。

      [阿芸,你现在还想离开皇宫吗?]

      我和她已经没有初见那般生疏,我唤她晚晚,她也叫我阿芸。

      [你之前不是说只要抓住了机会,你就立刻收拾细软离开这里,带着你爹隐姓埋名,躲到一个陛下找不到的地方去。]

      [现在,应该是你离开的最好时机了。]

      周酆如此情况,我要是走了他必然没办法来找我,我跑路的几率只大不小。

      我在林晚晚这里念叨了无数次不喜欢这里,想要离开。她也从一开始的劝阻,到后来的默认。

      甚至到现在的主动提醒。

      她是把我真正当朋友的,比起不顾意愿劝我留下,她更希望我开心,自由。

      若是换作以前,可能都不用林晚晚提醒,我此刻已经早早付诸行动,逃出生天了。

      而让我意外的是,这近一个月的时间,我竟然想都没有想过离开。

      我的脑子里全是周酆中剑倒下的画面,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许久,久到外头风雪压得我满头。

      我红唇微启,低声回道。

      [……再等等吧,等春来了再说。]

      17.
      林晚晚的话让我意识到了我在犹豫。

      我竟然因为周酆这小白眼狼而犹豫了。

      这实在让我大为震惊。

      虽然他是救了我,可我也救了他。我们这至多扯平,两不相欠。

      皇宫上下那么多人照顾他,他什么也不缺,我为什么不能不管不顾,拍拍屁股立刻走人?

      向来都是沾枕头就睡的我,继三年前决意将周酆扫地出门的前夜,第二次失眠了。

      而周酆倒好,在我失眠隔天彻底清醒了过来。

      [阿芸。]

      少年哑着声音轻唤我,俊美的面容因为病态带着一分苍白的易碎感。

      [啊?怎么了?是要方便吗?]

      周酆的脸刷的一下,从上红到了脖子根
      这一次他没有恼羞成怒,甚至可以说有些较娇嗔地瞪了我一眼。

      [……你一个姑娘家怎么总是这般口无遮拦?]

      方便怎么了?不是人的正常生理活动吗,怎么就口无遮拦了?

      我大为不解。

      周酆微微叹了口气,没再继续揪着那个话题。

      [你刚才在想什么?我唤了你那么多次你怎么没反应?]

      我顿了顿,而后摇头否认。

      [没什么,就是发呆而已。]

      我骗了他。其实我是在想什么时候跑路好。
      虽然,可能,大概,我心里是有那么一点,只有一点舍不得周酆。

      可未来他是要娶林晚晚为皇后的,我一个原文中早死的白月光。

      现在没死不代表以后,我要是继续待在他这儿没准又要遭遇危险狗带。

      我承认周酆是长得好,哪儿哪儿都戳我xp,但他还没重要到我会冒着生命危险留下来的程度。

      所以,为了长命百岁,我必须得走。

      还得麻溜地走。

      在我思考定下什么良辰吉日跑路好的时候,没有发现前一秒还温温柔柔的少年,此刻神色阴鸷,冷若冰霜。

      18.
      大周三十七年春,草长莺飞天。

      三月三,宜跑路。

      今日周酆要去祭坛祈天,群臣百官都在。

      宫人更是忙里忙外,没人留意得到我。

      黄金白银太重,不好跑路。美玉宝石可以带一点,簪子首饰,还有银票,都不能少。

      收拾好了包袱之后,我换好小桃的宫女服,一身粉白衣衫,从玄武门方向钻狗洞走。

      这还是我从原文周酆兵关逃离皇宫时候得到的灵感。

      地方隐秘,在花园草木繁盛,若不仔细找根本找不到那个狗洞。

      我得意地勾了勾唇,小心翼翼扒开草叶,动作迅速钻了出去。

      刚准备起身,地上一双银丝勾线,云纹镶边黑色长靴骤然出现在了我的视线。

      [阿芸。]

      头顶的声音阴冷如修罗,三月早春天,突然如数九隆冬让我瑟瑟发抖。

      [朕不是与你说过吗,你见朕,不需要行跪拜之礼。]

      19.
      跑路失败了,还被当场抓获。

      我被软禁了。这次不是流云殿,是周酆的乾承殿。

      此刻少年帝王正在距离我不到几步位置批阅奏折,修眉冷目,没有分给我一点眼神。

      我坐在一旁屁股都疼了。

      我实在太闷了,连续好几天都被迫和这个冷面鬼待在一块儿,都要窒息了。

      于是我趁着周酆没看我,试探着挪动脚。

      [你再敢跑信不信我把你腿打断。]

      这人忒恶毒了。自己没有的也看不惯别人有。

      我瘪了瘪嘴,收回了脚。

      周酆放下笔,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抬眸看向我。

      [过来。]

      我没动。刚凶了我就让我过来,我不要面子的吗?

      [……阿芸。]

      少年软和了神情,顿了顿,主动示弱。

      [我走路很疼,你过来吧。]

      我犹豫了半晌,最终在他委屈巴巴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见我闷闷不乐走了过来,周酆的唇角无声上扬了一个弧度。

      我恰好看到了。

      [你就欺负我……]

      [人美心善,对吗?]

      他含笑看着我,支着头道。

      我脸有些红,敢情那段时间他昏迷时候我在他床边自言自语说的话他都听见了。

      [哼,知道就好。]

      虽然我过去了,却坐的很远。

      周酆手撑着往我这边移动,身子更是厚颜无耻地快要贴在我身上。

      [你,你干什么,离我远点。]

      他不为所动,只是沉声问。

      [为什么要走?这里不好吗?]

      我以为他这几日没提这件事之后也不会提了,结果还是问了。

      [挺好的,有吃有喝有人伺候。只是这里不是我的家,我总得回去……]

      [是你的家。]

      周酆打断了我的话,一字一顿盯着我的眼睛。

      [阿芸,只要你愿意,这皇宫,还有天下,都可以属于你。]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将其覆在了他的胸口。
      [也包括我。]

      20.
      我又不是傻子,哪怕是个牡丹我也知道周酆这话是告白。

      是捅破了那层窗户纸的那种,我没办法再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小姐不喜欢陛下吗?]

      小桃看我恍惚几日,神游在外的样子,没忍住问道。

      [陛下生的好,又是九五至尊,虽然身上受了点伤,可是也不影响子嗣传承……]

      [停停停,大白天的别开车!]

      我被她语出惊人给吓到了,慌忙stop制止了她后头的虎狼之词。

      小桃不明白什么是开车,她疑惑地挠了挠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也不多纠结。

      继续回归最初的问题。

      [所以小姐到底是喜欢陛下还是不喜欢?]

      我很想说不喜欢,可这话也就骗骗我自己。

      一想到前几日周酆的告白,掌心又烫了起来。

      是喜欢的。

      虽然没有他喜欢我喜欢到可以不要命的程度,可也是喜欢。

      其实我跑路也不是多想家,我爹现在就在王城,王家村的人都在。随时都可以见。

      前些日子周酆还陪我回去了一趟,我爹当时正在和王二叔推杯换盏,划拳劝酒,好不快活。

      哪里还记得起我这个女儿?

      我跑只是害怕,害怕三年前的无妄之灾,害怕这一次的意外牵连。

      简而言之,是我怕死。

      待在周酆的身边太危险了,加上我在原文又有个早死的buff,那危险系数更是加倍。

      就这样,我一直因为少年的告白尴尬着躲避着他,一直担惊受怕,生怕又来一场刺杀之中。

      三月五,我十八岁生辰到了。

      周酆给我的生辰礼办的比他登基大典时候还要隆重 。

      群臣献宝,宫宴大摆,一共一百零八桌。

      还把王家村李家村的人都给请进宫了。

      晚上回流云殿,我看着堆积如山的礼物,从屋子里到了门外都没放下。

      这真是痛苦而又快乐。

      大约是因为之前酒后失态,他便很少饮酒了。

      今日我生辰,他这才喝了两杯。

      微醺的晚风带着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和龙涎香的浓烈,他就站在我身后,伸手轻轻环住了我的腰。

      周酆将头放在我的肩膀,像只猫儿蹭了蹭我的面颊。

      [阿芸,生辰快乐。]

      [……谢谢。]

      [那你满意吗?开心吗?]

      [满意,开心。]

      我是真的很感动,不然换作以前他这样动手动脚我可能就要闹了。

      可周酆却不满意我的回答。

      [你怎么能满意呢?你难道就不期待我送什么给你吗?]

      我被这成山成堆的东西给迷了眼,这才反应过来他还没给我礼物。

      少年低头将脸埋在我的颈窝,闷闷道。

      [你一点都不在意我。]

      他喝了酒之后会变得很粘人,很娇。哪怕他没有喝醉。

      就像现在,他无意识的在对我撒娇。

      我没忍住笑了,很轻的一下,还是被他听到了。

      周酆抬头幽怨地看着我,神情更委屈了。

      [咳咳,没有,我很期待。]

      我咳嗽了下,用手肘轻撞了下他的腰。

      [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神神秘秘的?]

      周酆眼眸微动,从衣袖中将一个长方体,通体明黄的三指宽的印章,外加一串钥匙。

      [这是……]

      [凤印,还有我金库的钥匙。]

      金库也就算了,凤印?!那不是皇后的印章吗!

      我吓得要收手,这我哪里敢收?

      少年的紧紧禁锢着我的手腕,不让我抽回。

      [这是我的心意,你收下也好,扔了也罢,都随你。但是你不能不要。]

      他一根一根将我攥紧成拳的手指掰开,然后珍重又严肃的将凤印和钥匙放在我手上。

      我大气都不敢出 ,生怕掉下摔坏了。

      周酆看着我这紧张兮兮的样子,低声笑了。

      [现在就这样了,以后你真正发号施令的时候怎么办?]

      [陛下,我……]

      [叫我名字。]

      以前他不愿告诉我名字,如今他却极为执着于让我对他直呼其名。

      我抿了抿嘴唇。

      [……好吧周酆。这些东西我不能要。]

      [你还是想走?]

      他的声音干涩,尾音发颤。

      [为什么?这里就这么让你厌烦 ,还是你厌恶我?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是因为三年前的事情吗,我知道错了,我不会了!阿芸,你留下吧,我求你,留下来好吗?]

      我受不了这样的周酆,垂眸不去看他。

      这样我才能找回我的声音。

      [不是因为那件事。是因为我……]

      [我觉得在你身边太危险了,我怕死,我,我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好。你只是在你最落魄的时候碰上了我,对我有些依赖而已。等你之后腻了,烦了,你就会发现我也就那样,山野村妇,不过如此。]

      我其实骨子里一直都是自卑的,面对周酆的时候,面对林晚晚的时候。

      他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高贵优雅,不染一尘。

      我不算好看,言语粗鄙,举止粗鲁。

      我在皇宫多久,那些人背地里议论我,嘲讽我就有多久。

      我表面上装作不在意,实际不是这样的。

      如果眼前的周酆是三年前那个跌落神坛的周酆,我不会这么纠结,我甚至庆幸,我庆幸他的残缺能与我的卑微出身相抵。

      似乎这样,我们才是平等的。

      然而这一切的平衡都被打破了。

      他如今高高在上,九五至尊,各色美人,只要他想,多少人上赶着给他送上床榻。

      原来我不是怕死,我是自卑而不自知。

      我怕的是时间长了,日子久了,在周酆的眼里,我这白月光也会变得黯然平凡。

      倒不如一走了之,在他最喜欢我的时候,最念念不忘的时候成为他永远的爱而不得。

      比起短暂得到,我更希望他永久记得。

      我的那些隐秘的恶劣的心思,在今夜划破了一个口子,暴露天光。

      良久,我没有得到周酆的回应。

      果然,他也不能笃定是喜欢我还是依赖我。
      更不能保证日后会不会移情别恋。

      我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低头盯着地面。

      月色如霜,覆在上面,冷得人发抖。

      [所以在我们相看两厌之前,我觉得我们还是各自珍重为好,这样的话……?!]

      我话还没说完,周酆手捏着我的下巴,强制我抬头。

      两片温软覆上,带着酒气,霸道撬开我的唇齿,交缠灼热。

      我瞳孔一缩,下意识想要推开他。

      可又顾忌着什么,最终没那么做。只两手握成拳抵在胸前,试图和他隔开点距离。

      然而无济于事,少年的力气很大,将我死死抱住,揉进怀里。

      在我喘不过气来,濒临缺氧的时候,我的嘴唇被他依恋吮吸了下,然后用力咬破。

      我痛呼出声,铁锈的气息在唇齿间被他卷入吞咽。

      他喉结耸动,慢慢移开。

      [王芸。]
      周酆喘着粗气,连名带姓地唤我。

      [你怕死,我以后会在前面为你挡住一切危险。但你怕我厌你,烦你,所以你就要抛下我离开,这不公平。因为我比你更害怕你会厌烦我……甚至不要我。]

      他的嘴唇染上我的血,色如海棠,眼尾也泛红。

      [如果说你只是不过如此的话,那么这么喜欢,这么离不开不过如此的你的我,又算什么?]

      周酆大手抚摸着我的面颊,粗粝的指腹摩挲着,一下一下,缱绻温柔。

      [我不要别人,我只想要你,只要你做我的皇后。]

      我看着眼前哑着声音,不厌其烦,一遍一遍求着我留下的少年。

      [阿芸……]

      [求你,别抛下我。]

      可能是今夜月色太美,又可能是眼前美人说话太攻人心房,软人心肠。

      [好。]

      我这么轻声应了。

      唉,真是造化弄人。
      这算什么事?

      最后我这早死的白月光不仅没死,还上位了。

      ————完————

  • 作者有话要说:  知乎体小短篇一个,第一人称新尝试,啾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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