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我别用屠龙刀》袖风不染

82、第82章 水天佛境

　　六槐山，巨大的玄龙身躯盘旋在祭台之上，周身黑气萦绕。明宣、明棠和出云宗十多名弟子持剑站在他对面，众人满身血污、神情狼狈。

　　青落跃身至祭台上，面对着明宣，持剑而立。

　　众弟子一片哗然，明棠见到青落，更是讶异：“你！你还活着？那龙珠……”

　　明宣眼中也泛起波动：“青落，你……无事？”

　　“师……掌教是关心我，还是龙珠？”青落握剑的手紧了紧，向来柔和的脸上显出几分冷硬。

　　“龙珠，当真在你身上？”明宣道。

　　青落没有回答，用手指按上心口处，问他：“那道用来操控我的咒术，是当年替我稳固魂魄时，便施下的吗？”

　　从始至终，明宣对于他，到底有几分师徒之情，几分利用之心呢？

　　明宣眼神动了动，道：“若非不得已，我不会用它。”

　　“何种情况，才是不得已？现在这般局面，就是掌教想看到的吗？为了所谓的大局，为了防患未然，因为偏见和私欲……让师兄和所有人的牺牲都白费……”青落神情苦涩，“我先前所说，句句属实，掌教为何，不愿信我？”

　　“青落，你休要满口胡言！”明棠忍不住高声喝道，“这妖龙放出浊气，为祸人间，如今方圆百里皆受其害，你还要为他狡辩？”

　　青落看着他，哑然失笑，心口处龙珠所在的地方隐隐作痛。

　　“因为没有龙珠，重渊才会无法压制体内的浊气……他拼着入魔的风险将那些浊气吸呐入体内，如今，功亏一篑……却还要成为你们口中的罪魁祸首。”

　　他抬起手，扶光剑指向面前的人。

　　“这惶惶人间，当真，给不了他们一个公道……”

　　他看向漫天浊气，眼中沉沉一片。

　　眼前景象，更甚先前，至少有一半浊气已脱离重渊的掌控，肆虐而出，周围百里已受到侵蚀，按照这个速度蔓延，若没有如同六合之阵那样的阵法封印，仅靠仙门修士根本无法抵御和阻挡，很快便会成为祸乱人间的大灾。

　　明棠脸上红白交加，想要继续反驳什么，但看明宣沉着的脸色，向前的那一步终究无法迈出。

　　其余弟子们有小声议论的，也有默默低下头的。而明宣站在那，没有说话。

　　“师兄……”身后传来一个微弱沙哑的声音，青落转头，看到一个小弟子用断剑支撑着艰难地从地上半爬起身。他浑身是血，只稍微一动，便有血从口中涌出。

　　是先前季川叫过名字的那个小弟子——卫道。

　　青落忙过去扶住他，掌心抵在他背后，替他疗愈伤势。看着他身上的伤口，他不由皱了皱眉。

　　那些，都是出云宗剑法所伤。

　　“青落……师兄……”卫道抓住他的手，睁大圆圆的眼睛，泪水瞬间流了下来，“对不起……先前是我软弱，没敢站出来，我知道，大师兄、你、还有他……都是拼了命在阻止浊气，在保护我们……我看着你们受难蒙冤，孤立无援，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艰难转头，看了看边上的玄龙。

　　“大师兄说，要成为想成为的人……可我，还是让他失望了……”

　　青落用袖子替他擦了擦脸上的血和泪，目光柔和，对他轻轻笑了下。

　　“你是我见过，最为勇敢和善良的孩子，你没有让师兄失望。”

　　他知道，这个孩子为了心中那一点无人在意的公道和正义，以一人之力挡在玄龙身前，对抗同门和师长，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决心。

　　“真的……吗？”少年扬起一点脸，满是泪水的眼中显出一些光亮来。

　　“嗯，谢谢你。”青落轻轻说完这句话，收回掌心的灵力，松下一口气的少年便合上眼睛，安然睡了过去。

　　他将少年安置在一旁，松下手中长剑，不再看那些人，转身去查看重渊的情况。

　　玄龙周身黑气缠绕，巨大的龙身上遍布刀剑和灵力留下的伤痕，殷红的血从玄色鳞甲中淌出，将半个祭坛都染成了血色。

　　他本该是刀枪不入，所向披靡。他本是高高在上，无所顾忌。

　　可他因为他失了龙珠，因为他落入尘埃。

　　“对不起。”青落低哑开口。

　　玄龙双目紧闭，一动不动，似是毫无知觉。

　　“别靠近！他已入魔。”明宣提醒道。

　　“他不会入魔，我也不会杀他。”青落垂眸神色平静，“我会，让他恢复。西北角的浊气最盛，那里的弟子撑不了很久，请掌教，为我争取片刻时间。”

　　明宣凝眉看向远处，那里黑雾滚滚，浊气喧嚣，而青落所在之处，周身百丈内皆不受浊气影响。

　　“玄龙之祸，我不敢赌，却没想到……因此满盘皆输。”明宣自嘲般笑了下，嘴角咳出血沫，往后退了一步。他发冠歪斜，发丝凌乱，似是受了不轻的伤。

　　“是师父错了。”

　　这个一生高傲固执的人，第一次低头，可人类微不足道的尊严，在巨大的灾祸面前不值一提，也于事无补。

　　“掌教师兄！你……”明棠忍不住出声。

　　“住口。”明宣一振袖，手中灵泽剑散出威压，将身后之人逼退，朝青落道，“这里，便交给你了。”

　　明宣说罢，不再多言，转身往西北方而去。

　　明棠看了这边一眼，也带着其余弟子跟了过去。

　　青落伸手抚上玄龙的眉心处，一如当年在云梦泽底。玄龙微微颤动了下，却并未睁开眼睛，似是承受着巨大的煎熬。

　　指尖灵光散出，青落进入了重渊的识海。

　　玄龙的识海内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海，海面波涛汹涌，一身黑衣的重渊悬空盘腿而坐，双目紧闭，长发散落，周遭都被浓黑的雾气笼罩着。

　　青落踏着水面凌空走到重渊面前，他看着他，目光柔和而悲伤。这么轻易就让他进入了自己的识海，这龙，当真对自己不设防。

　　他抿了抿唇，低声道：“重渊，我回来了。”

　　重渊倏然睁开眼睛，血色在瞬间褪去，恢复了雾蓝色的眼瞳。

　　青落抬手，捧起识海中重渊生满道道血色裂纹的脸，指尖微微颤着。

　　重渊的元神，已经濒临破碎了。

　　失去了龙珠，他体内浊气全凭灵力和肉/体压制，浊气侵蚀五脏六腑，元神受损，意志也已在崩溃的边缘。

　　重渊的眼睛缓缓动了下，张了张口，声音很是嘶哑，他说：“我没有入魔。”

　　他抬手，覆在青落的手背上。

　　“你不要，担心。”

　　他喜欢的人，是神，是佛。

　　所以他不会成魔。

　　他想要与他站在一块。

　　以一个爱他的人。

　　“重渊，我想起一切了。”青落轻声说道。

　　重渊闻言身形僵了下，眼神闪避，垂下了手：“从前种种，是我不好。”

　　青落摇了摇头，清灵的眼中溢满心疼，他俯身朝他靠近了些，额头几乎贴着他的额头：“从前种种，不是谁对谁错……是我们，都不懂。”

　　重渊有些怔怔地看着他，悬在那千年的心，好似终于落下来了。他忽然将他推开：“你快离开这里。”

　　青落看着他道：“那你呢？”

　　重渊偏头避开他的目光：“就算自爆元神，我也不会受浊气控制。但我，也没法再控制它们了。”

　　他管不了这身后世间，是否会浊浪滔天了。

　　青落抿了下唇角，苦笑道：“那我呢？”

　　重渊顿了下，柔声道：“有龙珠在，浊气不会影响你，你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青落轻轻吸了口气，眸中波光闪动：“重渊，谢谢你，替我去看了山川湖海，又陪我走过了许多地方。我来到世间，活了两世，也该，知足了。”

　　重渊似是意识到什么，抓住他的手腕道：“你想，做什么？”

　　“魂魄回归，我记起了作为树灵时的一切，以及，更久远之前的事情。”青落缓声道，“重渊，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什么意思？更久远之前，又是什么时候？”重渊紧紧注视着他，神情凝重。

　　“在我，落到那片大荒以前。”青落看着他道，“记得你曾对我说过，上古时期，世间有水天佛境。”

　　重渊心头一跳，眼神也跟着颤了颤，恍然道：“你来自，水天佛境？”

　　“我是尊佛在世间修行时随手拾入袖中的一颗种子，后来，为了替世间抵挡天外的大灾，水天佛境升至九重天外，也因此断了和人界的往来。我在尊佛袖中，日日受他参禅悟道、研讨佛法的熏陶，也沾染了佛缘。”

　　“水天佛境虽无法再同从前那样干涉人间之事，但依旧能感知到人间的福祸凶吉。一日，尊佛与众佛忧思人间灾祸苦厄，我意外从他袖中滚落，尊佛将我放于掌心，而后拈花微微一笑，只说‘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既来自人间，便再回人间吧’。”

　　“然后，我被青鸟衔着，穿过水天之界，落入了人间大荒。”

　　他在那里遇到了玄龙重渊，后来，又遇到了仙尊曦泽。

　　因尊佛而身负佛缘，因重渊而得以生长，因曦泽而化出人形。

　　“所以你身上的那些……是佛气。”重渊喃喃，他看到青落身上，又透出了那股无形的，连混沌之气都能消除的“灵气”。

　　他变回了从前的青落，却又不完全只是从前的青落。

　　“我因缘际会去到水天佛境，又受佛法点化重回人间，便是替众生消灾解难的。”

　　青落平和地看着他，表情和神态在一瞬间又和那混沌海底下的石佛重合起来。

　　所以，重渊总觉得他的眼神，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所以，他总是带着那种他不理解的悲悯和善良。

　　所以，他会义无反顾地，散尽自己的灵力去救那些毫不相关的人。

　　“青落。”重渊觉得喉间涩然，“可你已经为他们，死过一次了。”

　　“先前我的灵力散尽，魂魄本该在散入天地后，经由水天之界历劫回到佛境，有万千功德加身，我当成尊佛座下弟子。”青落顿了下，“可冥冥之中，我觉得自己好似并不愿回去。这个人间，还有我的留恋和不舍。后来，不知为何，我会失去一切记忆，重生为人，在世间寻找自己散落的魂魄。直到如今魂魄完整，我才想起‘前世’乃至佛境的记忆。”

　　“重渊，这一世，我已经是，有心有情的人了，我也，看过了真正的人间，我应当，没有遗憾了。”

　　青落轻轻笑了一下，将掌心贴在心口。

　　那里正缓慢而有力地跳动着，而不是像从前那般，空空的，凉凉的。

　　“你当真，没有遗憾了吗？”重渊盯着他，蓝色的眼眸深邃如海。

　　青落愣了一下，按着胸口的手指紧了紧，不知道怎么说。

　　他确实，还有很多想做未做的事情，那日他说，想同重渊一起，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也是真心实意的渴望。

　　可若是人间被浊气吞没，那“以后”，又在哪里呢？

　　重渊松开抓着他手臂的手，哑然笑道：“我知道了。”

　　青落抬头茫然看着他，按着胸口，有些窒息的闷疼。

　　“世间浊气总会再生，恶永远不会消失。”沉重和冷意漫上重渊眼底，“青落，你能救这人间几次呢？”

　　“世间有邪，便会有正。救世的人不是我，也会是别人。会是季川师兄，是明岚师叔，是任何一个普通人。”青落放下手，柔和地笑了一下，“总会有人，前仆后继，维持这一片清明天地。”

　　“那些人，不值得你救。”重渊手指握成拳，隐隐有些颤抖。

　　想到出云宗对青落做的一切，他便觉得让他们在浊气中自生自灭，已是最轻的惩罚。

　　“重渊，我不是圣人，我也会有怨憎，我也会伤心难过。”青落抿唇，顿了顿，“我并不是宽容到，可以原谅一切。”

　　他半跪下来，微微抬头仰视着他，不由自主地用另一只手去拨开他额前凌乱的发丝。

　　“这世间有人蒙昧无知，有人软弱无能，有人十恶不赦……但只要还有人正义良善，有人平凡无辜，还有一人，在等着一个希望，那便是值得的。”

　　只要这世间，还有一个值得他救的人，还有一个愿意相信他的人，还有一个会站在他身边的人。

　　茫茫人海中，他遇到过很多帮助过他的人和他帮助过的人，他希望，那些人能有一个安康余生，他希望眼前的人，能平安无虞。

　　从前，他因身负的佛缘，因冥冥中的使命，因骨子里的良善而护众生，如今，他尝过了人情冷暖，仍爱着这个世间，仍不忍见人间疾苦，仍会为它舍身忘死。

　　这一次，他明白了自己的责任，是他自己的选择。

　　“不行……”重渊道，“我不能，再失去你一次！”

　　三百年前，他混沌无知，眼睁睁看着他消散在自己面前，两日前，他姗姗来迟，让他受尽了雷刑苦楚。

　　如今，他不能再见他受到伤害。

　　青落觉得心口越发闷疼，隐隐有刺痛的感觉。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有过这种疼痛。

　　是在，扶光剑刺穿他心口的时候。

　　青落咬着唇，感受着这种微妙的感觉，像是那时不曾明白的不甘、不舍的情感，再次弥漫至心头。

　　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会遗憾的。

　　人类的情感，当真很复杂，他至今仍不是很明白，这是怎样一种感情。

　　可他终于知道，重渊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

　　他从来都不一样。

　　他是众生，也是唯一。

　　“青落……”

　　重渊刚想开口，唇却被一下子堵住，一股温和的灵气传了过来。

　　青落闭上眼，手掌轻抚在他脸颊上，灵气传入重渊体内的同时，他周身白色灵光散出，元神渐渐化作透明。

　　重渊意识到不对，却觉手上一空，青落的元神已消散在他识海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