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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章 ...
三百年前情深意切,经年深情尽负,如今相顾无言。
听闻此言,白欲栖只觉荒唐可笑,他心如磐石,甚至敢废道重修,不惧魂飞魄散消弭于天地。仰金亭却说心魔在他身上,心魔诞生于贪痴嗔之上,而无情要六根纯净。他的无情立于心魔上,岂不如百尺危楼般摇摇欲坠?
若如此,三百年间心神俱灭,几欲赴死的苦痛又怎的来算?
“我有天道灵光护体,怎会引邪祟入身。”白欲栖面皮本就白净,眼下恍若蟾光照拂,更似惨白。他到底是九重天上高不可攀的仙君,几个呼吸过后,便一如往常,“心魔存,本君灭之。”
他垂眸,身化作细细雾气,再抬眸已在几步外。
仰金亭不见喜怒,蛇尾隐在玄服下,变化回正常模样。足有一刻钟,两人静默无言。房中昏暗,尚不知眼底心头是否起波涛。
“你费尽心思做下圈套,是要杀我。”白欲栖十分平静,似习以为常。至这时,两人仍对往事三缄其口,他尚能与燕少澜浅说始末,对仰金亭却是沉默,反之亦然。
烛台落地,屋中如黑云盖顶,实在叫人不舒爽。
“天人两界总觉魔族凶残嗜杀,万千年来不曾改变。”仰金亭双眸合成一道又长又细的线斜睨着白欲栖,浅笑一声,“上仙为何要将我与他们混为一谈。”
“是或不是。”
白欲栖不耐,若仰金亭痛快回答,他尚能高看一眼。
仰金亭:“是。”
白欲栖转身望他,“本君杀你更快。”
仰金亭不置可否,只是在笑。
“不到时机我不会动手,只请上仙好生待在魔宫中。”
仰金亭杀他那日乌云密布雷电交加,正是渡劫得道之时,距那日不过三百年。他虽是老魔尊之子,碍有人族血脉恐难以修行。纵是不世之材,亦不能与天道对抗。
上一次渡劫是与天地同寿,这次渡劫恐怕是以蛇身化龙。此后便游离三界之外,再不受六道轮回之苦。万千年来,仅有几位魔修到化龙境界,但无一例外皆惨死天雷之下。若仰金亭当真到了渡劫成功,恐怕世间大乱。
白欲栖心中慨叹,他知天道并不偏爱魔族。
白欲栖:“你知魔族处境,此事无异于逆水行舟。”
仰金亭愣了一瞬,随即露出两颗虎牙,笑道:“上仙不顾自身安危,竟反过来为我担忧。倒让本尊受宠若惊,喜不自胜。”末了,他收敛唇边笑意,“与其为我担忧,不如想着如何逃出魔宫。”
他望向那座金屋,宽袖一挥,那屋便不见了踪影,“你知我向来不会心软,心魔既在你身上,那便是孽缘未断。千万年后,我亦会牢牢将你记在心间。”
“不必。”白欲栖不与他讲一丝情,“我自看你楼起楼塌。”
仰金亭看他半晌,道:“好。”
屋中起风,转眼间只剩白欲栖一人。
他高挺清瘦,撑着白衣竟有几分单薄凄凉。独自站了片刻,桦廷来请他出去。沿路行过漆黑牢房,深不见底的甬道中偶有惨叫,又很快消散不见。
“余灯在何处。”白欲栖问。
桦廷不言,只沉默引路。
待步上台阶,重见日光,恍若隔世。
魔宫中依旧清冷,远处亭台楼阁如画,却少几分生动。直到鸟儿栖上檐廊,方觉几分趣味。白欲栖抬首望高台之上,知仰金亭在门后望着他。只消一眼,便移了视线。
回到院中,侧耳倾听兰句楼檐马轻响,白欲栖倚在窗下渐入修炼之境。
眼下处境不利,但他自有考量。
想走,谁也拦不住。真正让他犹豫的是“心魔”。
修道需摒弃杂念,从一而终。最忌三心二意,心术不端。人有七情六欲,欲望壮大便会滋生心魔。思来想去,白欲栖便已猜出了个大概。
魔族重欲,老魔尊更是风流成性,不算流落宫外的子嗣,魔宫中就有二十余人。人有远近亲疏,他能记得仰金亭已算难得。而这些人的生母不乏魔族权贵之女,仰金亭生母只是区区歌姬,相形见绌,他的日子绝不会好过。
许是如此,才会让他心存怨恨,以至滋生心魔。
但……
白欲栖睁眸起身,侧身望向窗外,心头十分困惑。他到底与仰金亭同床共枕一些时日,哪怕身份不明,脾性却是不能改的。仰金亭虽手段残忍,却不滥杀无辜,更不心胸狭隘。能让他恨之入骨,其中必有外人不知的密辛。
除此之外,他更想知天道如何应对。
魔族化龙惨死,究竟是命还是天道有意为之?眼下三界相对安稳,但白欲栖深知,人神魔三界都有称王之心。
神族傲慢,人族狡诈,魔族贪婪,三族中神族深得天道庇佑,以至神族居于九重天上,享至纯灵力。
皆言天道无情,现下看来并非如此。
白欲栖无法静心修炼,索性步入院中稍作歇息。
已入夜,院中仍是旧光景。那几株海棠树娉婷玉立,婀娜多姿。花瓣簌簌随风落,落在池中、发间。他摘下鬓边一朵,轻嗅。海棠味轻如水,相貌清俊。不算多爱,也算不上厌恶。白欲栖足尖轻点,旋即落在枝杈间。单膝曲起,背靠枝干。墨发与枝叶混在一起,好似趁夜现身的花妖。
树上清净,时不时有鸟儿翠鸣。趁月色正浓,好让他闭目浅眠。恍惚中,有人在他耳边呢喃。当白欲栖从梦中醒来,又不见了踪影。
花间日影斑驳,他抬手搭在额间遮蔽,正露半边俊美面容。
那日后,白欲栖许久未见仰金亭,好似心魔之类的话不过是骗他。直到某日午后,天正好。他抚下书册上落花,恰落进一人手中。
“欲栖好兴致。”仰金亭道,仰首望端坐树间的仙人。他甚少穿白衣,今日身着金丝绣荷宽袍,更衬年少风流,一如当年初见。白欲栖眸色轻闪,慢慢翻过一页。他不言,仰金亭便双臂环抱,倚着树干静待。
“你我竟真无话可说。”仰金亭忽然开口,没有针锋相对,只剩几分落寞。
三百年前,白欲栖尚不是这样冷淡性子,两人游山玩水无话不谈。一晃到如今,三百年竟如此难捱。
“你我殊途,何话之有。”白欲栖合上书卷,“余灯如何?”
“本已风烛残年,悬着一口气罢了。”仰金亭倒不吝啬回应他的疑问,只是不加掩饰言语间的嘲弄。可不曾说,他已放余灯回金虹门了此残生。
“畏惧生死,人之常情。但他确不该谋害亲子。”
若交给天界处置,想必会让余灯以命偿命。白欲栖也知前几日一别,已是永别,心中不由怅然。仰金亭道:“你我与天地同寿,此生还有的熬。”
闻言,白欲栖难得同他顽笑,“我即将成为尊上剑下魂,何谈以后?”
仰金亭掀起眼皮,笑了两声。
他不再言语,掸下肩上花瓣又对白欲栖伸掌,“来,带你去一处地方。”
风扬花落,白欲栖已站在几步之外。
仰金亭并未唤来魔狮,上前与白欲栖并肩而立,想扯他衣袖反被躲开。他斜睨,摇首作罢。下一刻,纷纷扰扰的人间多了两道身影。
立在苍茫山巅,苍天触手可及。
这座山长久地矗立在人间洲陆一角,春意料峭,翠翠苍苍。放眼望去眼前万千里层峦叠嶂,连绵起伏。三百年前山脚下热闹非凡,如今清冷寂寥只见荒草野林。不论这座山如何变幻,白欲栖至死都不可能将它忘却。
三百年,岱乌山,埋骨地。
下凡渡劫再寻常不过,情劫又有何难?
他本当忘却,做个不问世事的神仙。但故地重游念起剑修负他深恩,竟难忍私欲,恨意又上心头。
“我知你恨我,”仰金亭道,“恨我的人极多。”
白欲栖不语,转身向林中走去。
林中小径模糊不辨,依记忆中寻去,眼前忽现一座篱笆院。院中几座木屋,门窗半敞,仍是当年模样。他与剑修在此度过几多年岁,如凡人夫妻般恩爱。若不是仰金亭,他是愿与剑修共度一生的。
可偏偏……命有波澜。
“你不是他,我替他恨你。”
重逢许久,仰金亭知这是白欲栖唯一一句真心话。
白欲栖在木屋外静静瞧着,脚下并未挪动一步。
天色原本晴朗,眼下起风稍凉。木屋门窗随风摆动,不时发出吱吱呀呀声响。头顶乌云聚散,蒙蒙雨落在两人肩上,湿成一团。
不消片刻,闷雷声起,银光闪电铁链般紧紧缠着黑云。待到它挣脱,倾盆大雨便落了下来。
一把油纸伞在头顶撑开,雨滴滴砸在脚下。
“不。”仰金亭反驳,“我是他。”
两人对当年事极其缄默,但纱终究遮不住火,快要被燃烧殆尽。若两人不再相见,也许此生就如此了。谁承想孽缘未尽。
雨幕下,白欲栖欲言又止,终是不愿回身看仰金亭一眼。
无情道不能抑制他的恨意,无法消弭仰金亭的欺瞒背叛。
他二人只应天各一方,此生不再相见。
雷声愈发大,甚至劈在几颗树上。雷是天雷,树是凡树,顷刻间便化为齑粉。
一柄寒剑抵上白欲栖颈项,几缕墨发顷刻飘落。
覆水在仰金亭手中震颤,他用魔气镇压。
白欲栖抬手轻抚剑身,面色如常,“你还不曾说心魔。”
仰金亭身姿高大,轻而易举便能将白欲栖圈在怀中。
他道:“我想得道,想要魔尊之位,想杀尽一切负我之人。心魔是我贪欲所化,待我杀了它,方能真正化龙。”
“化龙之后,又待如何。”
仰金亭:“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你做龙君,我又在何处?”白欲栖只等来一阵狂风骤雨,尽数将仰金亭的沉默化解其中。
天雷在头顶盘旋,四周黑压压一片,万物寂寥,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二人。一道雷落下,纸伞应声落地。
“欲栖,你知我不愿杀你。”扑面而来的雨水打湿鬓发,仰金亭抬手将仙人揽进怀中,两人墨发紧紧缠绕一起。
白欲栖垂眸,眉间冷淡亦有悲悯,“仰金亭,你也知我不愿杀你。”
仰金亭微愣,随即回过神来。
“本尊不是剑修。”
“你已将他杀害。”白欲栖紧紧阖眸,灵台震荡比往日更加强烈。
仰金亭:“本尊定要化龙。”
事已至此,白欲栖不再多言。
雷声愈发沉闷,时辰将近了。
仰金亭握紧手中剑,一手抬起白欲栖下颌,垂首附在他耳边呢喃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重逢。”
“只愿不见。”
“三百年后,我在此处等候上仙,将这条命亲手送你如何?”仰金亭偏首贴他侧脸,是那样熟悉的冰冷潮湿。
“不必。”
“当真?”
“当真。”
白欲栖掀开眼皮,冷冷盯着云层之上。
他在望,望天道究竟会如何抉择。
“不能再等了。”仰金亭推开白欲栖,举起手中剑直直对着他胸前。这张清冷俊美的脸曾无数次让他魂牵梦萦,但今日,如三百年前,他仍要亲手将白欲栖推开。
第一道天雷降下。
白欲栖忽觉心头如火灼烧,似要钻破皮肉。
他惊诧,原来心魔当真存在。
“欲栖,莫怕。”白欲栖忽听耳边有温声软语,极为熟悉。他眉头忽的一松,眼前愈发清明,他口中念诀,覆水争鸣不休,因无法脱离叫声愈发惨烈。那道声音又说,“我将剑借你,与你杀他。”
白欲栖只觉有人牵他手腕,掌中冰凉似有一剑。眸中只见仰金亭静立身影,不做他想,便已经来至近前。
未见仰金亭后退,他反而胸前钝痛。
白欲栖倒在柔软草地,仰金亭半跪覆在他身上,正爱怜抚他鬓发。良久,在他耳边说道:“欲栖,我知你今日要杀我。”
他拔出覆水扔到一旁,忽爽朗笑了,抱着几分残忍说道:“你可知剑修从不曾有真心。三百年前与今日有何不同?你若恨,也应恨他。”
当年事实在太过久远。
于白欲栖而言是重塑灵台,备受情爱煎熬的三百天。于仰金亭而言是日日魂牵梦萦,饱受噬心之苦的三百年。
三百年往事如沉疴,不曾言明之事,如今俱在两人眸中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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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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