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依》豆豆仔

19、第十九章

　　经过一天的相处，翠云对这个周华印象很不错，但人家又是城里人，天高地远的，灵文去了可别再受难为。
　　翠云纠结着，拿不定主意，于是就问崔灵文，她自个儿是怎么打算的。
　　“我……我听娘安排。”
　　若是真应了这婚事，崔灵文嫁进城里，那基本上就是跟崔家断了。毕竟两边那么远，一年到头也就年初里能回来看看。
　　翠云也拿不准，没了主意，就只好先这么拖着。
　　但好在周华也不急，跟他说了再考量考量，他就憨笑着跟灵文说：“你慢些想，想明白了托人与我说即可。婚姻大事，切不可草率了。”
　　崔灵文对他欠欠身：“怕耽搁周先生了。”
　　“不耽搁的，”周华对她笑笑，没说等她多久，但却留了句，“我那边的人成婚都晚些，你多想些时日也无妨。”
　　末了，他还留了几封纸书给崔灵文：“若是有事不便托人说，也可以书信于我，我都会看的。”
　　他身上带着读书人的儒雅，说话也温吞吞的，给人心安的感觉。
　　崔灵文接了纸书，不好意思地告诉周华：“我好些年没写过字了，恐怕写的字会很丑。”
　　“无碍，”周华笑得亲切，“若是来日有机会，我也可以教你如何书写。”
　　崔灵文怔了怔，心下一片黯然。她又对他欠了欠身：“谢过周先生的好意，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罢。”
　　周华笑着点了点头，正式与崔灵文道了别，遂后转身离去。
　　日光洒落在村头的路上，周华的背影逐渐消失，融进了天际的霞光中，失在了路的尽头。
　　崔灵文远远地看着，想要回想曾经所经受的那段屈辱，却发现回忆被这血染的晚霞遮断，早已变得朦胧不清。
　　她只依稀还记得，那个欺辱她的先生姓刘，对她总是动手动脚的，看着她的笑也让人觉得恶俗。
　　而周先生……很好。
　　崔灵文不敢想太多，立在村口叹了口气，就折返回家了。

　　这年夏天很热，像是胡椒口味的，连空气都在发麻。
　　崔灵安去西苄市卖了苦瓜，换回了些钱，回村后对着记账本，给东村的几家人还了钱。还完钱，他对着账本算算，还欠着九十多，其中五十还是张荣阳他家的。
　　没事，他看得开。日子还长，慢慢还，总有一天能还清的。
　　天色尚早，这时候回家也无事做，他想着，要不去西河那边游个泳，水里凉快。
　　去之前，他先来到地里转了一圈，没瞅到房艾，便只身前去了河边。
　　东苄庄村西的这条河很长，水色很清，很多小孩都喜欢来这边玩水。但今日概许是太热了，小孩都不愿出门，河边竟极为清净。
　　崔灵安沿着河边，朝上游走去，走得缓慢，像是在散步。
　　走到一处石桥边，他停了下来，立在桥头俯瞰。这桥有些高度，从石栏上跳下去，一定非常爽。
　　他一粒一粒拽开胸前的纽扣，正要脱掉衬衣，视线却落在了一处，他手指一顿，停了下来。
　　又看了两秒，他突然缩起了身子，躲在粗壮的石栏后，透过护栏的缝隙，看着不远处正在戏水的那个小少年。
　　怪不得找不着房艾，原来他在这里。
　　明亮的日光打在水面上，泛起粼粼的波光。水里的男孩双腿像鱼儿一样拨动着，仰面朝天，柔软的发在水中散开，好似滴入水中的一滴墨。他游动的姿势很灵活，可以看出来他身段很软，几只橘红色的鱼在他身边游过，好似点缀在墨点之旁的点点红斑。
　　此般光景美如画。
　　大抵是玩够了，房艾停了下来，立在水里，抬手撸了把头顶湿软的发，又用手抹去脸上挂着的水珠。水随着他的手指尖滑出，抛在了水面上，溅起了一层淡小的水波。
　　崔灵安的心口随着漾了一漾。
　　也许是知道偷窥一行不太端正，他的呼吸有些不稳。他明知道自己应该脱了衣服，正大光明地跳进去，和房艾一起游泳，或者玩闹。可他就是站不起来，腿像是被蒸软了，酥麻麻的，直不起来。
　　房艾上了岸，折了根树枝，又跳下了水，拿着树枝子叉鱼。
　　往常的崔灵安，肯定是赶紧折一根树枝追上去，帮他一起捉鱼儿。
　　可今天的崔灵安，一动也没动，痴痴地看着水里的人儿，看着他一次次地把树枝子刺入水中，又一次次地落空，看着他光洁的脊背，还有垂水的短发。
　　等崔灵安回过神，他才发现，自己竟出了一身的汗。

　　不远处有人走来了，还说着话。
　　“难不成，你还真想在这个小破村里住一辈子吗？”这声音听着耳熟。
　　“是不大想。”一旁，有个男人应和说。
　　“我大姐攀上了个城里人，只要我娘点头同意，她就能搬去城里过好日子了……人家眼馋嘛，也想去城里，过过那种舒坦的小日子。”
　　——这可不就是灵暖吗！
　　崔灵安心中一惊。
　　他连衣服也来不及脱，慌忙之间，翻过护栏，一跃入河。房艾被突然冒出来的人吓了一跳，但却来不及惊呼，就一把被人蒙上了嘴。
　　他嗯嗯唔唔两声，想要推开身后的人，却听到了崔灵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动，有人来了。”
　　听到让人安心的声音，房艾很乖地停了下来，随着崔灵安，一同躲进了桥底。
　　进了桥底，崔灵安对着房艾，指了指头上的桥，告诉他来者就在桥上。
　　“村北不就有个女的去城里了吗，她回来说啊，城里啥都有，女孩子都抹胭脂水粉，好看的衣裳也多，还有好多咱听都没听过的新鲜事儿呢。”
　　房艾听出了崔灵暖的声音，惊讶地看向崔灵安，崔灵安对他点点头，又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房艾不要说话。
　　“阿暖，你当真想进城？”
　　因为距离近，雄浑的声音格外清晰，崔灵安和房艾都听出了这是谁，全是一脸震撼，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自然想了！”崔灵暖话语急促，“听说城里挣钱的路子也多，一个月挣的，都赶上咱在村里一年挣的了。你又那么会混，去了准是挣大钱的。”
　　张因及嘻嘻笑着：“那等我找你娘去求了婚，咱俩就进城去住。”
　　“那我们在城里就不要回来啦！”崔灵暖高兴得声音发颤。
　　“好，”张因及拉过来心爱之人的小手，低头看着她，对她许下了承诺：“你愿去哪，我就随你去哪，这辈子我都陪你。”
　　张因及时常对她许出这些诺言，崔灵暖很爱听。起初听他这般说，她还会躁红了脸，后来听惯了，要是哪天张因及没对她说些骚话，她还会觉得缺了些啥。
　　“就你会说。”
　　崔灵暖红着脸，羞羞地瞄了他一眼，随后甩开了他的手，撅着小嘴问：“那你光说咋不做哩，我还得等到啥时候，你才去我家提亲啊？”
　　“不急嘛，”张因及戳了下崔灵暖嘟起的小嘴，“这么着急我去提亲……哟，我家阿暖就这么巴不得嫁给我呀……”
　　“让你瞎说，不理你了！”崔灵暖被说得羞赧，转过身去，羞答答地跑开了。
　　桥上痞痞的男子笑着，追上崔灵暖，与她并肩走着。太阳光明媚燥热，他们却毫无察觉，自顾自地，在无人的地方，说一些酸溜溜的男女情话，任由着他们的感情，在日光下，泛滥成一场绚烂的梦。

　　在桥底的阴暗处，浸着两个眉目清秀的少年，只是现下，两个人脸色都极其地古怪。
　　房艾犹豫好一会，先开了口问：“娘估计还不知道这事儿……”
　　何止是翠云，崔灵暖这是瞒着他们一家子，偷偷在外边找了男人。而且还找了这么个……这么个不正经的东西。崔灵安愈想愈气，眉头皱着，像拧在了一起。
　　“那咱要跟娘说吗？”房艾问。
　　崔灵安靠在石壁上，双手握拳，语气沉闷：“要说也是她自己说。”
　　房艾觉得也是，插足别人的感情，总归是欠了些礼数的。
　　“那你在愁啥呀？”他戳了戳崔灵安的眉心，“这里都皱了。”
　　这轻轻的一点，瞬间散开了崔灵安皱起的眉头。崔灵安只觉得，被房艾点过的地方，就像是有神力灌入，铺在眉心，温柔地发着痒。
　　他叹了口气，说：“他俩这事，娘肯定是不同意的。我也……我也觉得不靠谱，灵暖怕是，要在这感情上磕跟头了……”
　　房艾不太懂，他觉得崔灵暖和张因及相互喜欢，这就比大姐和周胖胖好多了。不过他也隐隐觉得，娘是不会答应他俩在一起的。
　　翠云那么珍爱灵暖，定是不会让她嫁给一个村头地痞。

　　崔灵安空泛泛地担心了一会，突然叹了口气：“他俩的事，日后让娘去做定断吧，咱不要管太多了。”
　　“嗯。”房艾连忙点点头。
　　回过神来，崔灵安才发现，桥外的天不知何时起阴暗了些，灰蒙蒙的，看来老天爷的心情也不太好。
　　“是不是要下雨了。”
　　崔灵安话音落下不久，桥外的水面上就炸开了一朵朵水花——还真的下起了雨。
　　“我们就在这避避雨吧。”崔灵安说。
　　房艾应了声好，就朝里靠近了两步。漫过腰的水，在他走过之处，留下了几条纹路，随着水面荡开，散到了崔灵安的腰上。

　　太阳盛放的时候，在水中待着是消暑，可太阳褪去，还留在水中，难免有些凉意。
　　崔灵安还靠在石壁上，不过是侧着身子，看向房艾。他看了许久，突然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
　　“你冷吗？”他问房艾。
　　房艾摇摇头，笑着看他：“你冷了呀。”
　　崔灵安跟着那只笑，也扬起了嘴角：“有点。”
　　“可外边雨下的还是好大，”房艾朝外看了会，突然啊了一声，然后张开臂膀，向崔灵安扑了过去，“我身上热，给你暖暖。”
　　崔灵安下意识地伸出了手，想拥他入怀。
　　但手抬到一半，又突然清醒过来——或许是时候了，他该跟房艾讲清楚，他们都已不是小孩子了，这般搂搂抱抱的亲昵举动，不该再有了。
　　没等他开口拒绝，房艾已经趴了上来，靠在他敞着怀的胸膛上，双臂穿过他的侧腰，扣在了他的后腰窝上。
　　房艾身上很热，像一颗小火碳，灼烧着崔灵安身前的空气。
　　也同样，隔着两层皮肤，烧灼着他的胸腔和心脏。

　　崔灵安想着要推开房艾，可双手却不听使唤，回抱住了面前的男孩。
　　男孩的身子瘦小，他圈在怀里，心里闪过一丝瘫软。
　　他怎么这么瘦。
　　抱着就像抱了只……小兔子。
　　崔灵安这么想着，贴在房艾头发上的脸，就挂上了笑。

　　“你身上怎么这么凉呀？”房艾的手在崔灵安背上轻轻抚着，惊诧于他后背的温度。
　　崔灵安哼笑一声：“可能是叫四妹给吓着了。”
　　房艾笑了两声，又把他抱紧了些。
　　崔灵安说完，再次想到今天听到的那些话，然后胡乱地想了许多，就突然意识到——
　　崔灵暖和张因及，他俩的感情再不被看好，但也可以在灿烂明亮的日光下，说笑与调情；而他和房艾，却只能在暗湿逼仄的桥底，相拥着取暖。
　　想到这里，崔灵安脸上的笑，逐渐地淡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