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的夏天》小楼一刀

4、第 4 章

　　傍晚时分，爷爷回家，知道了这件事。

　　他很生气，挡在林梢身前，对林俊峰大声斥责：“没出息的东西！只知道拿孩子撒气，你才是挨打挨少了，打你自己倒还成材了。”

　　林梢原本已经不难过了，听了爷爷的话，又忍不住想哭，她躲进厕所，用冷水冲眼睛，把原本泛红的眼眶伪装成洗脸之后的湿润。

　　这也是爸爸的教育方针，流泪是弱者的表现，即便你只是一个小孩子，也要早早学会坚强。

　　先不论这种说法是对还是错，在这种约束之下，林梢几乎不会在人前流泪。

　　晚饭后，爷爷带着林梢出去散步，给她买了一个纸杯蛋糕和一块盐水菠萝。

　　走到老街时，突然下了一场急雨，爷孙俩在巷子口等着雨停，风吹过，槐花落了一地。

　　*

　　已经到了学期末，过几天就是期末考试。教室里的氛围一如往常，没有丝毫紧绷，至于林梢，她更不可能为了一场考试而紧张。

　　她苦恼的是另一件事。

　　课间十分钟，她站在一个男同学的课桌边，期期艾艾地和他商量，“你借给我的那本书，我可不可以晚点再还你。”

　　镇上没有专门的书店，供销社里倒是有卖书的地方，卖的都是一些教辅资料，林梢把每个柜台都看过一遍，也没找到哪里有《书剑恩仇录》。

　　最后的希望是去县城里的新华书店找找看，但去县城比较麻烦，要等妈妈有时间才行。

　　林梢说完，那个男同学满不在乎，非常豪迈地一挥手，“不用还了！反正我根本不会看。”

　　听了这话，林梢非常愧疚，一方面，男同学这么宽宏大量，好得超出她的预想。另一方面，这位同学对她这么好，她却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宝枢镇第一中心小学是这片区域最好的小学，和其他乡镇小学相比，本校每年的招收人数较多，一个年级划成四个班，每个班都有七十多个学生。

　　同班同学实在太多，一群人挤在一起，个头打扮都差不多，再加上林梢有点脸盲，分不清人，只有在拿着花名册点名时才能知道具体谁是谁。

　　至于为什么会找一个不熟悉的同学借书……事实上，林梢几乎把全班的书都借了个遍。

　　林梢很喜欢看书，就连课本都翻来覆去看过好几遍，即便如此，阅读物还是太少。

　　她看书太快又太多，总想去买新书，妈妈不堪其扰，也难以负担，总是对她说，“书非借不能读也。”

　　放假的时候，林梢会待在家里的店铺帮忙，左右店铺的叔叔阿姨临时有事，也会让她帮忙看店，作为交换，柜台上的所有书，都可以借给她看。

　　在学校的时候，她就转换策略，把目光投向了班上的同学们。每次课间，她喜欢在教室里巡视，看看哪个同学的桌上又多了她没看过的东西。

　　林梢是班长，一个公平负责的班长，她的信誉很好，并且看书不折页不压痕，借出去是什么样，还回来还是什么样。

　　因此，同学们都乐意把书借给她看——反正他们也不会看，这种多余的东西，背在书包里很重的。

　　此时，林梢很感动，她偷偷看了一眼这位男同学的作业本，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字迹很潦草，她艰难辨认。

　　林梢郑重地向这位同学保证：“李佳鑫，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书还给你。”

　　说完，她慷慨离去，全然不顾那位同学在背后喊：“真的不用了，还有，我叫李佳森啊！”

　　*

　　小学生都是需要午睡的，学校规定的午休时间有整整一个小时。但林梢不需要，不知是精力旺盛还是怎么的，她中午总是睡不着。

　　好在她的家离学校近，回家吃过午饭后，一整个中午都可以待在家里，不用强制关机。

　　这一天，林梢在家里吃过午饭，又和妈妈一起看了小半个小时的歌手大赛，时钟转过两点，她准时出发去学校。

　　刚走进校门，路过教职工宿舍时，林梢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她四处张望一会儿，发现声音来自教职工宿舍二楼的阳台，刘老师倚在栏杆旁，长发飞扬，正朝她挥手。

　　林梢也高兴地挥手，她最喜欢的老师就是刘老师，刘老师温柔、漂亮，又文雅，她最喜欢在刘老师的语文课上回答问题。

　　林梢走近了，又听见刘老师说：“悄悄，你上来一下。”刘老师指着建筑物的背面，“楼梯在那边，小心点。”

　　这栋楼名义上是教职工宿舍，其实只有四个房间，除了刘老师，林梢没见过其他老师住在这里。

　　楼梯旁长了青苔，脚下打滑，林梢走得很慢，她小心翼翼走到房间门口，房门敞开着，她还是敲了敲门。

　　刘老师回过头来，招招手，让林梢走进这间单人宿舍。

　　这毕竟是私人空间，林梢没有乱看，谨慎地用余光观察。

　　这是一个很干净整洁的房间，面积很小，靠墙立着一个衣柜，然后是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没有任何多余的空间。

　　林梢有点忐忑，她问：“老师，是班上有什么通知吗？”她回想班上近期的纪律，挺好的呀，上周还有流动红旗。

　　刘老师看着她，很温柔地笑，她问：“悄悄，我听说你经常向同学们借书，那些书你拿回家都会看吗？”

　　林梢心里一咯噔，她不明白刘老师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难道是因为她没有及时还书，李佳鑫向老师告状了？！

　　林梢迟疑片刻，诚实地点点头。

　　刘老师从书桌旁站起来，又去衣柜里抱出一摞什么东西。

　　她转过来林梢才看清，那是整整一摞书，刘老师把书堆放在桌子上，又推到林梢面前。

　　刘老师说：“这些都送给你。”

　　林梢很茫然，仿佛被好消息兜头砸晕，她一时没有说话，手已经不由自主去碰最上面一本书的封面。

　　她歪着头去看叠在一起的书脊，好陌生的名字，不是作文书，也不是青少年版缩略本名著，全是她没有看过的课外书，最下面的薄薄扁扁，是几本杂志，近半年内的《课堂内外》。

　　林梢摸着那些书，怔怔地问：“为什么要送给我？”

　　刘老师轻声细语，语调还是那么温柔，“你喜欢看书，就送给你看呀，爱看书是很好的习惯，希望你能一直保持。”

　　远处响起铃声，是正式上课之前的预备铃。

　　林梢抱着那一摞书，慢慢回到了教室，一路上遇到了很多同学，向她打招呼，林梢呆呆的，全都忘了回应。

　　这一摞书沉甸甸的，形状又不规则，林梢抱着它，走得有些吃力，时不时就要用膝盖撑一下，旁边有同学想帮她一把，她只是摇头。

　　许多情绪在她的心里起起伏伏，浪潮一样冲刷，这感受太奇妙，她一时找不到准确的词语去表达。

　　她抬起头，看远处的白云，绿树，感觉自己好幸福。

　　*

　　七月初，期末考试结束后，隔了一周，学生们又返回学校，去领通知书和成绩单。

　　天气炎热，教室里更是躁动，同学们左窜右跳，教室门外还有家长在探头探脑。

　　林梢趴在桌子上，歪着头去看墙上的名人名言，她觉得很无聊，她对成绩单没有什么期待，教室外家长们的人头攒动也和她无关。

　　不知过了多久，老师终于到了，不是班主任，而是邹老师。

　　邹老师手里拿着一沓奖状，放在讲台上。

　　按照惯例，先是讲一通暑假安全注意事项，不要下河游泳，远离水边，减少室外活动时间，谨防中暑……

　　然后是挨个派发成绩单，成绩差的先领，成绩好的最后领，方便最后发奖状——老师们总喜欢把悬念留到最后。

　　班上一共七十六个学生，所有人的名字都被念了一遍，除了林梢。

　　毫无悬念的，邹老师最后念出林梢的名字，她走上讲台，在众人的目光中接过奖状，两张奖状，一张是班级第一名，另一张是年级第一名。

　　不可否认，无论平时再怎么保持谦逊，林梢在此时也会涌起小小的虚荣心，这毕竟是个荣耀时刻，除了老师的嘉许，同学们的注目礼，她更希望这一切被自己父母看在眼里。

　　林梢往教室门的方向看了一眼，没忍住在人群中寻找，结果证明，这个举动毫无意义。

　　外面有好多家长在翘首以盼，他们的孩子或优秀或平庸，其中大多数都没有拿到奖状。

　　林梢是永远的第一名，最优秀的学生代表，但她的家长从来不会来学校。

　　从前爷爷倒是来过一次，但那天下雨路滑，他在拥挤的人群里差点摔倒，家里人再也不放心让他在这种时候来学校。

　　身后有人戳了戳林梢，“把你的奖状给我看看吧。”

　　林梢点点头，毫不在意地把奖状递过去。

　　空白奖状两块钱一张，学校门口的小卖部就能买到，上面再填上名字，盖上公章，就变成了一份荣誉。

　　无论如何，放暑假了，邹老师刚离开教室，前后左右的课桌都被敲得震天响。

　　林梢提着薄薄的一个书包，心里牵挂着刘老师送给她的那些书，第一个穿过人群，冲出了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