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深》绛尔

18、第 18 章

　　苏窈离开天星武院，沿着长街一直往前走去。街上人流如织，熙熙攘攘，浓郁的烟火气息将整座邺京笼罩其中。

　　只是这一切和她无关。

　　路上有两个顽童嬉笑打闹着撞到她身上，他们像条灵活的鱼儿，很快又游走了。她被阻拦住的步伐停留在原地，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今日似乎有些透骨的凉意。

　　是了，已经起风了，天也渐渐阴沉下来，看上去会有一场大雨要落在邺京。

　　长街上行人步履匆匆，小摊贩们开始收拾货物准备回家躲雨，苏窈头也不回，却没有目的地。她只是想离那个地方远一些，或许距离足够了，她便不会这样难受。

　　这场酝酿已久的雨终于落下了。

　　她抹去脸上的雨水，抬眼一望，伫立在不远处的城门高大威严，象征着邺京的无尽繁华。

　　她、她要出城离开这里吗？可是出来的太急切，她什么都没有带……出去之后呢，她又该如何？好像除了回家，她已别无选择。

　　她迷茫地眨着眼睛，雨水模糊了视线，她举起发抖的手去擦。身上的寒意越来越重，她咬住嘴唇，忍不住想蹲下去将身子蜷缩起来，以此来获得一些温暖。

　　只要一会儿，一会儿就好，她很快就会振作的。

　　她垂下眼帘，疲乏的身体终于泻了劲儿，马上就要坠落时，一只手忽然从背后伸来将她牢牢捉住，紧接着带进了一个湿冷的怀里。

　　“为何要跑，你打算去哪儿？是不是我不追来，你便会一声不吭地消失？”

　　耳畔的质问声清晰冷厉，压抑着的怒火似乎一不留神就会烧尽所有的克制。苏窈嘴唇翕动，不知道他怎会找来，她看到他的胸膛尚在剧烈起伏着，她被他拽着贴近胸怀，油纸伞下，冷而刺骨的春雨被黯然隔开。

　　手臂上的桎梏叫人吃痛，苏窈对上那双幽沉如寒夜的眼睛，不禁打了个冷战。

　　谢迎脸色苍白，目光紧紧盯住她不放：“说话。”

　　“……我突然不想待在邺京了，我、我想回家。”她浑身湿透，发梢还在不断往下淌着水珠，狼狈地别过脸，她心中也不太确定想藏起什么不愿让他看见。

　　他静默一瞬，问道：“那些话你是不是都听见了？”

　　苏窈无法否认。她自然知道他师妹的那番话只是拿来在背后中伤她的，却不得不承认某一部分，它们精准地击溃了她的防线，使她遽然落入一个诅咒般的噩梦里。她带着惶恐逃窜，想逃得远远的，直到逃出这场噩梦为止。

　　“是啊，我都听见了，那位师妹和迎哥哥你说话的时候我刚好在门外呢。”她望着他，勾起唇角笑了一笑，将支离破碎的情绪一点一点归拢好，“她其实说得不错，人心易变，福祸无常，谁能保证往后的日子一如当初，不如就此断绝，一了百了……”

　　她的声音哽了一下，轻若低喃，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迎哥哥，我们解除婚约吧。”

　　“就此断绝，一了百了？若我不同意呢？”谢迎面色更白几分，眼底波澜翻涌，手上加重力气彻底把她扯进怀里，“自婚约定下的那一刻起，你我便是注定要死在一起的人！其他的事，你想都别想。”

　　她摇了摇头，神情悲戚：“可我办不到，我不想一直这么纠缠着你……她说得是对的，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爹娘生前的音容笑貌还鲜活地印在她的脑海之中，但随之而来的，只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恐惧，那夜的大雨瓢泼，那只江心的沉船成为了她噩梦的开端。她不敢再去赌什么，她已经承受不起失去的代价了。

　　面前人明眸含泪，眼见它们又如断线的珠子一般落下，谢迎心中抽痛。不知是不是伤口绷裂，他的唇瓣微微颤抖：“那我的话呢？后面我说的那些话你可曾听见？你这样一意孤行地逃走，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在你心里，我便是可以随意丢弃的。”

　　她无声哭着。对不起，她太自私又太懦弱了。

　　“不要和我说对不起。”他看穿她心底所想，慌乱在眼中一闪而过，他忽然松开雨伞，转而两只手都紧紧地拥住她，像是要把她嵌进胸膛般，“不许走，不要离开。我们回去，回去成亲吧。”

　　春雨渐渐绵柔，似乎已融去人间寒气，润物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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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的丹凤岭山绿花红，多姿多彩，此刻又正值夕阳斜照之际，群山披金，好不美丽。一道遁光自天边而来，穿云破瘴，速度极快地落在某一处山头上。

　　暖风拂面，树叶沙沙，飞禽走兽仿佛在此地绝迹，沿着荒道一路怒放的花朵生机张扬，鲜艳的蕊心散发着惑人的微光。

　　荒道深处瘴气遍布，日光不入，一片茫茫昏暗里，那些闪着幽光的花朵悄悄转身，不约而同地“注视”着前面那道突然出现的白色身影。

　　如此诡异的画面，谢迎却仿若未觉，他抬起疏淡的目望了望眼前这座荒废的山神庙，身形一动，人便闪现在庙宇之内。

　　庙中情状与苏窈一行人所见并无太大不同，满地枯骨干尸，气息腥臭，足有大腿粗的黑色长藤在庙内盘曲交结，看上去这座荒庙已容纳不了它们太久了。

　　白发真君微微转目，淡漠的眸光投向神龛所在的位置。

　　这些妖藤正是从神龛后方破墙而出的。

　　他举步朝神龛走去，衣袂轻轻晃动，暗银线勾勒而成的纹饰动时若隐若现，洁白的锦履一尘不染，恍惚间真如天人降世，妖魔退避。

　　“好，倒是免得我请你出来。”薄唇吐声，如金似玉，悄然蔓延开去的冰雪之息不知何时早已布满整间神庙，深厚道功之下，直催得满庙妖藤簌簌发抖。

　　数根长藤自谢迎背后竖起，本是想暗中偷袭于他，却不料他并未陷入幻境，反倒落了个主动挨打的境地。

　　叫他一阻，偷袭是不能成了，妖藤狠抖一下，一股危机感冲上心头，不过瞬息，两条雪亮剑光从中穿过，长藤登时化作无数碎节坠地。

　　隐隐约，似乎听到了一声哀嚎。

　　他漫不经心地侧过头，语声淡淡，却隐含警告：“还不现身？”

　　庙中的黑色妖藤渐渐停止了抖动，像是在强逼自己克服恐惧一般，空气蓦然安静了几息，针落可闻下，一把娇柔若水的嗓音夹杂着畏怯响起来。

　　“仙、仙师饶命啊，小妖道行微末，一时不慎误入歧途，还望仙师慈悲心肠饶小妖贱命，小妖一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

　　随着这道声音出现的，是一个云鬓高髻的粉色宫装女子，她面貌秀美，身段窈窕，假使雪白的皮肤上没有露出一些白骨的话，那就更好了。此刻她正惶惶然跪伏在地，纤细的身子微微打颤，头颅低垂，没那人命令不敢随意乱动。

　　“红颜枯骨花？善于编织幻境，蛊惑心神。你为造肉身，已在此地犯下无数杀孽。”

　　听他一语道破自己本体，女妖只是面上稍稍一讶，很快又平复下来。她有半面额头尚未生出肌肤，白森森的骨头下方，一对几乎贴着地面的眼珠滴溜溜地转了转，有了主意：“仙师是来这里找人的？小妖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妄求仙师放我一条生路，可若是您要寻人……”

　　只是未等她说完，内心盘算便已落空。但见那个不知是何来头的白发俊美男子略一振袖，层层清光平荡而出，被女妖藏起的太玄山几人的身影便落在神庙中。

　　女妖看着门后或坐或躺的苏窈等人，面色不禁大变，原本娇艳堪比春花的脸蛋瞬间苍白起来，心中更是叫苦不迭。早知这几个修仙者背后有如此厉害的靠山，她说什么也不会昏了头拿他们当作修炼肉身的最后一部分养料，没想到她从无失手的能力居然在家门口栽了个大跟头……

　　谢迎暂时没有理会地上兀自惶恐的花妖，他检查了一番苏窈几人的状况，灵力扫过，见他们虽然陷入沉睡，但周身灵力完足，状态不算太差，唯有萦绕在众人灵台间的丝丝黑烟昭示不祥。

　　他收回手，冰凉目光转向后方女妖，冷言吩咐：“唤醒他们。”

　　花妖不敢不从，眼底浮现一圈暗芒微微转动，持续了几息，方小心翼翼说道：“我已解开幻境禁制，只不过要想醒来还得依靠他们自己，若是……若是……”

　　“如何？”谢迎目色浅淡，可被他眼光笼罩的女妖却是汗流浃背。

　　“若是执念太深者，恐怕不能自行醒来，需得借助外力。”

　　“多久？”

　　花妖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大概一炷香左右。”

　　谢迎闻言，未再开口。他如一轮清冷的雪月立于中庭，白发似光长泻，乌睫轻垂，覆下一层淡淡的阴影，任世间腌臜之气再猖獗，也不得片刻近身。

　　他的视线在昏睡不醒的苏窈脸上短暂停留，这张尚还青涩的面孔清丽如初，鼻若悬胆，丰润的唇瓣依旧含着动人的颜色，仿佛并未离开他几日，只秀眉轻堆，灵识陷入幻境难以安稳。

　　自密室里发现她的魂灯摇动不定时，他仅仅犹豫须臾便化光下山，一路追踪而来。也幸好他没有过多耽误，顺利地找到了这里，否则——

　　一炷香的时间转瞬即过，眼见其他人灵台之上的黑烟都在慢慢消失，只有苏窈还是原来的模样。

　　谢迎目色微寒，看向一旁花妖：“将我送进她的幻境，我要亲自带她出来。”

　　女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有几道锋锐剑气凌空而来，不容她反应，将她百会内府牢牢锁住，稍有挣扎便能剖府取丹，彻底湮灭了她的一切小心思。

　　她冷汗如雨，忙不迭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