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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静芬素没有领懿旨领得这么开心的,轿子也不坐了,一径到景仁宫里依约见白大姐。
      白大姐以为,虽然端王和军机大臣也要去“照料”,但是瀛台那边早就安排好了替身的小太监,到时候只把光绪装成太监,送法国医生出宫门就可以了。倒是珍妃那边,因慈禧明令,任何人不得探视,从前传书递信还好,现在要投换出一个大活人来,的确困难。
      白大姐道:“所以奴才还向皇后娘娘求个恩典,求娘娘带奴才上主子那去一趟。”
      静芬道:“我去了也不见不着她,有什么用?”
      白大姐道:“娘娘可说,是老佛爷要您去训话,您便带了奴才进去,带珍主儿出来。”
      静芬心里先一愣,想:这不是假传懿旨么!但再一想,比这更厉害的,她都已经做出来了,还怕什么!当即就点了点头,带了张兰德和白大姐上景祺阁来。
      竟没想到事情比她预料得顺利百倍——景祺阁的看守太监见是皇后驾到,又有慈禧太后懿旨,吭也没敢吭一声,就开了门。静芬在内随便吆喝了几声,着张兰德拍了几巴掌权当是掌嘴,不费吹灰之力就将珍妃偷转了出来。回钟粹宫的一路上,更加无人注意,一直到进暖阁,到榻上坐下,一切快得如同一场梦——仿佛早晨去宁寿宫前坐过的垫子还是热的。
      静芬此时看珍妃,圆润的苹果脸已经消瘦成了清秀的鹅蛋脸,眼睛因憔悴而微肿着,却另有一种妩媚之妙。
      明日此时,她就已经见了光绪了——光绪和她重逢,心里会是怎样的欢喜呢?静芬都猜测不出来。
      珍妃起身下榻,跪在静芬的脚边:“娘娘大恩大德,奴才先替天下苍生谢过,再替万岁爷谢过,三替奴才自己谢过。”
      静芬忙道:“起来吧。我也做不了什么,都是白宫女的计策好,待万岁爷和你出了宫,我总想法把白宫女也放出来。”
      珍妃红着脸笑了笑:“哪里是白大姐的计策,是奴才想的不是法子的法子,把娘娘也牵扯进来了,实在是不得以。”
      她的计策?静芬该吃惊,又不用吃惊:珍妃的何等的聪明,是那个真正看着大清江山社稷的人,倘若没有慈禧,珍妃该是皇后——罢了,她此一去,真是做皇后了。
      珍妃道:“不知瀛台那边的事,娘娘安排得如何了?”
      静芬道:“你放心,亲爸爸给了我懿旨,我明儿一早,就请法国医生和庆王爷、端王爷还有那些军机大臣进宫。”
      “端王?军机大臣?”珍妃愣了愣,“请他们做什么?”
      静芬道:“是亲爸爸一定要的,说非得这些人陪着,才能让洋医见皇上。这些人,该不会有什么不对吧?”
      珍妃已经变了脸色:“不对!这些人当然不对了——这端王爷嫉洋如仇,对办洋务的人,恨不得赶尽杀绝,军机大臣个个都是老佛爷的心腹——这可要坏事!”
      静芬听了,立刻慌了神:“这……这可如何是好?”
      珍妃咬着嘴唇思索了片刻,道:“娘娘,老佛爷的懿旨在么?”
      静芬道:“在——”因叫张兰德立刻请了出来。
      珍妃展开看了看:“这种便条式的懿旨连印都不用,改也不难。”说着,便命张兰德取朱砂毛笔来。
      张兰德“扑通”跪下:“主子们别闹了!这是要杀头的!”
      珍妃却胸有成竹:“我好歹也替老佛爷批过折子,写过大字,她的笔迹我学得来。”
      张兰德的表情仿佛要哭出来,希冀静芬能就此收手,然而静芬理会得,这时是回不了头了,把心里的“杀头”二字硬挤出去,命令道:“珍主儿吩咐呢,快拿笔来!”
      张兰德无奈,只有遵旨。一时笔与朱砂齐备,以珍妃双手写梅花篆字的工夫,模仿慈禧的两个字如何在话下?俄顷即就,珍妃便道:“牢烦娘娘明一早就上老佛爷宫里去,怎么也得把老佛爷拖住了,另派一信得过的公公出去宣旨——我这里加了若干个名字,都是忠心于万岁爷的人,到时候全上了瀛台,人多易乱,趁乱就把万岁爷救出来。”
      “哦……”静芬还正想着,珍妃要如何把端王和军机大臣的名字勾去呢,没想到居然出此妙计,实非自己所能及,只盼她和光绪逃了出去,真能做成他们的新政吧!
      至于那个信得过的公公——静芬想,也就只有张兰德了。

      第二天寅时不到,静芬就再也睡不着了,匆匆地起了身,卯正准时上宁寿宫给慈禧请安。
      十年来头一次,张兰德没跟在她身边,这还真叫她有点胆怯——怎样在慈禧面前耗上一天的时间,她还没有打算好。
      但是,慈禧仿佛正好想留着她似的,先留她用了早膳,再接着就留她一起见递红头牌的大臣。
      第一起叫进来的是荣禄,带着一本众大臣联名的折子,要慈禧过目。
      慈禧瞟了两眼,说:“这么大事儿,谁挑起来的?留中。”
      荣禄在下面磕头道:“这不是谁挑起来的,是内外大臣商议许久才由奴才执笔写的,请老佛爷定夺!”
      慈禧道:“我老了,皇帝不中用了,这国家大事,你们问皇后好了。”说话时,把折子一甩,丢到了静芬的跟前。
      静芬本来心里有事,听慈禧这话,颇有弦外之音,不由发了一身冷汗,可面上还强作着笑容,把折子翻开胡乱看着。
      慈禧就把荣禄打发了出去,跟着叫下面的大臣进来。是体仁阁大学士徐桐。慈禧根本就不容他开口,也像打发荣禄一样吩咐道:“国家大事,以后问皇后。”
      徐桐虽着实惊讶,但不能不从,也把折子留下了。
      再接下来有故阿鲁特皇后的父亲崇绮,军机大臣徐用仪,礼部尚书裕禄,以及一大批静芬名字也叫不出,面孔更加生疏的大臣。
      无一例外的,慈禧训话说,大事皆由皇后定夺,折子留下,然后就打发人走路。如此约莫到了辰时三刻,回话告一段落了,慈禧才站起身来,道:“我也乏了,去歪一会儿,皇后你慢慢看折子,回头我问你话。”
      静芬吭也不敢吭一声,恭送慈禧进内殿休息去了——发现有一点反常,是二总管崔玉贵扶着的,李莲英留下给静芬站班儿。
      真是心里有鬼看什么都有鬼!静芬暗想,左右慈禧不过是休憩去了,还在这宁寿宫里呢!这会子,张兰德该把懿旨传到了吧?怎么还不见回来呢?
      她不敢露出声色,只低头看那些折子——有些说地方上刁民闹事的,有些说某某处出了假皇上的,有些说哪里哪里洋人教堂被烧的……静芬全然不知道要怎么处置。
      一本本翻下来,最下面是荣禄的那折子,真有百来号大臣的署名。静芬已经疲倦得眼皮打架了,根本一目十行,不知所云。她的心思都朦朦胧胧飞到瀛台——却不知道那边的情形究竟怎样了?
      忽然间,台子上的自鸣钟“当当当当”地报时,静芬惊醒过来,手中半开半合的折子抖了抖,两个刺目的字跃入眼帘——废立。那竟是一本联名要求废立的折子!
      静芬惊得“啪”地将折子合上:废立。还好珍妃的计策来得及时!还好她静芬的决心下得及时,否则皇上可真是……
      只听外面有阵急匆匆的脚步,静芬惊喜得“倏”地从榻上立了起来——张兰德回来了!她几乎就要迎出去,可外面人说了句:“奴才有话和老佛爷回——”竟然不是张兰德。
      李莲英道:“老佛爷歇着呢,有话同我讲!”便走出门去。静芬看一个小太监同他附耳说就几句,李莲英连连点头,道:“好,你去吧!”说完,转进来点头哈腰地冲静芬笑了笑,上内间去了。
      没多时,静芬听慈禧重重地“哼”了一声,伴着花盆底的“笃笃”声出暖阁来。静芬忙起身问安。慈禧道:“我吉祥得很,折子你看得如何了?都有些什么意见?”
      静芬寻思着道:“各……各位大臣说得都有理,就照他们说的办吧。这外面的事,奴才不清楚,不敢乱批。”
      慈禧的目光在她脸上转悠了两圈,道:“说得好。我听说当年雍正爷也有这么一道朱批,说外面的事要外面的人办,要因地制宜,随机应变。你学得真好——可是,荣禄那个,我叫留中的,也按他们的办?”
      静芬不敢接腔。
      慈禧道:“你和法国公使的夫人谈了那么些话,她就没和你透露过什么?她没和你说,洋人都放话出来了,要是另立皇帝,他们决不承认?”
      静芬骤然听提起法国公使夫人,晓得自己非得把那个谎扯圆了不可,急忙答道:“啊……她是和奴才提过……可是,咱们中国皇帝的事,洋人承不承认,有什么关系?”
      慈禧哼了一声,道:“这会子你怎么这样大度?偏偏叫洋医生看病,你就非依了他们不可?”
      “这……奴才……”静芬背后已经湿嗒嗒冷汗粘成一片。骑虎难下,她不得不继续瞎掰道:“奴才想着……瞧病……真瞧出病来,咱们要换皇上,洋人还能反对么?他们不承认也得承认啊。”
      “哦?”慈禧仿佛对这个答案既吃惊又满意,那转悠着的目光直直地停在了静芬的脸上,盯着静芬的眼睛,露出了些许笑意,道:“你还真知我心意了,看来皇爸爸在你身上的心思没白花。”
      “是……是多承亲爸爸教导……”静芬结巴着。
      慈禧笑:“我还真没想到,有这么一日,你的嘴也变这么伶俐呢——伶俐是好的,可我怎么就听着你这语气有点儿像珍妃?”
      静芬一愕,连忙打哈哈:“哪儿啊……奴才几时会像她?”
      慈禧道:“这倒也是。你是我亲侄女儿,她是个不孝的东西。你是不会像她的,你还该多替我上景祺阁里训训话,好叫她知道知道做媳妇的本分。”
      这句话一说出口,静芬登时半个身子都僵住了,两腿坠得如铅一样,偏偏腰就瘫得像泥,整个人不听使唤地要蹭下榻去给慈禧磕头认错。可是,她的头脑嗡嗡直响,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厉声警告着她:静芬,坚持住,坚持住,只有你能救皇上了!
      她因而两手死死抓住了榻沿,坐着不动,道:“这事……亲爸爸怎么知道了?”
      慈禧道:“这么大事儿,还能瞒过我去?没见我这里前前后后这么些人都给我办事回话么?”
      还没讲下文,内间出来两个小太监,一个捧镜子,一个持梳子,问慈禧是不是现在梳头。慈禧是最宝贝那一头青丝的,镜子里瞧了瞧,吩咐立刻梳,然后边梳边再顺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道:“你前脚出了景祺阁,后脚就有人来同我说了——你训话训得可真厉害,噼里啪啦的掌嘴,没把那不孝的东西打得面目全非吧?”
      静芬道:“奴才……奴才可能是打得重了些,不过,珍妃实在说了许多不孝的话。奴才本来想劝她好好悔过的,她执迷不悟,奴才只好……”
      “她都说了些什么不孝的话啊?”慈禧追问。
      “她……”静芬顾不得许多了,“她说……亲爸爸您把持朝政,软禁万岁爷,革除新政,危害……危害社稷……”
      “这是她的口气。”慈禧淡淡道,“她还说什么?是不是说我挪用军费修葺颐和园,祸国殃民啊?”
      “这个……”静芬飞快地转动着心思,一咬牙,道:“是……亲爸爸明鉴,珍妃她就是这样说的,奴才才打了她。”
      “呵,你可真是我的好侄女。”慈禧道,“不过,说这话的人多呢,犯不着为了这个就打她吧?她是不是还说了别的什么?”
      “她……”静芬编得早已词穷,慌乱地抬起头,见慈禧正盯着自己。
      “说啊!有什么说什么!”慈禧道,“在亲爸爸面前,你还有什么不敢说出来的?”
      “她……她……她没说什么了。”静芬的声音低了下去。
      “真的吗?”慈禧声音却加大了,“她没说,要你帮她救皇帝?要你放她们走?没说要和皇帝去天津?没说要去洋人那里继续闹新政?”
      静芬耳边仿佛“轰隆”一声,眼前也猛然一黑。
      坚持住,坚持住!那个微弱的声音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慈禧的脸上又显出那种全无表情的阴森,身子探向静芬这一边,逼视着。
      那梳头的小太监不防备慈禧突然移动,失手拽下她一根头发来,吓得慌了神,连忙就把头发往怀里藏。然而慈禧正对着镜子呢,一眼就看见了,呼地把镜子夺了过来,回身狠狠抽在那小太监的脸上,骂道:“藏什么藏?一根头发有什么大不了?”
      小太监满嘴鲜血,滚落在地上,拼命地磕头求饶。可是慈禧将手里的镜子兜头向他砸了过去,道:“为了一根头发,是可以饶了你。可是你想骗我,我就要你的狗命!”

      一切都完了!
      静芬躺在钟粹宫的黑暗里——当那个小太监的哭喊和惨叫响彻整个紫禁城,她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有络绎不绝的太监去和慈禧回话:瀛台方面办妥了,钟粹宫看守起来了,景仁宫搜过了……一切顷刻就回到慈禧的掌握中了——或许,根本,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她的掌握。
      更那时,当静芬木偶一般傻坐在暖阁榻上时,张兰德居然从慈禧的内间走了出来,扑通跪在静芬的脚边,道:“主子,珍妃是在利用主子啊……奴才不忍看主子受骗……奴才不忍看主子和老佛爷被珍妃离间……主子……奴才是一片忠心……”
      一片忠心,好个一片忠心!这一切,就是完在这个奴才手里么!静芬一脚将他踢开,真恨不得能将他碎尸万段。可是,将他碎尸万段又有什么用?没有这个奴才,就能斗得过慈禧么?没有这个奴才,静芬恐怕连命也没有了吧!
      还依稀记得,当时那张兰德泪流满面地匍匐到慈禧的脚边,抱着慈禧的脚道:“老佛爷……老祖宗……您饶了皇后娘娘吧……奴才跟了娘娘十年,知道娘娘是敦厚老实的人……都是珍妃花言巧语迷惑娘娘……再者娘娘对万岁爷一往情深,这才着了珍妃的道儿……娘娘对老佛爷,决没有二心啊……”
      娘娘对老佛爷,决没有二心。
      就是这一句话,静芬才能躺在钟粹宫,而不是宗人府。
      但是这钟粹宫她还能躺多久,她心里都没个底——
      珍妃在懿旨上添的几个人,都被端王爷逮捕下狱。
      珍妃复囚景祺阁。
      白宫女杖毙。
      所有景祺阁看管太监宫女,瀛台看管太监宫女,凡有涉光绪珍妃私通书信者,杖毙。
      钟粹宫,景仁宫凡知情不报,或窝藏珍妃者,杖毙。
      一众参与其事的,除了“忠心”的张兰德,还剩下她静芬一个。
      丁酉,诏以端郡王载漪之子溥儁为穆宗嗣,封皇子。命崇绮直弘德殿,授皇子读——看来离废皇帝的日子也不远了。
      那她这个皇后,迟早也废了吧。
      她不在乎了,不能在乎了。她想她仿佛是用了一切来赌博,可是她的一切既算不上雄厚的资本,她也没有高明的手腕,如今是输得一败涂地,唯死才解决得了问题。
      但可笑她竟是如此一个懦弱的人,连死的勇气也没有,躺在黑暗里想了无数的死法,却一条也没实施。
      也许再好不过,是去到盛京故宫的凤凰楼,叫那个诡异的小女孩挖坑把她埋了,这样她再次做那个怪梦时,就知道那坑里是自己的尸骨。
      可是梦里的小女孩并不答应她,而是笑嘻嘻对她道:“我是挖东西,才不埋你——再说,我挖的是一件很重要的东西,挖出你的尸体来有什么用?”
      静芬问:“那你挖的究竟是什么?”
      小女孩道:“你也来挖挖看,不就知道了吗?”
      静芬起初愣了愣,有些犹豫,可是心里一想:自己已经一无所有,连命都不知道会在哪一天丢了,还怕什么呢?因往地上一跪,双手插进泥土里挖掘起来。
      钟粹宫的人自此便都传皇后疯了,白天黑夜只在床上撕扯被子。
      张兰德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去慈禧面前求情,慈禧只是不肯来看,只传话说:疯就由她疯去,糊涂起来像根木头,疯了或许还好些!
      张兰德无法,只有回来匍匐在静芬的床边上哭
      静芬也分辨不清,只依旧扒拉着她的棉絮——
      这一扒拉,光绪二十六年的什么事儿,她都没了印象——慢说正月里,拳匪起山东,号“义和拳会”,假仇教为名,劫杀相寻,蔓延滋害;便是夏末秋初乒乒乓乓的枪炮声也没让她清醒。她只觉得四周围好像“喵喵”地多出了许多猫来,吵得她挖掘都定不了心。
      她恼火地问那个小女孩:“哪里来这么多猫?”
      女孩不答她。张兰德一把将她扶住:“主子,不是猫!是洋人的子弹飞进来了!”
      静芬还迷迷糊糊的,说:“放手,我还要挖东西呢!快把猫赶走!”
      话音刚落,就听“咯噔”一声脆响,一件事物撞在了地上,滴溜溜直打转儿——这样新奇的玩意倒还吸引了静芬的目光,叫她好奇地盯着。可是那事物停止转动后,张兰德失声大叫:“哎呀,主子,这就是颗洋人的子弹啊!”
      静芬还没清醒过来,但是跌跌撞撞地翻身下床,饶有兴致地把那子弹捡了起来,对着明媚的秋阳细细地打量。
      张兰德急了,咚咚咚地磕起头来,拖着哭腔道:“主子,求您醒一醒吧!李总管那边传出话来,老佛爷要带皇上和大阿哥出巡去,正商议着妃嫔里带谁走……主子您这样,叫老佛爷见了可如何是好啊!”
      “走?”静芬恍惚听见了,“走到哪里去?走去做什么?什么带谁走?”
      张兰德急得不行,僭越地将静芬两手一抓,把那子弹甩脱了,道:“主子,拳匪闹事,惹火了洋人,都打进城来了——不走就要殉难!珍主儿昨儿已经奉懿旨殉难了!”
      当头一棒,静芬的心智稍稍明白了些,愕然道:“你……你说什么?珍妃死了?”
      张兰德道:“奴才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骗主子——是珍主儿不识好歹,硬说万岁爷应该留镇北京和洋人议和,老佛爷就叫她投了琉璃井……”
      静芬发出“啊”地一声低呼,接着两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张兰德又接着磕下头去:“主子,您清醒过来就好……快上老佛爷那边去,跟老佛爷请个安,问个好,求她老人家带您出巡。”
      慈禧亲爸爸。
      静芬连连摇头——一年来疯疯癫癫的不知窗外事,可慈禧当初狠狠瞪着她的眼神,她还血淋淋刻在心里。她是背叛慈禧的人,珍妃死了,下一个便是她。终于要死了。不如在死之前,让她挖出个结果来!
      张兰德却不容主子在这节骨眼儿上继续疯狂下去,大声喝令小宫女们道:“都傻了么?还不快把那衣服拿来伺候皇后娘娘穿上!”
      小宫女们素知张公公的厉害,不敢怠慢,急急上来伺候,而张兰德就亲自拿了梳子给静芬梳头。静芬没有力气的,任由他们摆布,只是两只手还不停地在空中乱抓。
      没多时,静芬穿戴妥当了,张兰德早也备好了轿子,脚不沾地匆匆朝宁寿宫赶。正好在宫门口,撞上了慈禧和李莲英。
      慈禧此时的样子简直不敢相认,金碧辉煌的朝服换了个灰土布的袄子,把儿头梳成一个汉家的圆髻,看来完全像个乡下婆子,若不是她在这紧要关头面上显出那副毫无表情的肃杀,静芬也要识她不得。
      静芬立刻就清醒了过来。
      李莲英道:“老佛爷,是皇后啊。您不是才说,看个人造化么?究竟还是皇后娘娘跟您一条心,连模样都扮得好像母女一般哩!”
      慈禧没说话。
      静芬看自己,才也发现穿着打扮亦是汉家妇人模样,原来是张兰德早有安排。
      李莲英道:“老佛爷?”
      慈禧哼了一声。
      张兰德忙推推静芬:“主子,快请安啊!”
      静芬不由自主,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奴才……奴才给亲……亲爸爸请安……”
      这声亲爸爸的威力能有多大,当听天由命了。慈禧并没有就答她的腔,只因那边路上匆匆赶来了各宫的主子,还都没换装束,火急火燎,哭哭啼啼的一大群。
      慈禧叹了口气,对李莲英低声道:“你到处给我乱放话儿了?哪里带得走这么多人?”
      李莲英道:“奴才不敢,就只张公公求奴才,奴才透了个风儿——事到如今,老佛爷您是一国太后,一宫之主,好歹敷衍她们两句吧——哎哟,您看,万岁爷到了——”手一指,果然那边几个太监抬着光绪奔了过来。
      静芬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光绪了,忍不住扭过头去看了看——光绪这一向又消瘦了许多,穿一件半旧薄棉袍,轿子跑得急了,袍子就在他身上晃荡着,让人有一种仿佛被掏空了的感觉。
      他的确是被掏空了啊!静芬心里一酸,珍妃的事,他知不知道呢?
      转眼光绪就到了跟前,下得轿来,颤巍巍地要给慈禧行礼,被慈禧拦住了。
      慈禧自己向那群妃嫔都了几步,缓缓开口道:“洋人进京了,李鸿章大人会和洋人议和。只有我和皇帝走了,不落在洋人的手里,谈起条件来才容易些——你们暂时就不必和我走。洋人终不会进宫来骚扰的,你们放心。”
      妃嫔们或有明白的,或有蒙在鼓里的,可听慈禧这样说话,都嘤嘤哭了起来,有几个同治皇帝的妃子呜咽道:“老佛爷这是不要咱们了么?”
      慈禧看这情形,也难免动容,面上虽还是没有表情,可是眼睛里滚出几滴泪来。她用袖子拭去了,声音微颤道:“如何舍得你们。要不是为了大清的江山社稷,我也不带皇帝出去吃这个苦头。俗话说,一动不如一静,你们留下,我和皇帝到了地头,自然有旨意传给你们。”
      众人听了这个话,晓得慈禧是心意已决,再求也无用。同治的敦宜荣庆皇贵妃富察氏,年纪较大些,率先擦干了眼泪,道:“皇太后,皇上早日回銮,奴才们一定在京里好好守着!”
      “恩。”慈禧点了点头,算是满意。
      众妃嫔就全都跪了下来,恭送两宫启跸。
      静芬一直都跪在她们的对面——本来这事,该是她皇后带头的,可是,她的模样,哪里还像个皇后呢?她从来就不像皇后啊!这是她一辈子的伤心事,而她的一辈子,看来就要在这一次完结在紫禁城里。
      慈禧和光绪都上了轿,穿过人群而去。
      张兰德面如死灰地望着。
      “主子,您开口说个话呀!老佛爷去啦!”
      静芬说不出来,低着头,紧咬着嘴唇。
      “张公公!”这是李莲英的声音,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跟前,道:“张公公,怎么还不伺候皇后娘娘跟上来?”

      出蹈和门急步往西,在西华门前有瑾妃跪在那里,没功夫罗嗦,慈禧下令把瑾妃也带着。再出西华门,到西苑,稍停了片刻,上车混在难民中往德胜门仓皇出逃。
      这时人人自危,街上乱成一团,几乎寸步难行,这几辆车子直花了两三个时辰的工夫才出到城外。
      静芬和光绪坐在一辆车上,十多年的夫妻,相顾无言。
      光绪一直失魂落魄地靠着,出德胜门后,静芬看他忽然掀起车帘回望北京城。静芬想要阻止他,因为慈禧吩咐过,帘子一定要遮严实,防备给人发现。可是,她一眼瞥见光绪的脸上挂下两行泪水,再眺望北京城头,竟赫然竖起了白旗。她也仿佛心口被狠狠剜了一刀,眼泪夺眶而出。
      光绪颤抖着手,连挑着帘子的力气都没了,颓然靠倒,眼睛只愣愣望着车顶。静芬跟着他抬头看——再看,也看不见天啊!
      一行人一路向西走,因为走得急了,口粮也没有带上,临时叫各地官员进上来的,大半中途就被义和团的劫走,还有些官员干脆溜之大吉,众人风尘仆仆,更兼饥肠辘辘,都是狼狈万状。
      行至沙城堡时更加凄惨,驿站中连活人也不剩一个,慈禧渴得喉咙发烧,命人打水来,一口井没吊桶,另一口中居然漂了个人头!
      夜里的荒原狼嚎声声,驿站没有床铺,静芬和光绪背靠背坐在一条凳子上不能合眼。
      静芬感觉光绪的心跳就从她的背后传来——讽刺啊,过去他们曾经同床共枕,倒还没有此刻的亲密。
      光绪在黑暗里幽幽地开了口,没头没脑地说道:“皇后,原来你也瘦了很多。”
      静芬鼻子一阵酸楚,道:“奴才替万岁爷担忧,万岁爷瘦了,奴才也就瘦了。”
      光绪的身子微微抖动,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皇后——”他说,“朕哪里还是个皇帝呢?你何苦还要给朕担心?”
      静芬“呼”一翻身跪到了地上:“万岁爷,您是一朝天子,怎么说这样的话?来日方长,您要保重龙体啊!”
      看不见光绪的脸,听他苦笑着说道:“来日方长?朕还有什么来日?北京城都陷落了……还有……”他顿了顿:“还有珍儿……珍儿也没了……”
      他知道了!静芬骤然呆住——一路上,她最怕光绪问起珍妃的事,怕谎话编不圆。可是光绪居然已经知道了,而且说出来时,竟然那是这样平淡的语气!
      她心里陡然有种莫名的恐惧,双手摸索着,抱住了光绪的腿:“万岁爷……万岁爷千万别乱想……珍妃她是殉难的……她……她是为了大清国啊!没了她,您还有瑾妃呢……还有……还有奴才呢……奴才没有珍妃的本事,但是万岁爷要奴才办什么,奴才一定帮您办到……”
      光绪傻傻地由她抱着,泪水一滴一滴落了下来。饥饿劳累使他染了风寒,身子滚烫,心也滚烫。他抖嗦嗦握住了静芬的手,颤声道:“皇后……朕……朕向日不仅错怪了你……还错待了你……朕只为你……你是皇爸爸身边的人……朕就……”
      静芬的手被一点一滴地烫着,她撑起身子来,扶着光绪,也哭道:“万岁爷……奴才自选了秀女,就是您的人,您要怎么待奴才,都没错的……奴才无德无能……有心要万岁爷好,可是又没那个能耐……奴才倒希望……希望殉难的那个是奴才啊!”
      光绪听了这样的肺腑之言,再也忍不住了,将静芬一把抱住,痛哭出声:“皇后……皇后……朕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就只有你了,皇后……”
      静芬亦是泣不成声,抽噎道:“万岁爷……您是奴才的天……奴才也就只有您了!您千万要爱惜身子,天下还指望着您——奴才也就指望着您了!”
      光绪把头搁在静芬的肩膀上狠狠地点着。静芬感觉到那种走投无路,拼却性命的决绝,也跟着点头,咸涩的泪水就流进嘴里,咽进肚子里。
      她想,这样的依偎,是她从来都没有奢望过的事。如果一件祸事才能成就一件好事,是不是北京城的陷落,成全了她呢?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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