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佛下山》舍山取草

1、第一章

　　我是承运寺广慈座下的大弟子，寺中首座，法号不怙。

　　那年初雨新霁，总角年纪，我盘坐在大殿最外听经。
　　各位秃驴们端正地围成一层又一层的圆，我个子太矮，放眼望去都是肉山虎背，人看不见，经也听不清，无聊到极致，偷偷嗑起了瓜子。

　　某人不知从哪溜来，幽幽在我背后炸开口。
　　“小秃驴，瓜子分我点。”

　　我愕然回头，瓜子撒了一地。
　　这么多年过去，她的模样已不甚清晰，就记得她鼓囊囊的肚皮，被风撩起的衣摆露出的果子一角——
　　好像是我们后山的桃。

　　***

　　小贼叫夏妁，年纪跟我一般大，身量比我高很多，大概女儿家这个年纪总是长得快些。她逮住我偷吃瓜子，威逼利诱我将她收留到房间。
　　偷吃瓜子，最多是挨一顿打。
　　私藏女人，怕是连皮都要给我剥了。
　　我又不傻，当然要去举报她。

　　当然，我没有直接这么说，说实话，干我们这行的，做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说了什么。

　　“外物化象，皆是心照，万象缘法，皆是感召。心生妄念，方才有所化象，施主被小僧的妄念召来，是上天提醒小僧著相既妄，外禅亦需内定。女施主，恕小僧不能一错再错。”

　　夏妁愣了愣，好半天反应过来：
　　“好你个秃驴，看打！”

　　“啪！”

　　“你为什么不躲？”夏妁打完一掌，手停在半空，满面愕然。

　　我摸了摸脸，忍住火辣辣的疼，放下手，悲愤地看她。
　　“出家人……动口不动手。”

　　小贼不是一般人，抄起手怀疑地看我。
　　“你是怕打不赢我吧？”
　　她站在凳子上，虎虎生威像个将军，随手挑起一个先前抖在桌上的桃子，喀嚓一咬，汁水飞溅。
　　“里真的袄告花窝吗？”

　　我略略思索，觉得她大概说的是“你真的要告发我吗？”，于是点了点头。
　　她跳下凳子，桀桀地笑。

　　“小秃驴，如果你去自首，我就跟你们的掌门说你轻薄于我。”

　　……

　　小贼就这么住在了我的房间里。
　　作为掌门高徒，鄙僧首次为自己有一个单独的房间感到分外失望。屋内只有一张床，小贼很不要脸地霸占了去，我只好日复一日地在床下打着地铺，终于不负众望地染了风寒。

　　我虚弱地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眼皮累得阖了大半，□□前站着的人都以为我睡了过去。

　　广仁师伯说：“哎呀，这么个病秧子，真的是传说中的佛子吗？”
　　广裕师伯说：“这小子好几回讲经都偷吃瓜子，怕不是佛子，是个瓜娃子。”

　　我余光瞥见师父在掐手指，皱着的眉好一阵缓下来，吐了口气。
　　“没错，是他啊，生辰八字都对得上。”

　　广仁师伯说：“按生辰八字来找，万一找错了怎么办？”
　　广裕师伯说：“这就是机缘，千千万人他先出现，那么他就是佛子。”
　　广仁师伯说：“啥？”

　　师父说：“好了，赶紧给他喂药吧，看这脸白得，再睡，怕就这么过去了。”

　　话音落下，有人前来摇我，我木了一会才佯作转醒，看见三颗锃亮的脑袋，围成圈俯身将我盯着。
　　“……”

　　喝完药，漱了口，吹灭灯，房间终于安静下来。
　　据说人性本贱，大概是打了太久的地铺，睡床上反而不踏实了，不到半夜，我就又醒了过来。

　　这药抵有发汗的功效，我捂了这么会，已经湿透了背，嘴巴又干又燥，赶紧爬起来倒了杯茶水。
　　点完灯，喝完凉茶，我方才发现桌前放了一堆桃。
　　我分明记得，睡觉之前，这里还什么都没有的。抬头再看，窗户露了个缝，风一吹，喀嚓作响。

　　我猜，应该是小贼来过了。

　　毕竟整个承运寺除了她没人敢摘后山的桃！

　　我生了病，小贼怕被发现，跑到后山。这会儿估计在后山喂蚊子吧。
　　我美滋滋地吃完桃，一觉天亮。

　　等身子渐渐好起来，小贼却再也没有来过了。

　　我想，她是不是在后山被狼抓了。
　　萍水相逢，缘来一场，思来想去，我决定去给她收个尸。

　　满山花果树木，山石叠嶂，我顺着足印和被压过的草藤路往里寻去，一股奇怪的气味越来越浓，好半天，我想起来——
　　是血的味道。
　　在一棵树下，我发现了小贼。

　　很遗憾，还活着呢。

　　我踩着的枯树枝咯吱作响，小贼终于从漫长的沉默中抬起头来，失焦的双眼聚拢一瞬，又垂下了头。
　　她好像对我的到来并不惊讶。
　　又或许是她对一切都已经很难再感到惊讶。就好像一张被拉到极限的弓，弦崩到坏掉，就再难拉紧了。
　　这也不难解释。
　　在她身旁那具凉透的沾满血的尸体边上，任何别的动静都会被无限缩小到平静。

　　“你，杀人了？”

　　过了好久，我终于干巴巴地问了出口。在此时此刻，我脑海中闪过很多值得问的问题，但最后脱口的只有这一句。

　　小贼闭上眼，手中握紧的匕首失了力，踉跄又落回了尸体身上。她的手上布满鲜血，眼睑下也落着殷红，衣襟上是一连串的斑驳——恍惚能让人想到血珠溅出来的模样，缤纷四落。
　　所谓小时偷针，大时偷金。她年纪轻轻，就敢杀人，将来放到江湖上，必然也是掀起腥风血雨的人物。

　　小贼两个黑眼珠子盯着尸体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听没听到我问的话。

　　我将刚才走过来顺的桃悄悄塞回袖子，双手合十，对着尸体鞠躬。
　　“阿弥陀佛。”

　　小贼好像被敲过的鼎钟一样，忪然醒了，头缓缓转过来。
　　“小和尚……怎么办？”

　　“人死不能复生，施主，请节哀。”
　　“……”
　　“要不，埋了吧？”

　　我和小贼一起抛了个坑，把尸体推了进去。此人生前练的是纯阳功，死了之后血气凝滞在体内暴涨，皮肤却薄如蝉翼，被石子一磕就会往外渗血，这人人高马大，把我和小贼浑身上下搞得狼狈不堪。小贼本来把杀人凶器也放了进去，后来填土的时候，又伸手掏了出来，借尸体的衣裳擦了干净，揣进了兜里。

　　做完这一切，她瘫倒在树旁，木然的眼睛终于开始有一点湿润了。

　　“小和尚，我杀人了。”
　　“……呃。”你才知道？
　　“我这是不是，犯了杀戒啊？”
　　“……”
　　“你为什么不说话？”
　　“女施主，只有我们和尚才能犯杀戒的。”
　　“哦……好吧。”

　　过了好久，她又说：“小和尚，你会超度吗？”
　　“……会。”
　　“那你给我超度一下吧。”
　　“……”
　　“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超度是给死人做的。”
　　“……哦，这样啊。”小贼诺诺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又说，“我还以为是给……我这种做的。我看话本子上，坏人做了错事，就来你们这磕头捐钱。你们就是……干这种的。”
　　“……”

　　她以后必然是个江湖毒瘤。

　　我累了半天，坐在树下休息。小贼蹲在地上，抬头望天，我顺着她的目光去看，只看见破碎的日光顺着遮蔽的树叶滑落，照亮她眉骨和脖颈上的青紫，令她整个人生出一股陆离。

　　“是他要杀我的。”
　　她的声音好像从屋檐掉落的断续的雨珠，没有一个音是完整的。

　　“我知道。”
　　“他先动手的。”
　　“我知道。”

　　小贼眼睛流水，两个手放在膝上，牙齿咬着虎口，喉咙起伏，嘴里却没有出声。
　　我伸手摸了摸小贼的头，从兜里掏出桃来。
　　“别哭了，吃个桃吧。”

　　我们一起往山下走，走到一半，我忽然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
　　“那个人，是谁啊？”
　　“我爹。”

　　***

　　小贼又回来了我的地盘住下，这一回，她似乎终于明白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的道理了，勉强让我也去床上睡觉。

　　“你这秃驴怎么身子骨这么差劲，打几天地铺就病成这样，”小贼不满地吃着桃，“本姑娘风餐露宿，四海为家，连个喷嚏都没打过。啧啧，算了，今后你睡外面，我睡里面，知道了吗？”

　　小贼吩咐指点完，将桃核往外一扔，十分潇洒地往床上一坐。

　　她右手拍了拍床垫：“上来吧。”

　　我忍。

　　夜里，我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袭我肩膀，朦胧睁眼，只见小贼跟个八爪鱼一样，大手大脚摊在床上，一边咂摸着嘴，一边用手探我的脑袋。
　　我闪避不及，被她一招黑虎掏心扯了过去，她好像摸到了什么宝贝一样，一只手勾住我的头，另一只手在我的光头上打圈。

　　“真是个……”小贼口水直流，脸上都是痴笑，“又大又圆的……”
　　“包子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