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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雪落空城 ...

  •   人族,防风城。
      大雪已经下了整整二十日了。

      往常繁闹熙攘的边陲小城内,如今却是雪落无声,阡陌无人。
      唯有望来客栈二层的阁楼之上,日复一日的孤零零开着扇窗,任是风雪交加也不曾关上。
      若是定睛去瞧,便会发现那扇窗前坐着一个红衣束发的女子,身前桌上煮着一壶酒,酒旁放着一把剑,那女子的目光始终看着窗外,不知在等着什么人。

      这场大雪下了多久,那女子便在那里坐了多久。
      久到防风城内的百姓都逐渐忘却惧怕,开始按耐不住的好奇,于是总会有那么零散的几颗脑袋时不时的探出瞧瞧,然后又在家人的催促下慌张关好门窗。

      雪实在太大了……大到似乎可以掩埋一切罪恶与苦难,大到任是谁看了如今这白茫一片的景色,都不会想到二十日前城门口那鲜血淋漓的一幕。
      防风城地处边塞,虽与魔族大军隔江相望,却因绵延千里的贺兰山脉与奔流不息的洄江溯河而占尽了地理优势,向来偏安一隅,平安无事了数百年之久。

      可那日,不过是人族历史上籍籍无名的一天。
      通缉圣令上画着的那个红衣女子身受重伤,被个薄衣寒衫的少年扛着进了城,守城将领不听劝解,贪功自大,妄图将其围困诛杀……三千守城士兵并不全是酒囊饭袋,可在那女子的剑下,却好似田地里的西瓜,咕噜噜的滚了一地。

      城门口的尸体堆成了小山,鲜血流成了小河……剩下的兵将仓皇而逃,这座安宁了数百年的人族边镇,就这样变成了一座无士留守的空城。
      而那女子却留了下来,一言不发的进了城,在那望来客栈的阁楼上一坐就是二十日。

      防风城中的百姓怕她,却更怕事实真如那少年口中所述那般,魔族大军已然驻扎在溯洄河畔,不久后便会到达……雪下的太大了,已经有上百年没见过这样大的雪了,出去无疑是死路一条,怕是还没携家带口逃到可以安身立命之所,便先冻死在路上了。
      但不出去,却大概率也不过是在等死罢了……既然都是死,不如死在家里的炕上来的舒坦些,防风城中的百姓大多这般想。

      人族式微,命如薄纸,很多时候都不用碰,风一吹便散了。
      若不是当初先生大义怜悯世人,将临渊注解这样的天门道法无私馈赠,使人族众生得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如今这光景,怕是很多人早就没了。

      “这雪什么时候才会停啊。”城中一处药房里,妇人叹着气关上了窗子,问坐在炉火旁煎药的丈夫道。
      “不知道,不过看样子,应该快了。”男子看了眼窗外,摇头道。
      雪总会停的,只是这冬天,怕是还远没有真的过去。

      那妇人坐在床边,替榻上的少年掖了掖被子,忧心忡忡的道:“这孩子怎么还是睁不开眼呢,都二十天了。”
      “这小子死不了,命硬着呢。”男子将炉上煎好的药倒入碗里,喂那少年喝掉。

      那少年名叫林松,是防风城人,父母以打渔为生。
      可不到一个月前,却在溯洄河畔偶然碰上了驻扎巡逻的魔族大军,连尸身都没能留下,那孩子被父母藏在茂密的丛林间,虽侥幸躲过一劫,却差点冻死在地里。

      恍惚间,他看到有一个红衣女侠突然出现,不过一人一剑,便斩杀了上千赤血魔族,直杀的那魔族大军不得不退避三百里……
      他们这些从小长在边塞小城与世隔绝的孩子们,压根儿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什么修道天赋,只是偶有在开蒙之时,听过私塾里的先生讲过那三部普世百年的临渊注解。

      林松知道修炼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却从来都没想过,原来练剑练到这种程度,是真的可以一人之力敌千军万马的。

      可他不知道的是,剑道于人族修仙者中一向衰落、无人问津,不过是因为二十年前横空出世的一个名字,这种没落才终于得以戛然而止的。
      而那属于人族剑道第一名字的主人,此刻正坐在那望来客栈飘摇的风雪之中,等着一个几乎不可能出现的人。

      那女子端起桌前的酒喝了一口,热辣的液体入喉,激的她不住的咳嗽了几声,稍稍掩帕捂唇,手中便满是触目惊心的血色痕迹……

      她的桌上放着一张赤金拓印的通缉画像,那是只有人皇和圣子才能下达的诛杀圣令,天下皆知,诛杀圣令代表着什么,那是属于人族最高等级的杀令,通缉对象都是些犯下了滔天罪行的人族强者,此令一出,八大仙门皆听号命,至死方休……
      而那诛杀圣令之上的画像,赫然便是那女子的模样!

      「魔修濯瑶,背叛人族,暗害天人,勾结魔族大军致使望夜关城破,罪无可恕,不堪为圣子妃,现已被云城隐山逐出师门,望八大仙门合力诛之,以绝我人族大患。」
      分明只是短短几十个字,却字字诛心。

      而那杀令下方拓印的金色“圣”字,代表的便是当今人族那位万民称颂的圣子殿下,阚玄知。
      作为阚玄知曾经亲口许下的圣子妃,她比谁都要更加清楚那印的重量……圣子亲令,向来无人敢越,从来无人可伪。

      若非圣子亲下,便是令至,也毫无作用。

      望八大仙门合力诛之……
      濯瑶缓缓闭上了眼,而那杀令上小小的赤金“圣”字却依旧印在眸中,鲜血淋漓,迷了眼睛。

      说来可笑,身为人族有史以来的剑道第一,云城修炼上百年,下山入世二十载,她濯瑶为师门扬山名,为人族守关门,为了阚玄知口中那虚无缥缈的未来,不惜以身犯险入死生之地!

      可到头来,却换得个这般的下场。

      那诛杀圣令上的每一行字,都好似张牙舞爪的虚影幻魔,在嘲笑着她。
      笑她曾经拼尽全力用命守护的一切,在她从未察觉之时便早已变成了一把把利剑,毫不留情的刺向她的胸膛。

      “咳咳、咳咳咳。”濯瑶望向窗外那泠冽的风雪,不住的咳嗽声响起在这片寂静的天地间,视线所及之处,却无一只惊鸟堂皇飞落。

      这茫茫的边陲小地,似乎早已变为一座空城。

      “老头子,你说……”那药房里的妇人踌躇开口:“那姑娘,该不会是为了我们才守在这里一直没走的吧。”这孩子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虽然调皮但不会撒谎,若真是那姑娘替他们挡下了魔族大军的脚步,那会不会也是为了他们,为了这座被守城兵将抛弃的小城,才留下的呢?
      那男子看了眼窗外阁楼的方向,沉吟许久才叹了口气:“她不是不想走,是走不了了。”
      “走不了了?”那姑娘是神都传来的那诛杀圣令上通缉的人,修为又那么高深莫测,不论怎么想,都不应该和他们一样被困在这注定消亡的边塞小城中,因为风雪而寸步难行。

      “对,走不了了。”男子摇了摇头:“你们看不出来,我行医这么多年,也治过不少修仙入道之人,却是看的清楚明白。”
      “她那样子,分明就是气血两亏,心脉受损,浑身上下都是致命的伤,怕是那一身境界也早就摇摇欲坠……能撑到这里,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男子将窗户推开一个缝隙,凛冽的风雪趁机而入,只是瞬息之间,便让人连心都凉到了地底。

      “那,她会死吗?”少年颤抖的声音在小屋里响起。
      男子没有回答,只是不住的叹气摇头,他没开口,但神情里的答案却让人看的分明。

      她会死的。
      孩子,那些大人物之间的争斗,从来都不是我们可以参与的。

      风雪仿佛又大了些。
      望来客栈内,濯瑶喝了口酒,淡淡道:“也该来了。”
      防风城距神都虽有万里之遥,可她放了数百逃兵通信,又足足给够了二十日的时间,再怎么样,都该到了。

      窗外似有飞鸟掠过。
      濯瑶收回视线,又给自己倒了杯酒,烈酒入喉,咳声不休,她仿佛一个喝酒不要命的宿醉之人,只是那双明眸,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来都来了,不进来坐坐?”濯瑶自顾自的斟着酒,头也不抬的对着空旷的天地道。
      出乎意料的是,窗外并没有什么动静,反而是听得客栈内响起了清晰的脚步声,几乎是瞬息之间,那脚步便由远及近,似是到了门前。

      吱呀一声,屋内的房门被人推开了。
      来人一身风雪,旧衣破衫,寒酸至极。

      濯瑶略微挑了挑眉,看向来人,毫不留情的道:“果然不论何时嗅到你这身寒酸气,我都很是反胃。”
      那人也不如何生气,只是自顾自的坐到濯瑶对面,伸手也给自己斟了杯酒。

      他看着窗外茫茫的雪景,似有所感,缓缓吟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好诗!”濯瑶不吝啬的鼓掌夸赞道:“当浮一大白!”说罢,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来人便是繁城十绝苑所评,人称“百年寒窗无人问,一朝诗名天下知。”的闲人居首席弟子,现任代居正,李寒窗。
      世人或许不知,但濯瑶却是比谁都要清楚,李寒窗早在二十多年前便已投入圣子阚玄知麾下,如今已然成为了他在仙门之中的左膀右臂。

      “咳咳、咳咳咳……李寒窗,你若是能生在和平世间,必当不负这一身绝世诗才,成千古美名,可惜了。”濯瑶叹道,似是真为对面这人感到惋惜,但下句便话音一转:“不过我就是瞧不得你这一身郁郁不得志的酸腐样,白瞎了相府对你的培养,你就应该跟人家薛斋主好好学学,纵情于山水之间有什么不好?非得淌这朝堂的浑水不可。”
      李寒窗转眸看向对面的女子,一眼便瞧见了她手中那方早已被鲜血沁透的帕子,那帕子是男子样式,上面用双面金丝浅浅淡淡的勾了两个小字,济明。

      鲜有人知,济明,乃是人皇圣子阚玄知的小字。
      那方帕子,分明是阚玄知的贴身之物。

      他叹了口气,似是自嘲般的笑道:“濯瑶君,我一直觉得,你讨厌我,是因为我们很像,正如我讨厌你的原因一样。”
      濯瑶挑了挑眉,懒洋洋的靠在窗边瞧他,似是对这一说法很有兴趣一般。

      “你我,皆出身寒门,却自恃才能,一身傲骨,做着虚无缥缈的梦,守着脆弱易碎的心。”李寒窗淡淡开口:“你说我非得淌这朝堂的浑水,可你不也是吗?”
      “濯瑶君,你在云城隐山练了一百年的剑,明明可以靠着这一身惊世的天赋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百年之后得享大道,可你却非得搅进这皇朝的权利更迭之中,觊觎那本就不可能属于你的位置,又是何必?”李寒窗这一番话落地,颇有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味道。

      濯瑶却只是笑,语出惊人:“你说的看似正确,却实则狗屁不通。”
      她浑不在意自己刚刚说的浑话,自顾自的摇了摇头:“你求功名是为了自己,而我此生,入修行,涉朝堂,不过都是为了他人而已。”

      一百多年前,云城隐山的那个老不死的在一处破庙里发现了她,非说她是百年难寻千年难遇的剑道胚子,死皮赖脸的跟了她半年才终于劝服她拜师上山。
      可进了那飘渺峰后没两日,那老头儿却说自己有所顿悟,直接把她扔在了脑后,一闭死关便是百年不出。

      世人皆道她剑心如石,可若是把他们扔在那鸟不拉屎的缥缈峰上一百年下不来,任谁也都会剑心如石。
      她剑道天赋是亘古绝今没错,可她对着那无望崖上的石壁一剑剑劈砍的时候,无聊发呆到只能每天琢磨着怎么才能拿这把手里的破剑斩断那万丈的飞流瀑布的时候,把剑宗那些杂乱无章的书卷翻来覆去的抄在每一块岩石上的时候,夜晚一个人看着漫天的繁星勾勾画画的时候,对着她师傅的闭关大阵一边吐血一边劈斩的时候……那些数也数不清的日日夜夜,都只有一把破剑陪在她身边。

      她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守着那老头的洞府骂娘。
      后来,她发现自己随手劈下的一剑便能斩开隐山的云雾之时,闭着眼睛跳下那高耸入天的缥缈峰也能毫发无伤之时,终于能看破她师傅费尽心力布下的守关大阵之时,她却不想把那老头从他的乌龟壳里揪出来了。

      她带着那把剑下了山,再也没回去过。
      再后来,她的剑名传遍了大江南北,人族强者的名单上开始出现她的名字,点星辰楼主亲自颁布天榜,评她为人族史上剑道第一。

      那时候她还会想,臭老头,等着吧,早晚有一天我会先你一步跨入那个境界。
      可后来她才发现,孟归耘这个名字,早已被人族遗忘在时间长河里了,如今,她濯瑶君三个字,才代表着人族剑道的荣辱盛衰。
      于是,她便不再赌那一口气了,也不再想着向谁证明什么了。

      闭关一百年,入世二十载。
      她看到了在江流中翻滚挣扎的人族众生,想起了当年漂泊路上的颠沛流离,也遇到了那个想要携手并肩共渡一生的人。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雪落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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