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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七十一章 ...

  •   当晚还是寻了个住得不远的婶子来给翠云涂的药,上药之后,崔灵安心事重重,蹲在院子里抽烟,落了满地的烟头。
      好似从多年前那个下着暴雨的收成季起,他就不自觉地学会了承担,有事就扛着,扛着扛着,许多不是自己的事儿也成了推卸不掉的责任。
      是啊,翠云,后娘……何必呢。
      房艾撑着一盏油灯,来到院子,给崔灵安披上外衣。
      “去找灵暖说说吧,”房艾陪着崔灵安蹲下,“兴许她之前以为这病没得治才把娘关起来,跟她说能治好,她应该也不会不管她。”
      崔灵安也不知道怎么办了。家里这些拉后腿的破事,扰得他心烦意乱。
      “明天……”崔灵安吐了一片云,淡声道,“明天我去找她。”
      房艾说:“我明儿找人替我看门,跟你一起去。”
      “你别去了,”崔灵安扔掉烟头,攥住房艾的手,“还是带毅杰去厂里吧。”
      房艾想了想,点头同意了。
      这晚上两人都没睡好,各怀心事辗转难眠。次日清晨,房艾送崔灵安临走之际,终于还是忍不住劝他:“这就是把该谁的事情还给谁,而且咱也不是嫌麻烦不想干才推责任,确实这抹药的活儿咱都干不了。”
      崔灵安对房艾笑笑,说:“知道。”
      两人又互相叮嘱几句,天快破晓时,崔灵安出发了。
      抵达崔灵暖家已日上三竿,崔灵暖不在,他便坐在家门口等,这一坐就得按时辰算,午时过去,一辆桥车在巷口停下,消失的崔灵暖终于现身。
      “你来做什么?”崔灵暖瞥一眼三哥,扭过头去,取钥匙打开门。
      崔灵安跟着进了屋,等关上了门,才开始说话。
      他尽量保持平和的口气,既没有指责崔灵暖关禁翠云,也没有着重诉说昨日带翠云看病的经历,他笼统地讲了个大概,最后说明要点:“我跟房艾不方便上药,要不就把娘给你送回来,你每天给她涂个药就行。”
      崔灵暖拿起来桌上的苹果,听她啃的声响,能听出来这苹果嘎嘣脆。
      “我没那时间管她,”崔灵暖晃了晃翘着的二郎腿,“这种事你叫大姐给弄不就行了,找我干什么。”
      崔灵安被她不痛不痒的态度噎得够呛,缓了两口气,说:“这是你亲娘,你不能什么事都指望我们替你做了吧?”
      “她才不是我亲娘。”崔灵暖的语气濒临发泄的边缘。
      “你什么意思?”
      崔灵暖哼了一声:“她爱给谁当娘给谁当去,我才没有她这样的娘。往后她的事情也别跟我说了,跟我没关系。”
      “你在说什么!”崔灵安没想到四妹是这样的冷血无情,气得手指都在发颤,“你还是我妹吗?你怎么成现在这样了?!你把娘关起来你憋的什么坏心,你当我不知道吗!要是我一直不管这事,她的命可就丧在你手里了!”
      崔灵暖依旧无动于衷:“那又怎么样?她死了才好。”
      “死”的字眼让崔灵安通体发麻,他抓起崔灵暖的胳膊,拎着她站起来:“你说的什么浑话!”
      “松开。”崔灵暖抓起椅子上的苍蝇拍朝崔灵安抽过去,甚至用胳膊肘捣向他的肚子:“我说浑话?呵呵,哥我说句实话啊,你啊,太迂腐了。”
      崔灵安的胸口压满了绝望,他说不出话,瞪着眼看崔灵暖。
      “她那样儿的人,就不配做母亲。是,她是从小对我好,但那都是因为她把我看成个摇钱树!你们只知道她贬低你们,抬高我,你们压根不知道我这些年怎么过来的!她就跟念经一样!天天在我耳边叨叨让我嫁个好男人,我想甩开她,可我跟张因及私奔跑城里来了,我还是甩不开她!”
      崔灵暖说着,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一直在吸我的血,”眼泪落满崔灵暖那一张暗含沧桑的脸,“她住到我家来,一点闲事不管,光顾着吃香的喝辣的,还三天两头在外赔钱,腚后头惹了一堆的屁事,回家让我给她擦屁股,他们看着我都说我是贱婊子生的,你们知道我什么滋味吗啊啊啊啊啊——”
      “我恨她!我想甩开她!我想甩开她!我想甩开我出生的那个破地方!我想甩开你们所有认识她的人!”
      “那你为什么非得又找我啊——她这样的人活着有什么用,死了不好吗?她死了我们都能好好地活着,她死了我们都能歇一歇啊!!!”
      ……

      崔灵安愣在原处。
      大脑里面空无一物。他已经辨不清是非对错了。
      但是生而为善人,他的良知与底线仍在。崔灵暖与翠云之间的纠葛太纷乱,没有绝对的对错,他化解不了纠纷,但可以选择原谅。
      沉默地听了许久,崔灵安决定潦草收场:“你不愿意照顾娘就不照顾吧,我跟大姐再想办法。”
      谁知,崔灵暖居然不屑地嗤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我说你迂腐,你还真是迂腐到骨子里去了,”崔灵暖眼神戏谑,话语间尽显自暴自弃的疯狂,“哥,你们都被她给骗了!”她又疯癫地大笑起来,笑罢,面色突地无比狰狞:“我长这么大,她教我最有用的东西就是怎么勾引男的,她这辈子干什么什么不行,勾引男人没谁比得过她。呵,咱那个爹,当时有着媳妇不也是让她给套上了?”
      崔灵安不知为何,心脏猛然悬起。他紧张地看着崔灵暖,问:“你说这个干什么?”
      “我干什么?哈哈,我来告诉你你有多迂腐!”崔灵暖弯了眉眼,似笑非笑的脸看起来像是被镀上了一层恐怖的金,她拢了拢鬓角散乱的发,残酷道:“你们都不知道吧,她只跟我说了,当年她怀我的时候你亲娘还没死呢,她拿药毒死你娘,凭着我才嫁进了崔家。”
      坚强被打碎只是一瞬间。
      崔灵安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给击中,他嗓子被击得失去知觉,说不出话,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她是你的杀母仇人!可你干嘛呢?你在费尽心思地救你的杀母仇人!”崔灵暖把恨意宣泄到淋漓尽致,眼睛里没有一丝情意。
      崔灵安已经恍惚了。
      他不仅认贼作母,还尽忠尽孝。
      荒唐。
      可笑。
      绝望。
      崔灵安此刻已经无法稳定站立,他晃了晃身体,虚晃了几步,最后跌坐在地。
      他一直对所有事抱着好的心态,他总觉得所有一切事物都有美好的一面,可是,老天总是在给他开玩笑,告诉他:睁开眼好好瞧吧,这是个总能让人失望至极的人世间。
      耳畔的声音还未止歇:“哥,你不觉得你活得很累吗?活那么累干什么?她是死是活跟你没关系,你就别管那么多了,让自己歇一歇不好吗?”
      崔灵安像傻了一样,他什么也说不出来,眼泪却刹不住似地刷刷流下。
      他内心某些坚硬的东西,正摇摇欲坠。
      后来崔灵暖说的什么,他就是听进去了也无法理解了,思绪被碾得四分五裂,拼凑不起一个完整的崔灵安。
      包括最后,他是怎么离开崔灵暖家,怎么用两条腿走的路,他都没感觉了。
      他就是一块行走的肉尸。
      磕磕绊绊跋涉到家,崔灵安的神思仍徘徊在体外。他坐在板凳上,呆呆地盯着眼前的墙面。
      “救我,有人吗,救救我……”一声微弱的呼救从房内传来。
      翠云醒了。

      崔灵安听着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以可怜可悲的方式发出,突然地就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爽感。
      但短暂的爽之后,是熙熙攘攘的苦。
      他把脸埋在掌心里,嘲讽似地笑了起来。

      他其实也没有非常恨翠云。
      他只是……只是……崔灵安自己也搞不太清楚。
      人生多苦,费力气撑了太久,一旦萌生了想要放松下来的念头,就恍如受到了无尽的宽容。所以四妹说他太累了,该歇一歇,他就像得到了上天的恩赐似的,整个人都垮了下来。
      似乎只要放弃翠云,放任她的生死,他就能脱下来一层负累的盔甲,减轻身上的重量。
      穿太多,走起路来实在太累了。

      崔灵安坐在板凳上,很久没有起身。
      他再次起身,是兜里的烟抽完了,他去桌子上拿了新的,坐回去继续一根接着一根地抽。
      傍晚,房艾带着张毅杰从厂里回来,进屋闻到浓得呛鼻的烟味儿,刚想要数落崔灵安,转头却瞧见椅子上,那人抬起头来,一双挂满红丝的眼睛。
      房艾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
      他打开窗户通通风,听到屋里翠云的呼喊,倒了杯水端进屋,同她讲明白现在的身体状况,翠云搞明白现在安全的处境,立刻恢复尖酸之态,拍着床骂崔灵暖是没良心的畜生玩意儿。
      房艾安抚不下她,只好关上门,任她在屋里自己骂个痛快。
      张毅杰还吆喝着肚子饿,房艾去给他下了点面条,看着他吃完,房艾把小孩放到另一个屋子里,摸着他的头说:“在这屋看看书,别出来。”
      小孩子乖乖点头,房艾转身欲走,却又被拽住了袖口,回头看,张毅杰一副小心的模样,软软地说:“舅舅,舅舅不开心。”
      房艾心里有点酸。
      多么像小时候的他,小小年纪就学会时刻注意着别人的神色。
      攥着小孩子的手,房艾轻轻搓了搓,说:“我出去哄哄他。”
      “我也要去哄舅舅。”张毅杰说。
      房艾愣了愣,落下眼睑,抿着唇,发出一声“嗯”。

      崔灵安正要掐灭手里的烟,却突然被人连根拔去。他转头看向房艾,房艾没看他,而是拍拍张毅杰的脑袋,说:“把舅舅的烟扔了,再去给他盛碗面来。”
      “我不吃。”崔灵安低声说。
      房艾拉来一把椅子坐在崔灵安身边:“先盛来,不吃就放着。”
      崔灵安没吭声。
      看他这样子,房艾早猜出来定是四妹不答应照顾娘了。等张毅杰走远了,就拉起崔灵安的双手,告诉他:“本来就是灵暖该做的,她要真不愿做,大不了咱替她做了。”
      见崔灵安不语,房艾又道:“而且娘也醒了,虽说现在看着还不大能动,但胳膊还是能抬起来,那种地方就让她自己抹药就好了。”
      崔灵安突然说:“可她下药毒死了我娘。”
      “灵暖给娘下毒药了??”房艾大为震惊,但对上身边人的眼睛,他又猛然发觉,事情好像不是他想的那个样子。
      “你是说,”房艾抬手指了指充斥着叫骂声的屋子,虚虚地问:“给你亲娘……”
      崔灵啊点了点头。
      房艾微有诧异,微微张开了嘴。
      他很快接受了这个事情,没有崔灵安那样剧烈的情绪波动,或者说,对于年长一辈的人,他几乎没有什么亲缘概念。
      毕竟他就是亲爹为了给亲娘买棺材,才把他卖到人贩子手里的。
      翠云做过这样的事,房艾一点都不意外。他诧异的是,崔灵安竟是因为这样的事消沉至此。
      有面香味飘来,房艾松开了崔灵安的手,转头接过张毅杰端来的面。
      “吃点吗?”
      崔灵安还是说:“不吃。”
      于是房艾就拿着筷子,自己吃了起来。

      隔了小会儿。
      “灵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房艾边吃边说,“如果你觉着这是真的,心里别扭,那你想咋样嘛?”
      崔灵安看着他。
      “像灵暖那样,把娘关老房子里?”
      崔灵安摇了摇头。
      “那不管她了,等她在床上咽气?”
      崔灵安还是摇头。
      房艾叹了口气,问:“你还是想管她的,对吧。”
      这次崔灵安没点头也没摇头,张毅杰瞧他没动,凑过去,学着刚才看到小舅哄他的样子,攥住了他两只手掌。
      崔灵安突然间地绷不住了,豆大的眼泪滴落,噼里啪啦往下砸。
      一只肉嘟嘟的小手摸上了他的脸。
      他的小外甥,在给他擦眼泪。
      “灵安,”房艾放下面,蹲在崔灵安面前,轻轻地说,“他们上一辈子人的恩恩怨怨,跟我们都没关系了。我们得好好做人,娘得这病,你不能见死不救。”
      崔灵安摁住额头,抽噎不停。
      “你没有错。”房艾说。
      张毅杰也跟着学:“舅舅没有错。”
      这些年挺着强硬的姿态,崔灵安早已不再对外示弱,但在最亲最亲的人面前,他所有的脆弱,都可以毫无保留地暴露而出。
      “你说我是不是贱,什么责任都往身上揽。”
      崔灵安的话语间,有一种大厦将倾的苍凉。
      房艾扶住他,将那潦倒的信念往上推:“灵安,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像你这样做一个响当当的男子汉了。”
      崔灵安那双憔悴的眼睛慢慢抬起来。
      “往后不可以再这么说你自个儿,”房艾仰头望着他,“在我这儿,你就是最好的,你想做啥我都陪你。咱一起弄厂子,一起养毅杰,一起给娘治病,这不就挺好吗。”
      崔灵安吸了吸鼻涕,回望着房艾,点了两下头。
      房艾起身,把吃剩的半碗面递到崔灵安面前:“饿坏了吧,吃面。”
      崔灵安接过来,摸起筷子却没有挑面,迟疑了几秒,他缓缓抬头看向房艾。房艾对他笑了笑,他眼睛又变热了,于是赶快趁眼泪溢出之前低下头,安静地吃起了面。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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