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台映雪》草莓月亮

24、红玉珊瑚

　　曹威早在登门的第一时间，偏头去寻人群中的纪姝颜。

　　她今日换了一身青色裙衫，站在人群里，清丽若荷，让他一眼寻到。她似乎也看见了自己，抬头望过来，四目相对眼底一惊，又似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快速低下头去。

　　真可爱！

　　曹威灼亮的眼底闪过笑意，在嬉闹的人声里，将手里绑着红绸的大雁往旁边小厮手里一递，才扭头朝朱氏抱拳行礼。

　　“晚辈向夫人问好！”

　　上次曹威不顾自己叱骂，硬是拿刀硬闯西苑的场面还历历在目，只是既然两家即将结亲，他马上就要迎娶自己的长孙女，自然不好重提旧事。

　　朱氏眼底快速闪过一丝暗色，很快又笑着点头，亲自上前扶起了曹威弯下去的胳膊。

　　“几日不见，曹大郎君似乎又英武了不少。”

　　“人逢喜事精神爽，我家大郎虽然本身就英俊，但为了今日下聘，还是特意提前打扮了一下，嫂嫂你看，他平日里都不喜穿淡色衣袍，偏偏今日穿了一身银金，可好看？”

　　秦若芳明面上是在取笑继子，实际上却是在帮他说话。
　　若不是诚意满满，谁会特意精心装扮？

　　曹威纵然皮厚，被人当众指出小心思，也不免红了脸。好在他肤色黝黑，并不明显。

　　他长的人高马大，气势威猛，其实与金丝银袍的儒雅气质并不相符。

　　但朱氏抬头看一眼面色红涨的曹威，还是笑着点头，“好看。”她又回头看一眼身后的长孙女，秦霜站在人群中，垂首默立。

　　“我家霜儿性格温柔娴静，就是不太爱说话.....”

　　“不爱说话才好呢，我家大郎也是个内敛的性格，他们两个啊，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周围的人今日都是来观礼的，闻言不免附和，一时之间，什么“天作之合”、“金玉良缘”，甚至是“早生贵子”之类的话，都说出来了。

　　朱氏和秦若芳听了心里满意，又寒暄几句，才让身后的人抬着聘礼进府。

　　除了曹威刚刚递给小厮的鸿雁，后面还有金银首饰，珠玉头面，各色绸缎，绫罗裙裳，以及酒水糕点，吃食糖果，具用托盘箱笼盛着，绑着红绸，喜庆吉利。其中最为显眼的是一株红玉珊瑚，放在一座红漆木架上，前后两人抬着。珊瑚三尺四寸高，枝干遒展，晶莹滴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在场的众人大多是见过世面的，却也未见过如此壮观精美的珊瑚树，一时之间啧啧称叹。

　　有人小声言语，据说这珊瑚树可是外邦觐见送的贡品，后来曹平立了大功，圣上大悦赐予他为奖励，没想到今日却作为聘礼送到了秦家，可见曹家是真心喜爱秦家的长孙女，想聘为长媳的。

　　朱氏也没想到聘礼里会有这样的珍宝，心头惊讶，偏头去看旁边的秦若芳，秦若芳却是无奈一笑，往旁边曹威身上努努嘴，跟她耳语。

　　“这都是我家大郎的主意。”

　　虽然之前秦若芳说了曹威不少好话，却没有这样一株价值连城的宝物更有说服力，朱氏再看曹威，果真觉得他巍峨孔武，更加顺眼。

　　满满当当的聘礼，一个接一个抬进了长房所在的晖园，摆了大半个院子。

　　瞧够了热闹，朱氏领着众人入席，琳琅满目的酒菜流水似的端了上来。

　　酒宴之后还有戏看，朱氏提前将府里久未用过的戏院收拾了出来，还特意请来一个戏班子。

　　今日来客之中，要属郭国公老妻，余老太君最为年长，被人请上主位落座。朱氏将演出折子递给她，请她点第一出戏，郭家戎马出身，满门将魁，余老太君当仁不让，点了一出《三岔口》。

　　戏台上吱吱呀呀唱起来，穿绒披袄的贵妇人坐在点着香炉的雅阁里，一边喝着香饮子，一边嗑瓜子。

　　《三岔口》演完，引得一阵喝彩，随后又点了两出武戏，之后才轮到年轻一些的妇人点戏，她们更爱风月浪漫，点了一出《西厢记》，又点了一出《梁祝》。

　　纪姝颜身份卑微，被安排坐在最偏的末席，和她共坐一榻的是二夫人金氏的侄女金珠。金珠是金氏长兄的庶女，十五六岁年纪，因家境清贫，平日里都是素面银钗。但今日得知姑母府上设宴，特意妆点了一番，薄敷脂粉，轻点薄唇，也算的一个清秀美人。

　　她今日盛装打扮，不为其他，只为勾得一人心。
　　她想嫁入秦府成为秦天翰之妻，是全家上下，乃至姑母金氏一致同意的事。

　　金氏无子，只有将侄女嫁给继子，才能保住自己地位，金家无财，只有将女儿继续嫁入秦家，成为秦家唯一嫡孙秦天翰之妻，才能继续确保自家荣华。

　　双方一拍即合，唯独漏掉了秦天翰，他似乎并不愿意，金氏想方设法给两人创造了几次见面机会，秦天翰对待金珠都是反应平平。

　　但金氏及其娘家并未放弃，所以今日府上设宴，也将金珠带了进来。

　　金珠在府上有金氏这么一个靠山，早就知道秦府上来了个表小姐，是姑奶奶秦思娴的继女，很得秦天翰青睐，所以今日金氏特意将二人安排坐在一起，让金珠跟着纪姝颜好好学学。

　　金珠有心找纪姝颜套话，可纪姝颜反应滴水不漏，好几次询问有关秦天翰的事，都被她轻描淡写地绕了过去。看出对方无意与自己深交，金珠也歇了继续交谈的心思。

　　倨傲什么，不过是个死了父母的孤女，跟我摆什么架子！

　　金珠一直被家人教育以后会嫁到秦家，成为秦家的当家夫人，也就如此自诩，心中其实不太看得起纪姝颜。

　　纪姝颜觉得她聒噪，好不容易等到她闭了嘴，耳边才清净了些。

　　她们坐在角落，位置不好看不清整个戏台，只能有一茬没一茬地看着戏。

　　忽然，一个丫鬟弯腰凑到纪姝颜面前低语，“大娘子，夫人请你过去。”

　　纪姝颜眉头微抬，看清丫鬟正是继母秦思娴房里的丫鬟流云。

　　“母亲叫我？可有说是什么事？”

　　流云垂着头，微摇，“不知，但似乎跟小郎君有关。”

　　小郎君指的是纪崇山幼子，也就是纪姝颜的同父异母的弟弟纪长泽。纪长泽幼时纪姝颜经常抱他玩耍，他很黏纪姝颜，仅此于奶嬷嬷。即使进了盛京秦府，纪姝颜每日都会花上一炷香的时间去给继母请安，顺便抱抱幼弟。

　　继母来找自己，可能是因为幼弟吵闹。

　　纪姝颜抬头扫一眼前面，继母果然已经没了踪影。她没多想，直接站了起来。

　　“既如此，我们便走吧。”

　　没去打扰前方贵人，纪姝颜跟着流云，从旁边的小门悄悄溜了出去。

　　金珠坐在一旁，将她们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见她们偷偷走了，心里发痒。她今日来，是和秦天翰多接触的，可除了刚进门时两人在姑母的撮合下见了一面，之后宴席不在一处，如今看戏也不在一处，再这样下去，可就又要无功而返了。

　　她原先不敢随意离开，可既然纪姝颜都走了，她又为什么不能离开？

　　抬头扫一眼前面或倚或靠的贵人，都在聚精会神地看戏，金珠轻吸一口气，也悄悄抬步溜了出去。

　　与此同时，旁边另一座雅阁之中，秦修领着众位男客，正在喝酒看戏。

　　曹威娶了秦霜后，跟二房的秦天翰是一辈，此时便将二人安排坐在一榻。

　　秦天翰还记着曹威上次酒后推自己摔了一屁墩，不敢放肆，一边抿着酒一边屏息看着戏。曹威倒想跟他聊上几句，一见他缩头缩脑的模样，顿时什么心思也没了。

　　于是，两人相邻而坐，并不言语。

　　旁边小厮上前倒酒，忽然一个手抖，清澈的酒液洒到桌上，随即流到旁边秦天翰的衣服上。

　　小厮浑身一颤，就要跪下请罪。要是平时，秦天翰肯定怒不可揭早就发作了，可他早就厌烦了与曹威枯坐在一起，此时找到时机脱身，忙不迭开口。

　　“无碍，我去换身衣裳就好了。”

　　曹威眸光落到秦天翰身上，不过袍角湿了一小块，竟也劳烦到要去换一身新衣。
　　真是被锦衣华服养坏了的纨绔子弟！

　　他轻嗤一声，挥挥手，示意秦天翰自便。

　　秦天翰闻言心中窃喜，又向他颔首一拜，才施施然出了雅阁。

　　雅阁外不知何时飘了碎雪，猛然一吸，鼻腔里俱是清寒冷气，但即便如此，秦天翰仍觉得比屋内舒坦多了。他舒展手臂伸个懒腰，嘴角挂笑，双手往后一背，才慢吞吞抬步，往自己住处走去。

　　几乎秦天翰前脚刚踏出雅阁，一个捧着糕点的小丫鬟路过曹威时步子一顿，崴了脚似的往曹威身上一歪。这等勾引主子的法子曹威见得多了，眼底闪过一丝轻蔑，大掌一抬，趁着丫鬟跌到自己怀里前，一把掐住了她的手腕。

　　他手似钢刃，小丫鬟吃痛立即皱了眉，忙不迭轻声开口。

　　“我家小姐感激曹郎君赠裙，特意嘱我回赠礼物。”

　　赠裙——他送过裙子的只有未婚妻秦霜一人。

　　他紧拧的眉角一松，手也卸了力道，小丫鬟趁机将一枚月白帕子塞到曹威手中。

　　“我家小姐此刻正在湖心亭静候郎君。”

　　曹威心中一动，早些时候青裙美人隔着人群遥遥一望，再次浮现在他眼前。

　　“多谢曹郎君相扶。”

　　旁边小丫鬟从他手里挣脱出来，又朝他屈膝行礼，悄悄走开。

　　曹威却宛若未见，他攥紧手里白帕，须臾，突然站了起来，转身出了雅阁。

　　《梁祝》是台上最后一场戏，扮作男子求学的祝英台女儿身败露，被父母许给马文才，她心有不甘出嫁，路上经过心上人梁山伯坟墓，下轿祭拜，突遇大风坟墓中开，她身披嫁衣奔入坟室，最终和心爱之人化蝶重生。

　　两只栩栩如生彩蝶自台上缓缓飞舞，女客这边纷纷拿起手帕拭泪，如此感天动地的一对恋人却不能长相厮守，只能殉身化蝶，如何能不让人伤心泪奔。

　　阁中夫人擦着眼泪，朱氏余光瞥见户外天色已晚，按照预先准备好的流程，请客腾步膳厅落座吃宴。众人听了一下午戏，早就倦了，如今听到终于要用晚膳，恨不得立即吃完回家休息，纷纷站了起来。

　　朱氏的贴身嬷嬷岚嬷嬷将要用晚膳的消息送到男客那边，秦修闻言，带着男客起身，收拾一番，也要赴宴。

　　忽然，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

　　“曹家大郎君怎么不见了？”

　　众人扭头四顾，可不是没有曹威的身影。

　　“大哥刚刚似乎是跟着秦家郎君一起出去了。”

　　曹威的庶弟，曹忻坐在近旁，隐约记得刚刚秦天翰走后，他大哥也跟着出去了。

　　秦修闻言眉头微皱。

　　正在此时，重新换了一身衣袍的秦天翰慢悠悠走了进来，众人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

　　秦立最是气恼，扯着嗓子便问。

　　“你这竖子，怎么只有你一人，你曹家大哥呢？”

　　“曹大哥？我...不知道啊。”

　　秦天翰整个人一怔，愣在原地，扫一眼自己之前坐的地方，容纳两人的小榻上空空如也。

　　他摸不着头脑地挠挠后脑勺，“怎么，曹大哥刚刚也出去了吗？”

　　见他一头雾水，秦立张口还要骂，秦修拦住了弟弟。

　　“先别骂了，看他这样子估计也不知道人去哪了，当务之急，是先找到人。”

　　今日是曹威与秦霜互定盟誓的好日子，再怎么着也不能让主角不见了。

　　秦修当机立断，立即决定带着众人出去找人。

　　岚嬷嬷见势不对，一路小跑，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主子朱氏。

　　曹威不见了？

　　朱氏心里咯噔，莫名其妙地又想起了这人上次不顾自己阻拦，一意孤行闯进西苑的事。虽然他上次无功而返，可是......谁知道他是不是心有不甘，这次还想进去寻人。

　　尤其是，上次那个人旁边的侍卫还出现了。

　　朱氏眼底闪过一丝阴霾，越想越不安。原本要去膳厅的脚步一顿，转身跟众人说了曹威那边的事。

　　“曹大郎君估计是出去吹风散步，我本是不担心的，只是今日下了雪，天寒地冻的，他喝了酒，万一兴起爬上了哪座假山，脚下一滑，跌到哪座冰湖里，可就不得了了。”

　　众人一看，周围的雪粒子不知何时已卷成了鹅毛大小，若是真有人喝醉了，不肖说跌进冰湖，就是随便往路边一歪，吹一夜风雪，明日也要被冻成一座僵尸了。

　　妇人心软，具都露出惊慌担忧的神色。

　　余老太君当机立断，“先别用膳了，我们去找人。”

　　最受人敬重的老太君发了话，其余人自然没有不应的。

　　秦若芳有孕，本想让她去休息，但其余人都去找曹威，她这个继母又如何能置之不理。所以咬着牙，秦若芳握紧旁边仆妇的人，硬是抬步跟上了其余人。

　　余老太君年纪虽大，拄着拐杖脚下步伐却不慢，可惜其他妇人体弱，又要顾忌秦若芳这个孕妇，众人走的并不快，花了一盏茶时间，也只不过找了一小片儿园子。

　　黑不见底的夜色吞噬着周围的一切，平日里赏心悦目的园林，此时显得格外的广阔幽深。

　　都是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平时出门不是坐轿就是搭乘马车，哪儿走过这么多的路，又顶着风雪，一时之间好几个妇人双足犹如灌铅，都有了退意。可一抬头，见别人都无怨言，只好暗自咬牙坚持。

　　“看，湖那边是不是有人？”

　　人群里不知谁开了口，众人一听，湖对岸果真传来脚步声，心里一亮，互相搀扶着，走上最近的雕石拱桥。

　　那边果然来了人，却是秦修带着男客一伙人，双方在桥边碰见，互相见礼，又道了彼此进展——都没找到曹威。

　　白日里不论宴请，还是看戏，男女宾客都是分开招待的，但此时众人都心系找人，也就顾不得那些俗礼了。

　　一想到曹威依旧不见踪影，所有人都是面色沉凝。

　　“那边好像有人！”

　　又是一道人声。刚刚才听过这话的妇人不抱希望，却又听见有人继续。

　　“就在湖心亭外，站着的好似是曹郎君！”

　　众人心中熄灭的火种嗖的点亮，纷纷扭头去看，不远处的湖心亭独立中央，旁边栈道上背对着众人站着一个银袍男子，不是曹威又是谁！

　　有人脸上一喜，就要跑过去，却被一旁的人拉住。

　　“等等，那边好像还有其他人。”

　　被拉住的人一顿，扭头看去，果不其然，湖心亭四周纱幔摇曳，隐约可见一女子轮廓。

　　须臾，那女子撩纱走出亭外，肤色白净胜雪，可一抬头，看清她的相貌，众人脸上具都露出了惊愕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