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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永安嫂嫂 ...

  •   好像是个梦。

      春寒料峭,哪怕日头正盛,一阵微风吹来,仍旧微冷,浣衣女们裸露在外的皮肤都不免升起了细小的疙瘩,身子发颤,不由加重了捶打衣裳的力道。

      阵阵浣衣声吵得孟攸耳朵疼,她下意识的抬头。

      红墙绿瓦,似是宫中。
      但确然不像是北夏宫廷的格局。

      北夏爱柳,红墙多高耸入云,柳树不败,而眼前的断枝横生,红墙低矮,多了些粗犷之意。

      孟攸心下有些迷茫,她视线微垂,看见了手中拿着扁圆形的木棒,视线下移,又看见了满盆的脏衣物。

      孟攸无意识的眨了眨眼,感觉眼前一切都不太真实,似在梦中。

      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耳边便传来浣衣女们无聊的交谈声。

      “你说,像我们陛下这般丰神俊朗的人,会是什么样的女子嫁与他啊。”

      浣衣声停了瞬,有女子嬉笑怒骂声:“反正不是你我,你就歇了那股子往上爬的心吧。”

      “更何况,陛下那性子……”

      嬉笑声蓦然停了下来。

      孟攸的脑海却莫名其妙冒出来段记忆。

      永平八年,南周同北夏交战于淮河,北夏落败,永安公主作为北夏唯一的嫡公主,踏上了和亲之路,就在即将同南周四皇子成婚之时,南周发生了宫变。

      那位生母不详,出身卑贱的九皇子周鸠挟天子以令诸侯,弑兄弑父,荣登大典。

      九皇子一朝继位,撕破合约,囚禁永安公主,带领南周一路向北,不过三年,便统一南北,废除旧贵族奴隶制度,建立新朝。

      昭和元年,鸠入主洛阳,北夏皇族大多死于禁卫军剑下,永安公主则下落不明。

      轿撵上的流苏阴影落于孟攸手上,她的指节蜷缩了下,忽觉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跪了下来,她慢半拍的抬头,耳边是浣衣女们惊慌失措的声音。

      “恭迎陛下。”

      这是孟攸见他的第一面。

      年轻的君王斜倚座椅,头戴冕旒,睨她一眼,似笑非笑,尾音微扬,满是风流:“竟忘了嫂嫂,是鸠之错。”

      视野越发发暗发灰,孟攸像是漂浮在半空,抑或者躲避于宫墙之下,看着这一幕般——她拿着簪子,刺进了他的右胸。

      鲜血顺着簪尾往下落。

      她被护卫队打落在地,簪子被迫掷于地面上。

      孟攸下意识的半跪于地,俯爬着向前,伸手正准备握住簪子。

      年轻的君王步调懒散而下,一手拔出长剑,挑开她手中的簪子,剑尖微斜,划破她的掌面。

      他微俯下身,鲜血顺着衣襟下落,滴于她的掌面,同她的鲜血混为一体。

      孟攸的掌骨微颤,五指竟不能屈握。

      他的冕旒微斜,许是角度原因,孟攸终得见他的面容。

      据说鸠王出生时,天降异象,是天煞孤星的命格,又因年幼遭人欺辱,性子阴晴不定,暴戾恣睢,登基那日,南周皇族被他生生拔下一层皮,挂于冷宫屋檐之上,暴晒三天三夜。

      他最出名的一场战役“祸引东水”,引水从山海关出,虽不费一兵一卒,但淮河边境子民无一幸免。

      这样的事迹,大部分人都会下意识的认为他长得凶戾阴沉,可偏偏呈现在孟攸眼前的,是一张极为俊秀的皮相。

      眼尾微挑,不笑时似也带着股风流,可偏生视线阴鸷,面容也多了些乖戾感,可比起画像和想象,多了些异于常人的俊美。

      她半跪于地面,下颌被他捏住,硬生生拉在他的面前,粗糙的布料被石子划破,刺得孟攸的膝盖生疼,两人的距离却蓦然离得很近,呼吸交错,血腥气揉杂着他身上的龙涎香,晕得孟攸的脑海发昏。

      他的指腹冰凉,顺着她的下颌向下,按压在她颈部跳动的血脉之上,指腹轻柔的揉捏着,这一瞬间,甚至横生些意味不明的危险的暧昧感。

      孟攸呼吸微屏,脖颈直接被他握住,气息难以吸入吐出,她的整张面容被迫憋得通红,视线微扬时,撞进了他那双忽而泛着蓝光的眼瞳。

      野兽逮捕猎物时,喜欢抓住猎物的脖颈,欣赏着猎物的挣扎和痛苦,让猎物的精神崩溃,这才慢慢蚕食掉猎物的精神和血肉。

      孟攸抑制住发颤的身体,指节却不自觉的蜷缩在一起。

      “永安公主,”他的声线微扬,似笑着,字句从口唇挤出,语调古怪:“孟攸?”

      他似欣赏着她的痛苦,掌面似挑逗般的拍了拍她的面颊,凑近她的耳边,声音阴鸷:

      “你好大的胆子啊。”

      “永安嫂嫂。”

      .

      孟攸是被惊醒的,汗水粘在寝衣上面,颞部“突突”直跳,像是做了个噩梦,但又说不出来梦境具体内容,胸中一阵心悸,残存的惊恐让她张了张唇,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烛火被挑开,殿内亮堂起来,映在床榻上蜷缩成个团的身影,许是年岁过小,又许是大病一场的缘故,本来合乎身形的月白色寝衣竟有些松垮,露出小公主细白的锁骨。

      孙嬷嬷看得一阵心疼。

      北夏小公主孟攸中宫所出,排行第九,虽是女子,可若论尊贵,谁也比不上永安公主,自小千娇百宠,锦衣玉食的长大,却没有跋扈骄纵,反而养成幅极为良善的性子。

      皇后事物繁忙,孙嬷嬷作为永安公主的乳娘,自小伴与公主左右,说句以下犯上的话,她几乎将小公主当成自己的孩子。

      永平二年冬至,永安公主不慎于清河坊跌落,自从大病一场,噩梦缠身,而今廿七,满打满算,小公主已病两月。

      孙嬷嬷掩去眼中的涩意,她上前替小公主披上大氅:“殿下,是又做噩梦了吗?”

      孟攸的视野这才慢慢清晰,视线落到孙嬷嬷的面上,她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朱唇微张,但一句未说出口。

      “殿下是嗓子不舒服吗?”孙嬷嬷看得心中酸涩,想起什么立马起身:“奴婢去请太医。”

      嬷嬷走得快,孟攸张了张唇,直到嬷嬷走到梳妆台位置时,才发出声音道:“不必了,嬷嬷。”

      孟攸拢了拢大氅,脑海里显现出双泛着蓝光的眼睛。

      丹凤眼。
      双眼皮的褶皱很浅,只有眼帘微微下垂时,才能触见,若眼帘再下垂些,甚至能触见上扬处的细小红痣。

      孟攸的眼睛不自觉睁大,她忽而从床上起身,赤足踩在床榻上,慌忙穿上绣鞋,没顾上孙嬷嬷喊着的“小祖宗”,匆匆套上衣裳,一边问道:“嬷嬷,我从春日宴上带回来的奴隶现在在哪里?”

      奴隶制度从古延续至今,分为官奴和私奴,无报酬和自由,是奴隶主的个人财产,可转送发卖,官府无权干涉。

      北夏皇族多以立春时节狩猎奴隶为乐。奴隶场本就位于郊区,如今又加上了狩猎这一条,现今大多数贵族如同称呼牲畜一般,将其称为狩猎场。

      孟攸往日极不喜这个地方,但也是经落水一事,她虽身体已然大好,但已有两月未曾出门,成帝害怕孟攸憋坏身体,特耳提面命的让孟攸参加春日宴。

      永平三年立春,她头一次去了狩猎场。

      六皇兄孟羡咧着嘴向孟攸笑着:“阿攸妹妹,看好了啊。”

      他说着的同时,没等孟攸接话,仅坐于宴席之上,抬手拉弓射箭,三箭齐发,竟然一箭未曾落空,完全命中。

      孟攸的视线随着三个奴隶倒地,视野染成血色,随着狼群袭来,血色被舔舐干净,头狼蓦然回首,遥遥一对视,她视线模糊的望见了泛着蓝光的瞳孔,心脏也跟着阵阵嘶吼声而不断的冲击着胸廓,耳边却响起贵族的祝贺恭维声。

      她一时心神不宁,听见孟羡喊她:“阿攸妹妹,你且看好了,我今儿必定赢。”

      成帝有三子两女,中宫出身的却只有孟攸一人,孟羡的母妃是个美人,生下孟羡后四年,郁郁而终,孟羡便被抱养到中宫,彼时孟攸一岁,两人算是从小长大,倒比别的兄弟姊妹多了些亲近。

      孟攸虽不喜春日宴,但成帝喜爱,北夏贵族大多都喜爱,便显得她像个异类,往日撒娇卖乖那一套完全收了起来,此时竟然显得有些缄默。

      成帝的视线转移到骑着马背上的贵族子弟身上,笑着鼓掌道:“好,今儿谁拔得头筹,朕便将长日弓赐于谁。”

      长日弓,先祖征战沙场,从梁朝末世皇帝手中夺得天下,曾在长白山铸剑大师手中求得两物,一弓一剑,后南北分裂,北夏皇朝遗留长日弓,南周皇朝遗留久夜剑。

      而今,成帝拿出长日弓作为噱头,贵族子弟不免一个个涨红了脸,马蹄阵阵,满是意气。

      孟攸坐于榻上不动。

      小公主其实惯会撒娇,但今儿因为血腥气的缘故,竟是能不开口便不开口,甚至想要立马从宴席上离开,这才显得呆怔了许多。

      “阿攸,过来坐。”

      孟攸起身,眼睛微弯,声音绵软:“是,父皇。”

      坐于成帝下首时,孟攸的视野便越发清晰,耳边听清成帝低声问她,带了些担忧,倒是比起皇帝,多了些为人父亲的关怀:“身体现在可有不适?”

      孟攸仰首望着成帝,她摇了摇头,眉眼弯弯,笑着道:“已无大碍,父皇。”

      成帝伸手揉了揉孟攸的头发:“已在长春宫闷了两月,阿攸还是需要多出去走走,许是心情开朗了,身体也会好上许多。”

      孟攸低低应了一声。

      孟攸坐于高处,无人同她谈话,一时难得有了些清净。

      她的视线却不受控制的落于远处。

      狂风大作,血色同泥土混在一处。
      野狼狰狞般的嘶吼声合并着箭矢破空声,这些场景让孟攸的耳边不由嗡嗡作响。

      她愣愣的接过成帝递给她解闷的糕点,食不知味的吃着。

      马蹄声由远及近。

      她听到孟羡的声音,张扬明朗。

      “父皇,我狩到十三个奴隶,”少年皇子着黑红劲装,发带垂落肩前,眉眼微挑,那双总是被人说清澈愚蠢的杏眼竟然微弯,生出几分意气风发感,他仰首笑道,身后随从半跪着将中了箭的野狼放在地面上:“还有匹野狼。”

      贵族狩猎的“猎物”仅有四十个,狼群仅有三只,此时大多“猎物”折于皇子之手,成帝自然喜笑颜开,大手一挥,笑着道:“羡儿英勇无畏……”

      他的话音还未落地。

      距离宴席最近的悬崖边上竟站着个身穿囚服的奴隶,但距离太远,孟攸看不清他的相貌,只能隐约看清他的两指之间竟捏着半截尚在滴血的利箭,疾风将他身上的白色囚服吹得鼓胀,随着利箭被他掷出,孟攸有一瞬间听到声幼狼悲戚的呜咽声。

      宴席乱成一团,“护驾”的嘈杂声响起,孟羡已然被惹怒,他扭头,发带微垂,拉弓射箭,骂着道:“一个畜牲而已。”

      两箭相遇,谁也不知那畜牲的力道竟然如此之大,未用弓,仅用箭,便能穿破素有“百步穿杨”之名的六皇子孟羡。

      利箭穿破疾风,目标竟是首座之上的成帝。

      孟攸的瞳孔皱缩,她下意识的上前挡在成帝身前,好在暗卫反应过来,以剑相抵,倒是没有受伤。

      一阵人仰马翻,孟攸的视线微扬,看到那奴隶背对于宴席众人,背上的血液浸湿囚服,囚服上的“九”字被风吹得鼓胀,直直的跌落悬崖。

      这一幕在她的脑海里闪瞬即逝。

      孟攸的心脏重重一跳,听到父皇轻声问她:“阿攸没受伤吧。”

      她还没来得及回话,便听到父皇高声喊道:“太医呢,赶紧给朕滚过来,看看朕的阿攸是不是受惊了。”

      但春日宴依旧继续进行。

      成帝看着温和,但性子却极为执拗。
      哪怕今日成帝受伤,这场春日宴也必须办下去。

      奴隶同奴隶或野兽厮杀,三十人中只有胜者才能活下去。

      孟攸低头,一下没一下的咬着手中的糕点,她心里思忖着离开,但又念及成帝讨厌半途而废之人,只能规矩的坐在榻上,一句不吭。

      “阿攸妹妹,”孟羡推过来了一碟糕点,笑容明朗:“今儿怎么这么呆愣呢?”

      若是旁人同小公主说话,必定不会说呆愣一词。但六皇子向来是个心大的,他说完还往口里丢几颗葡萄,笑嘻嘻的看着孟攸,又问道:“阿攸妹妹赌哪个赢?”

      孟攸没回话,但她顺着孟攸指着的方向看了过去,距离太远,她只能看见满地的血液,便下意识的移开视线时,回了孟羡一句:“六皇兄,我不懂这些。”

      孟攸话音落地的那一瞬间,看见七彩丝绸迎风而扬,随后耳边听见震耳欲聋的鼓声,宣判着“十九”的胜利。

      奴隶被侍卫扣在牢笼里带过来,他身上的囚服被风撑了起来,远看倒像是个球。

      但孟攸看清他背后的数字,是“十九”。

      他的肩膀关节半脱不脱,挂在身上,血液溢满囚服,浑身脏污,几乎是箕坐于牢笼之上,唯有那双漂亮的眼睛与众不同。

      如同梦中的眼睛一般。

      孟攸定定的看着呈上来的奴隶。

      一时之间,她竟心跳如鼓,难以自持。

      孟攸蓦然站起身来,今儿难得眉眼弯弯,冲散了原本皮相里带着的清冷,反而更多了些小女儿家的娇憨,她冲成帝俯身行礼,声音绵软:

      “父皇,阿攸想要这个奴隶。”

  • 作者有话要说:  奴隶制度从古延续至今,分为官奴和私奴,无报酬和自由,是奴隶主的个人财产,可转送发卖,官府无权干涉。——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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