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遥有此寄（7） ...
-
杨槐先是怔愣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自己手上提着的糕点。
他蹲下来跟小姑娘平视，尽可能地放轻语气，让自己显得没那么生硬，举起右手提着的糕点在她眼前晃了晃，说：“饿了吗，给你。慢点吃。”
可能真的是饿狠了，小姑娘也不再犹豫，当下抓过那包糕点，一把撕开了包装用的油纸袋，抓起一块就往嘴里塞。淮扬的糕点精致，每块做的都不算大，可对一个小孩子来说，一块糕点也快填满口腔了，然而那小姑娘塞了一块嚼吧嚼吧几下还没咽下去，就又拿起了另一块往嘴里塞。
似乎是生怕被人抢了去一样。
她全身上下被一件拖到地上的黑袍裹着，黑袍多出来的一角也没空着，被她拿来粗暴地裹住了脑袋，脸上黄一块黑一块，不知道是不是沾了什么脏东西。头发被藏在黑袍里，不用看也能知到必然是打着结，枯草似的垂在身后。虽然她已经极力掩饰，可隐约还是能看出袍子底下露出一双小小的脚，上面青青红红，不少地方裂开了，露出嫩红的新生血肉。
她全身上下都是一副脏兮兮的样子，唯有那双手干干净净。
仔细一看，上面还有未干的水痕，黑袍的一角还有几个不太明显的灰黄色指印。
那小姑娘连吃了几块，才放慢了咀嚼的速度，糕点含在嘴里，像是终于有了时间细品它的味道，她意犹未尽地看了看那未吃完的糕点几眼，终于舍得把目光分给杨槐，声音含含糊糊地问：“你要去哪里，这淮扬城上至衙门富宅，下至青楼酒肆，就没有我找不到的地方。”
她身量只到杨槐腰腹，对上他却没有一丝怯意。除去那身不合时宜的衣裳，更像个毫不怕生的邻家女儿。
杨槐对她笑了一下，说：“宣慰使府的侧门。烦请这位女娘为我指路。”
“嗝。”她打了个小小的嗝，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跟我来吧。”
“多谢……”杨槐再次道谢，可一时间又没有想到合适的措辞来称呼她，只好又说了一句，“这位小朋友。”
小姑娘最一撇，不太高兴地说：“什么小姑娘，我已经12岁了好吗？”
平时听的最多的就是“灾星”“孽障”“叫花子”，哪有人肯客客气气地叫她一句小朋友的？
她现在又不是……谁家的女儿了。
“我叫小亓。”
说罢就率先走在了前头，杨槐自然跟上。
假如此时两人身份对换，杨槐几乎怀疑自己就是大人常常用来吓唬自己小孩的“拐子”，原因无他，这小亓专挑人少的小巷走，还不时停下来张望一番，像是在寻找些什么。
约莫拐了七八道弯，小亓终于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那是由三堵墙围起来的一个四角，其中一个角落里堆着许多破破烂烂的竹篓，她跑过去，在被风的一角使劲扒拉了一下，嘴里小声喊着什么。
过了一会，破竹篓堆深处隐隐约约传来几声低低的回应声，一团小小的黑影脚步轻快地窜到她的脚下，仰着脑袋去蹭她。
“乖乖。”小亓蹲下身子伸出手摸了摸那团黑影的脑袋，从油纸包里掏出剩下的两块放到了它的面前，“吃吧，这两块不甜。”
杨槐走进几步，发现那是只脑袋上秃了几块的黑猫，看着瘦瘦小小一直，估计只有几个月大。它的身上也是斑斑驳驳一片，有蹭到的蛛网灰尘，也有路上溅到的泥水。
黑猫见到了吃食，反而不着急吃，只更温柔地蹭小亓的手，用头顶着手往小亓那边送去，仿佛在示意她吃。
直到小亓解释道：“我已经吃饱了，这两块是给你的。”黑猫才喵喵叫了两声，张开嘴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小亓摸了几把黑猫脖子上的皮毛，温柔道：“乖乖，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仿佛是察觉到眼前的人要走，黑猫食也不吃了，叼住小亓黑袍的一角，不放人走。
小亓抬头看了看天，已经不算早了，宣慰使府不算近，一来一回要花费不少时间，这夜间醉汉偷猫的人多，乖乖又胆小，指不定会出事。
她很快的做了决定，把黑猫抱在了怀里，不太诚恳地对杨槐说：“它是乖乖，你不介意吧？”
可似乎并不在意杨槐介不介意。
很快，她就带着继续穿行了起来，不过这次依旧走的还是民巷小道，似乎在忌惮着什么。
好不容易终于绕到了宣慰使府，小亓却不肯再上前半步，朝着那点了点下巴，只说：“到了，我也要走了。”
此时天几乎完全黑了下来，宣慰使府里头点亮了一盏又一盏的灯笼，把里头照的恍如白昼，小亓似乎是看不得如此强烈的光线，举起手搭在眼睛上，没什么神采的抱怨：“这里面是在抓贼还是怎么的，点那么多盏灯笼也不怕把自己亮瞎！”
她身上带着一副从市井深处摸爬滚打出来的烟火气，却并不叫人讨厌，反而给她多填了一分鲜活气。
寻常人哪有肯这么教养女儿的？
小亓摸了摸宽大衣袍下笼着的猫头，嘴里不停发声逗着怀里的小猫。说是要走，可人却死死钉在原地，不见半分挪动。夜风吹过，吹的旁边老树的树叶哗哗作响，更巧的是，吹落了小亓围着脑袋的布料。
夜色如绸，而她的头发在风里如风滚草一样被吹的往一旁飘去，黑夜里，唯有这一抹亮色。
一头白发。
小亓“呀——”了一声，连猫都顾不上了，手忙脚乱地去遮自己的满头白发。
黑猫“喵呜——”一声，稳稳落在了地上，坐在小亓的脚边，优雅地舔起了自己的爪子，而小亓这边就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白日里服服帖帖的布料此时像跟她作对一样，无论怎么包都有几缕不听话的头发露出来，在黑色的铺垫下，反而变得更显眼了起来。
她明显变得局促了起来，手指不停地搅着自己的衣角，有些尴尬地看了杨槐一眼：“你都……看到啦？”
杨槐情绪不显，只淡淡嗯了一声，静静的看着眼前的人。
饶是小亓脸皮再厚，此时也被他看的有些脸热，一种被拆穿的感觉在心里头莫名生了出来，很快又蔓延到脑子里，让她突然觉得有点头疼。
早知道就早点走了。
“我……我不是故意瞒着的，只是看到我头发的人都说我是……是怪物。”小亓低着脑袋，用脚尖不安地蹬着地面，沮丧道：“我不想你也这么看我。”
一双温软的大手缓缓落到了她的脑袋上。
那个人没有嫌弃她满身的脏污，没有嫌弃她身上散发的淡淡异味，更没有像常人那样，将她的白发，她的粉眸视作灾难的象征。
反而是很温柔的摸了摸她的头发，像她平时摸乖乖一样：“如果你没地方可去，那就跟着我吧。”
“跟着我，我可以让你有房可住，有床可寝，有饭可食，有书可读。”
其实杨槐不仅仅是觉得她身世可怜，更是想将她当做自己谋划的一个开头。
凡事皆有表率，有人领头在先，才会吸引到更多的人前往。
有人看到就会有人想尝试。
如此以往，良性循环。
或许下足诚意，劝说淮扬城内的官吏富绅把自己的女儿送到他开设的女学也是一个办法，但来来回回劝说拉扯又要花费许多功夫。
他现在只有两年时间，与其将时间花费在那些保守派里面，不如自己另开创一条路。
小亓惊讶地张大了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杨槐看，仿佛在分辨他说的话究竟是不是真的。
可看了半天，只换了他的一句：“小亓，你应当猜到我的身份了吧。”
似乎是在催促她给一个答案。
虽然这个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对一个流浪在外的小乞丐来说，还有什么比得上这句话让人心动一些？
小亓又低下了头，闷闷说：“可是你府上的灯光太亮了。”
是了。
她的眼睛天生便于常人不同，看不得太强的光。
杨槐笑了笑，说：“回去我便叫人灭一半的灯，这总可以了吧。”
“还有乖乖，乖乖也没地方可以去。”
“一并带上吧，我的俸禄可以养的起你们两个的。”
四月上旬，对旁人来说可能只是普通的一天，却叫小亓在这一天遇上了她的神祇。
“好，拉钩，拉了钩你就不能反悔。”
“好。”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骗人就是小狗。”
在不远处的灯光下，一大一小两双手的
尾指轻轻钩在了一起，许下了一个誓言。
……
宣慰使回府的消息转眼便传遍了整个宣慰使府，籽然规规矩矩的站在一旁，长长舒了口气，把吊了好久的心放了回去：“大人您可算回来了，那些大人刚刚派了小厮来为您送了第三封请柬，大人回来的正是时候，梳洗一番便去赴宴吧。”
目光又落到了他身边跟着的小亓身上，眉头明显皱了一下，但很快又被她强压了下去：“大人，这是？”
“我的妹妹，带她去梳洗一番，然后给她端些好消化的吃食，给她安排一处住所，住处灯不要太亮。暂时就这些，其余等我回来再说。”杨槐假装没看到她的脸色变化，特意交代了一番。
籽然不敢有异议，连声称是，另叫了一位侍女将小亓带了下去。
小亓明显有些不安，杨槐温声去哄：“没事，我很快就回来，你跟乖乖在家等我就好。”
可他心里知道，肯定不会这么快就回来的。
他要在这场酒宴里头套话，而那些官员也要打听他的底细，觥筹交换之间，那些看起来推心置腹的话不过也是早就准备好的台本而已。
但他从来就不怕这些。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而属于他的事业，即从今晚开始！
作者有话说第31章 遥有此寄（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