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扉之外》衍谡

1、第一章：旧时飞鸟

　　第一章：旧时飞鸟

　　2124年9月1日，上午10点31分，江楹走上这座城市唯一一座跨海大桥。

　　他今天穿着一件略微掉色的深灰色针织衫，牛仔裤的裤脚翻起毛边。“我今天大概走的是二十一世纪的潮流。”江楹漫无边际地想着，一边第20018次数这座桥上地砖与地砖之间的缝隙数量。

　　4年前他曾经参与过这座桥的维修项目，那时候还只是在电子建模中构建敲定它的改造方案。江楹本人也未曾想到，四年后的今天，这座桥竟然成为了他与外界沟通的唯一媒介。就好像他为自己搭建了一条逃生之路，又亲手将走上这条路的通行证交给了别人。

　　他往自己的“岛”上走。

　　说是这里是“岛”其实也不那么恰当。而称其为“自己的”更是大言不惭。这片土地其实曾经与大陆相连。只是在全世界统一为一个联邦的某次战争中，这座城市与多个国家接壤的地理位置使得它被炮火数度轰炸。也许是不堪重负，某一天人们发现，原本与大陆紧密相连的土地消失了，人们猜测他是沉入了海底。但接下来的百年里，无人能得空去调查它落向何方。神奇的是，2100年，22世纪的第一天，原本已经被全世界遗忘的它缓缓从海洋浮起。而江楹现在想起来这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大概也只是唏嘘于这座命运多舛的岛，最终也只被用于关押自己——再细细想了想，这里起初可是能容纳百万人级别的岛屿，且风景宜人气温舒适，是周边许多国家中产及以上公民的度假首选，且城市基础设施完备。这样算来，有这么一座岛充当自己的监狱，可能还是自己赚了。

　　海鸥翱翔天际。咸湿的海风轻轻地吹起他乌黑的额发。江楹今天从桥那头的报刊亭买了三斤柿子。岛上冷得很早，他需要提前报备围巾和手套。报刊亭的老板说那些东西要下下个月才能送来。江楹略微有些担忧到了十一月他是否还能记住这件小事。他没有ai助手、互联网、电子屏幕，理所应当，更没有这个世纪初就被淘汰的智能手机。在没有纸笔的情况下，他自然也无从记录下年岁。

　　他能做到的，唯有“计算”与“估计”。习惯了把每分每秒记在心里，要得到每一刻的时间，也变得不那么难。

　　江楹微垂着头数完这次的缝隙，预估某些结构大概还有两年零八个月需要维修，除非他们愿意看到这座世纪之桥由于老化而轰然倒塌。他愉快地想着，世界总还是需要一些无法被电子与科技取代的东西。迈着稳健的步伐，他走下桥，加快了一点脚步，那装柿子的袋子也好心情地在空中左摇右摆。今天是他隔日一次的体检日，迟到的话，他们会抽掉他十管血。虽然并不会缺他的饭，但总归不好受。

　　桥连接着岛的南面，也就是江楹的居住点所在处。独栋建筑带一片小林子和花园。可能是岛屿沉没前存在的别墅。四年前江楹入住时发现主栋已经被修缮得十分完善。不知是在等着谁。房子外观本身颇有巴洛克风格，内部软装却充满了22世纪人的生活特点，贯彻金属质感与简洁家居。在这样现代化的居所里，却没有一件电子产品。2121年江楹差一点成功“越狱”的情况让当局没收了他仅仅看了一年的老式电视机，虽然他在心里想，其实自己也不是靠这个逃出去的。但这点心声并不能被任何人听见，遂作罢。

　　负责体检的芯片人来找江楹时，他正骑着自己的塑料自行车在林间捡蘑菇，今天早上7点10分左右开始下了半个小时的雨，现在是11点整，过了三个小时左右，理论上蘑菇应该长出来了。他捡了三个白蘑菇到篮子里，正要把他们放到竹篮里时，他听到了不客气的金属鞋子踩碎木头的嘎吱响声。

　　江楹没回头：“哈喽，孔小姐。”

　　来人是一名戴着金属面罩和鸭舌帽，看不清面庞，身材瘦削的女性。她穿着无论几个世纪人们都不会放弃的白大褂。背后开了八个空洞，从中支出八根金属制的蜘蛛腿。江楹知道那是连接着她脊髓神经的义肢。改造人们通过芯片能够很好地操控他们的义肢。选择蜘蛛八腿型的人类并不多，不论是出于审美或是出于手术风险问题，成为“蜘蛛侠”都不是件容易事。

　　只是好巧不巧，改造人们赖以生存的义肢和芯片都是江楹主持研究的。而他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场主刀实验就是面前这位孔小姐的改造手术。手术结束后的四十八小时里，他被五百三十八名孔小姐型号的芯片人押送进了这座岛，再也没能出去。

　　江楹甩了甩指头上沾着的红泥，还是用套着那件宽大的看不清身形的针织衫的背对着“孔小姐”。

　　她踩着防水面料制成的长靴。虽然看不到脸，但江楹十分能够想象她此时此刻皱起的眉头。

　　“我很难想象当局究竟是和你做了什么样的交易，以至于你可以在这里种这些蘑菇，”孔琳往下压了压帽沿，八只义肢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向他射去：“以防万一你又有什么多余的想法，我们先回你家吧。”

　　江楹没有多做挣扎，被八条蜘蛛腿，此刻比较像章鱼腿，缠紧，头部朝下倒挂在空中。他松开一直提着的竹篮子，顺应地心引力，将双手也放松垂下。几个五彩斑斓的蘑菇滚到孔琳脚边，被她小心地避开了。

　　江楹闭了闭眼以缓解突然颠倒带来的眩晕感，在孔琳举着他向房子移动时突然出声道：

　　“孔小姐，孔琳还记得2116年夏天发生的事吗？”

　　孔琳顿住了，她对此感到十分诧异。她侧过身去，将江楹提到与自己能够对视的高度：

　　“如果你说的是0001号的话，她没有与我们共享此段记忆，我无可奉告。”

　　隔着特殊金属制作的面罩，孔琳与这个她理应熟悉的囚犯对视，并没有察觉他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微光。

　　“人类无法记住的事，芯片会替他们记住。但人类不想面对的事，芯片也没办法帮他们面对，”江楹缓声道：“我曾经以为我能记住一切，但到了今天，我连当初让自己’忘掉’的原因都忘记了，我只能通过反复地计数，计时来提醒自己，今天做了什么，昨天做了什么。可惜，要是我能早点察觉到自己的衰退，说不定就能记得一点2116年的碎片，出去之后还能和她叙叙旧——”

　　孔琳在他的絮絮叨叨中面无表情地继续向前走，她心中只感到可笑。她把这段话录制下来共享到大脑的芯片里，听到同样的无数嘲笑声，以至于她几乎想立刻叩开0001号紧闭的共享频道。

　　“江先生，你身体机能退化的事情当局一清二楚。不如说，全联邦共和国的人们都一清二楚。我得说，幸亏你记不得以往的事。不然今时今日的处境只会让你加倍痛苦，加倍地思念以往的——荣耀时光。“

　　义肢们似乎感到主人的愉悦心情，越发缠紧了江楹的腰。江楹对此视若无睹般再次开口：

　　“其实也不能说完全不记得了，多少还是有那么四五枚碎片——虽然不包括2121年的离岛计划，但幸好我还记得2122年以后的事。“

　　“江先生，我得提醒你，我们今天的对话会全部上传给当局，所有人都听得见你在谋划什么。“

　　“这个倒是无所谓，什么都逃不过当局的眼睛，”江楹出神地看着孔琳被金属头套覆盖的后脑勺：“当局既然不介意我这副躯体一步步走向腐朽，自然更不会介意——一件已经老旧到完全丧失机能的工具的死活，那为什么，孔小姐还要如此勤勤恳恳地来“照料”我？我一直想不通这个问题。”

　　“江先生，你还是太看轻自己了。不，倒不如说，你太看得起你与——0001号的关系了。”孔琳一时间竟起了些怜悯之意：“严加看管你，原本就是——

　　“孔琳的意思。“江楹淡声道：”我知道。从一开始。“

　　孔琳、不如说、3438号瞳孔骤然紧缩，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她几乎是当机立断地把江楹扔出去，但，为时已晚。她的八条义肢被齐根斩断，噼里啪啦全部断裂在泥土上。3438号嘶声尖叫起来，这八条义肢全部都几乎是直接连接在她的神经上的，义肢被切断，无异于感知到主神经被一刹那砍断了八次的疼痛。比痛觉更早传达到大脑的是愤怒与惊疑。3438号无法置信，前天被检测出内脏功能全面退化的江楹，为何仍有筹谋出逃乃至成功的能力。尽管0001号再三强调要严加看管他，甚至不惜调用了远超规格的防备力量，所有的执行者包括当局却从一开始就对此表示质疑。

　　时至今日，他们或许才会惊觉当初增派防备的决策是多么正确。

　　江楹原本应该以头朝下的姿势栽倒在泥土中，怪异的是，那些被斩断的义肢竟悬浮起来，仿佛活过来一般，拉住他的四肢，端正地将他¨摆放“在泥地上。江楹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一只白底蓝斑的蘑菇，他稍一用力，蘑菇竟然碎成了粉末状。江楹将其握在拳中，再张开手，那些粉末竟聚成了心脏的形状，在他的手心一抖一抖地规律跳动着。八条义肢争先恐后地朝着“心脏”飞去，断裂的截面与“心脏“接合、缠绕、溶解。江楹低头看着在他手里砰砰跳动的黑色”心脏“，他似乎在沉思着什么。又像是在认真地回忆着什么。过了一阵子，他似乎终于注意到了什么，将目光移向在泥地里痛苦翻滚着的3438号。他注视着她头上戴着的金属罩子被泥土侵蚀剥落，露出一张过于青涩的少女脸庞。这张脸也因剧痛扭曲着，沾满了肮脏的泥点子。

　　江楹伸出手，想拍拍她的头发，但见到她痛恨惊疑的眼神，犹豫片刻后将手放下。江楹站起身来：

　　“‘藏木于林，人皆视而不见。‘你想知道是这个因素使你们失败，还是别的什么。”江楹叹了口气：“我本来期待是私情的，但是现在，我好像连他的脸都记不太清了。”

　　“早知道我的记忆退化得这么厉害，当初就该量产他了。不过好在前些天，我居然回光返照地想起来了一点从前的岁月。”

　　江楹又仔细地想了想：“不过现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时候太阳很暖和，”

　　“今天太阳也很暖和，而我昨天晚上久违地看到了星星，我觉得，是时候该告别了。”

　　3438号倒吸了一口凉气，可惜因为剧痛，她发不出声音来，最终只能“嗬、嗬“地抽气。

　　尖锐的警报声从远处响起。江楹知道，许许多多的孔小姐正准备前来逮捕他。而他正悠闲地从裤兜里翻出一盒自制烟，叼在嘴里没有点燃。

　　现在是2124年9月1日上午12点整。
　　现在是2124年9月1日上午12点整。
　　现在是2124年9月1日上午12点整。

　　江楹在心里重复三遍，他最后看了一眼3438号那张不甚熟悉的脸。

　　我早已记不清名字的你，祝我们相遇九周年快乐。

　　于是他的岛沉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