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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五十二章 鸿雁(三) ...

  •   夜色如墨,凉雨倾盆,清鹤县上空仿佛裂了一道口子,天河之水源源不断灌下。

      桥陵玉带着楚毓从白塔中出来,两人虽撑着伞,但俱是浑身湿透,这雨浇得人心慌。清鹤县白塔是离王城最近的一座白塔,前不久被人刻意损毁,虽岐和神殿及时补救,未让妖物流窜伤人,可白塔损毁如此严重的情况从未有过,且这是王城脚下,一旦出了什么差错,必然死伤惨重,引得人心惶惶。

      “最近这雨怎么下得过于古怪了些。”楚毓出了白塔,被雨水一浇,干脆将伞扔了,望着天幕若有所思。

      桥陵玉想上前为他撑伞,可那风一吹,雨水拐着弯往脸上糊,撑着伞也无济于事,便也将伞收了,凑到楚毓身边道:“清鹤白塔损毁近七成,为防百姓受害,流窜出来的小妖大多就地伏诛,只是……其中最为凶戾的一只水妖和几只三头火凤,至今仍下落不明。”

      这样的结果楚毓并不意外,道:“除了清鹤白塔,还有哪几座白塔被损坏了?”

      桥陵玉道:“各地都有白塔受创的状况,最严重的就是春暮河白塔和清鹤白塔,春暮河七层白塔尽数被毁,完全倾塌,塔内大多关押的是灵智混沌的恶妖,我等虽尽力补救,昼夜不休捉拿在外逃窜的妖物,但亦有三成妖灵不知所踪。”

      春暮河白塔受袭的事楚毓两个月前就知道了,但春暮河偏远,白塔受损妖物流窜也没怎么伤到人,姚景耘和桥陵玉办事也很妥帖,一出事就派人前往春暮河探查补救,是以没造成多大伤亡。

      如果说春暮河白塔只是先给神殿打个招呼,那清鹤白塔受创简直是一巴掌扇到了岐和神殿脸上,逼得楚毓不得不亲自出面料理。

      狂风仍旧嘶吼着呼啸而过,大雨稍歇,楚毓神色不明,又问:“关进白塔的每一只妖物身上都留有灭灵印,若印记不拔除,出了白塔就是死路一条,可追查过灭灵印?”

      桥陵玉轻轻摇了摇头,“泥牛入海,踪迹全无。”

      楚毓的脸色沉了下来。

      所谓白塔,是岐和神殿依照着浮屠塔的形制在太乙境内设立的镇妖塔,每一座塔落成后都以离火在内外铸成三层结界,因离火终年不灭,燃烧时光芒炽烈,远看便如一座通体泛着强烈白光的七层高塔,故唤作白塔。

      太乙境内一共设有四十七座白塔,多年来从未出过差错,然而在他离开王城的七年时间里,居然有人将手伸到了白塔上,这无异于公然挑衅岐和神殿的威严。

      楚毓慢慢伸出两个手指头,他的手被雨水冲刷许久,凸出的骨节都泛着青色,他举着两根手指在桥陵玉面前晃了晃,道:“两个可能,第一是偷袭的人修为境界远在我们之上,可以轻易解开灭灵印,第二个可能,毁白塔掠大妖的人需要的不是活物,只是能被炼化的力量,灭灵印搜查不到踪迹,恰好证明这一点。”

      这两个可能哪一个听着都不太好,桥陵玉虚心请教道:“依师叔所见,会是哪一种可能?”

      楚毓揉了揉泛青的手指,慢悠悠道:“两种都有。”

      桥陵玉一惊,脱口便道:“那要不要找吕少师帮忙查一查?”

      “什么?”楚毓手一顿,“跟他有什么关系?”

      桥陵玉也觉此言不妥,但还是试探着道:“我以为师叔跟他关系挺好的,刚好他如今也回了王城,找他帮个忙他或许不会介意。”

      楚毓神色淡淡道:“不必,神殿即便落魄了,也还不到什么事都要找竹林帮忙的地步。”

      听楚毓这样说,桥陵玉便也闭了嘴,他之所以会下意识问楚毓要不要找吕少师帮忙,是因为在他的印象里,吕少师是个很奇怪的人。

      桥陵玉跟吕少师没什么交集,且吕少师好像特别讨厌神殿,不过竹林和神殿几百年来一直不对付,大家相互看不顺眼很正常。可桥陵玉接管神殿好几年,每次出了岔子不好收场时,都是吕少师跑来给神殿擦屁股,不可谓不尽心尽力,说是伺候亲娘也不为过,事后还要冷眉冷眼地阴阳怪气一句:“蠢东西,比你师叔差远了。”

      一开始桥陵玉很困惑,不做他想,耿直地回了一句:“我并没有找你帮忙。”

      吕少师冷哼一声:“跟你师叔一样没良心。”

      “跟师叔有什么关系?”

      “你和你师叔一样蠢。”

      桥陵玉:“……?”

      虽然吕少师嘴上说着讨厌神殿,但这些年明里暗里没少帮衬过,且他也算是长辈,桥陵玉想找他帮忙也无可厚非。

      清鹤县离王城不远,两人探查完白塔便趁夜往回赶,入城时又碰见熟人,琴婴好似专程在这候着他二人,还贴心地递了伞过来。

      楚毓对琴婴一直不冷不热的,也没伸手接,桥陵玉不明所以,将伞接过来道了声谢。

      接着便听琴婴笑着问道:“你们去看过清鹤白塔了?”

      “看过了,一筹莫展。”楚毓表情淡淡的,显然不愿意跟琴婴多交谈白塔的事,“你怎么知道我们去了清鹤县,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琴婴笑道:“这还需要打听吗,一猜就知道,你特地回来,不就是为了清鹤县白塔遇袭的事。”

      桥陵玉知道琴婴是国师相岚身边的人,十足警惕道:“岐和神殿的事自有师叔做主,白塔遇袭恐怕还轮不到国师插手,如今王君病重,公主和国师正焦头烂额,大人不去关怀王君的病情,反倒操心起清鹤白塔,怕是有些多管闲事了。”

      这话说得不太客气,楚毓出声喝止他:“陵玉,不可这般无礼。”

      琴婴倒是不在意桥陵玉的话,反而温和一笑道:“跟你师叔以前一个脾气,年轻带点冲劲是好事,神殿就需要你这样的后辈。”

      楚毓没功夫听他贫嘴,冷着脸追问道:“你到底有什么事,没事的话我要回去了。”

      “没什么事。”琴婴耸耸肩,笑道,“就是今天闲的,想找你说说话,去神殿没找到人,猜你应该是去了清鹤县,想着下雨给你送把伞,刚出来就见你回来了。”

      琴婴说完,顺势问道:“清鹤县白塔受损挺严重的吧,有没有什么头绪?”

      “和春暮河一样,有人故意破坏。”

      “刻意损坏白塔不是小事,不如让王君下令彻查。”琴婴斟酌道,“吕少师知不知道这个事?清鹤县又遭了水患,他应该第一个得到消息才是,这么多天都不见他有什么动静,怕是竹林那边有人拦着他。”

      楚毓打量他两眼,冷静道:“若是竹林不愿意让他掺和,我自然也不会去麻烦他,竹林都觉得棘手的事,太乙之内应该也没几个人干得出来吧。”

      琴婴笑着道:“楚楚,你也看到了,如今这事棘手得很,你要是没有头绪,找个帮手不是轻松得多。”

      楚毓将桥陵玉手里的伞拿过去,递还给琴婴,道:“多谢你的好意,我会好好考虑,天色已晚,我和陵玉先回神殿了。”

      别过楚毓桥陵玉二人,琴婴径直回了凌月仙宫,凌月仙门这些年被吕氏竹林压得抬不起头,声势地位江河日下,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嚣张无度的仙门。

      琴婴循着暗道进了地宫,燃起一簇火光照亮漆黑狭小的空间,地宫很狭窄,修筑的地方也不很隐蔽,顶上乃是一条车水马龙的过道,站在地宫中都能听见上方的嘈杂之声。

      他点亮了墙角破旧的油灯,灯火明灭,映出地宫中翻腾的白雾,琴婴眨眨眼,又现出凌厉的竖瞳,地宫中央有一方浅浅的水池,池水中白雾缭绕,中心有一座石台,石台上托着一副简陋的冰棺。

      黯淡火光拉长琴婴的身影,他脚步很轻,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竖瞳中闪着冷光,他走到水池边,探着身体拿袖口擦了擦冰棺上方的雾气,目光缱绻,好似凝望着久别的故人:“公主,近来可还好——”

      他袖口沾了水汽,擦了半天才勉强看清冰棺中人的容颜,那是个面容姝丽的红衣女子,极年轻明艳,正是已故多年的公主余容。

      余容的公主陵修得很是气派,可谁也不会想到,本该静卧在公主陵中余容尸身竟被藏在这狭小昏暗的地宫中。

      琴婴的手指一下下在冰棺上摩挲,脸上露出畅快满足的微笑,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那冰棺材质特殊,薄薄的冰层中缠着数条金线,如天罗地网般将棺中人困住。

      他绕着冰棺转了两圈,惬意自得,手指轻轻抚摸着腕上的蛇形金钏,温柔眷恋至极,仿佛在抚摸珍爱之人的面颊。

      “公主,我为你选的这副棺材,不知合不合你的心意。”琴婴笑吟吟在冰棺前站定,凝视着余容的面容,“最近不能常来看你,楚毓回来了,他要是知道我把你关在你这种地方,怕是得发好大的火。”

      白雾弥漫,棺中女子无知无觉,琴婴仍旧摩挲着金钏,转身出了地宫。

      *

      吕曦容在家里关了五天了,这五天过得很不是滋味,吕晗桑每天往宫里和静心堂两头跑,吕暄每天神殿竹林两头跑,就他关在家里哪也不让去,吕箫让他在家里面壁思过,什么时候知道错了才能出来。

      思过这种事吕曦容很熟练,他在家里思过了五天,觉得自己一点错都没有。

      白日里他在院中翻吕晗桑留给他的医书,不多时自外面进来几个十多岁的小孩,怯生生叫他三公子,看样子是刚挑进来伺候的孩子,都有些怕他。

      小孩们送了茶水点水进来,吕曦容不喜欢身边围着一群人,便挥挥手让他们先下去,其中有个少年胆子稍微大些,躬着腰走到他身边,捧起一盏热茶递到他手边。

      看这孩子还算安静,吕曦容便没再赶他,接过了他手里的茶,喝了一口正要放下,冷不防那少年突然伸出双手握住了他的手,吕曦容一惊,把杯子摔了。他望着那少年,想要将手抽出来,谁知少年十分紧张,手心全是冷汗,死死攥着他的手不放。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少年生得眉清目秀,年纪不大,眉眼都还没长开,惶恐又倔强地握着他的手,颤声道:“是……是二公子,让我过来服侍您……”

      “服侍我?”吕曦容还没反应过来,花了好一会功夫才理解他的意思,“我哥哥让你过来的?”

      少年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吓得不敢抬头,“是……”

      吕曦容又使了点巧劲想把手抽出来,少年见他这样,更加惶恐地抓紧他的手,尖利的指甲几乎要戳进他肉里去。吕曦容不动了,干脆歇了力,半躺在藤椅上,侧目看那少年,问道:“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少年怯怯道:“我叫白枝,十六岁,清鹤县人。”

      “清鹤县。”吕曦容念着这几个字,又道,“你先起来吧,我不喜欢别人跪着跟我说话。”

      白枝犹豫了一下,放开了他的手,从地上爬起来。

      “你是清鹤县人,年纪又这么小,怎么到竹林来了,家里还有亲人吗?”

      白枝埋着头,小声道:“清鹤县前段时间又遭了水患,家里人都死了,还有一个哥哥不知所踪,我没有地方可以去,就到王城来了,想找个差事养活自己。”

      提起清鹤县水患吕曦容就头疼,楚毓原来也是清鹤县人,六岁那年清鹤水患淹死了不少人,若不是薛必青路过将他捡回神殿,怕是都活不到这么大。

      清鹤水患是多年痼疾,烂疮烂到了骨子里,朝廷每年都拨款给清鹤县修堤坝,可那堤坝修了几十年都没修好,要么是修到一半就发大水冲毁了,要么就是修筑得不够结实,两三年就被冲垮,又得拨款重修。

      这么修来修去许多年,清鹤县的水患一直解决不了,三五年必要发一次大水,每次水患都死伤不轻,朝廷也是束手无策。

      这样的困境直到七年前吕曦容掌权才逐渐改善,吕曦容掌权第一年先收拾小王君,第二年就着手治理清鹤县水患,那一年朝廷拨下去一百五十万两银,堤坝刚修好,次月就发了大水,刚修好的堤坝没什么抵抗力,很快被冲毁,清鹤县淹死了三百多人,饿殍遍野,惨不忍睹。

      这般惨状朝廷上下已是见怪不怪,毕竟每隔几年就来一次,堤坝也修了,大水太猛谁也没办法,只是这一次和以往不同,吕少师非要深究,看看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拨下去的款去了哪里,刚修好的堤坝为什么挡不住大水,层层追责下去,朝野上下都要抖三抖。吕少师是从来说一不二的,他要杀的人,王君求情都没用,清鹤县堤坝案他顺藤摸瓜揪出来七十多名尸位素餐的官员,算上连带的一共三百八十七人,全部被判斩首。

      清鹤县堤坝修筑有猫腻,上至朝廷下至坊间,人尽皆知,但因为牵连太广,涉事的人太多,多年来一直没人管。然而吕曦容不仅要管,他还打算把这些人全杀了,蕣清公主点了头,三日后就要行刑。

      行刑那天他亲自监斩,刑场内外密密麻麻都是人,吕少师最后一刻改了主意,三百多人一起斩首的场景实在可怖,况且到时候砍下来的人头滚得到处都是,血也要流成河,不好收拾,于是他大发慈悲,改判乱箭射杀。

      三百多人尽数伏诛,刑场外哀嚎声一片,吕曦容提了把剑慢悠悠走进刑场,挨个翻查那些尸体,还没断气的便补上一剑。当时天上飘着雨丝,雷声轰鸣,他提剑翻尸的模样仿佛索命厉鬼。

      自那之后,清鹤县再没发过大水。

      新堤坝修好后,他特地陪同王君一起去清鹤县看过,那些新换上来的官员见了他都直打哆嗦,吕曦容牵着小王君自堤坝上走过,笑道:“这不是能修好吗,我还以为真修不了呢。”

      这次清鹤县水患发生时,他恰好不在王城,前几天下面那群地方官听说他要回来,都快吓疯了,每天觉都不敢睡,忙着安置流民。但归根结底这次水患实在是意料之外,堤坝都还好好的,那大水说来就来,真要怪罪,得怪老天无眼。

      吕曦容看着面前的少年,想起多年前见过惨状,动了恻隐之心,缓声道:“我身边不缺人伺候,你年纪太小了,我不喜欢……”

      话没说完少年便接过他的话头,“您嫌我年纪小,我还有个大我五岁的哥哥。”

      吕曦容沉吟了一下,“……不是这个意思,你来王城,只为求生计,竹林不缺你这一口饭吃,我说你年纪小,不是嫌你,你才十六岁,少不更事,我却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你若是愿意留下,我替你安排个更好的去处,若是想回清鹤县去,我叫人给你打点些盘缠,有什么难处跟我说一声便是。”

      白枝得了他的许诺,兴奋眼睛都亮了,磕了两个头便蹦蹦跳跳出了院子。

      少年一走,吕曦容又开始头疼,他该怎么跟吕晗桑解释,虽然他喜欢男的,但也不是随便来个男的他都照单全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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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鸿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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