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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七十一章 了缘(一) ...

  •   这是太乙最不太平的两年,干旱、涝灾、疫病、饥荒如洪水猛兽一般肆虐整个太乙,坊间流传是王君不仁,惹来天罚,要声讨显素。

      可这一切征兆和显素并无什么关系,岐和神殿和吕氏竹林都心知肚明,薛必青与春荒神约定的十六年之期将到,神明右眼的力量越来越弱,已经快要压制不住蜃鬼的戾气。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薛必青身上,盼他早日想出法子,重新镇压蜃鬼,尽早结束这提心吊胆的日子。

      虽然薛必青嘴上不说,神殿众人也能隐隐察觉到,背负整个太乙期望的薛必青其实心里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他整日奔波忙碌,瘦了一大圈,脸上几乎没有什么笑容,只有同相岚相处时,他能短暂地松快一会。

      相岚此人神秘,就连显素都不敢全心全意信任他,只有薛必青敢。薛必青不仅信他,还把自己的老底都抖得一干二净,他坦言自己十九岁坐上神殿大司祇之位,并没有外人看着那般光鲜。在无数个夜里,他亦辗转难眠,不知能不能担得起肩上的担子,以后的路又该怎么走,他将那些痛苦和茫然独自嚼碎咽下,从来不敢跟人提起。

      听到这些话,相岚只是笑着安慰他,说他一直以来都做得很好,没有让任何人失望,他担得起中洲人神之名。

      薛必青听后笑了,说:“若有机会,我想再去幻海之屿拜访你师父,不知他如今怎么样了。”

      相岚脸色一冷,“你拜访他做什么?”

      “我最近时常做一个梦,”薛必青慢慢道,“梦见我变成一棵神树,在镇恶台上耗尽了灵力,然后魂归天地之间。十五年前我去幻海之屿时,春荒神就曾告知我,我乃建木之灵的宿主,不知道这个梦是不是暗示我,将要为天下人献祭己身。我想着,如果能见到你师父,他或许能为我解答。”

      相岚面上的神色几经变换,然后问他:“如果扶桑之灵最后也未能唤醒,届时须你献祭自身稳定大局,你会心甘情愿么?”

      “我愿意啊,”薛必青支着头道,“不止我愿意,岐和神殿上下每一个弟子都愿意,我们凤凰血一族,生来就是要为天下人献身的。”

      薛必青说完,又轻轻笑了笑,话锋一转道:“不过人生七情六欲,又有谁想要上赶着去送死呢,我也不想。其实十五年前我求得神明右眼的时候,春荒神告诉过我一个办法,若是扶桑之灵未能如期苏醒,他授我阴阳赌局,让我与蜃鬼结下血契,还能再拖延几年时间。”

      相岚一惊,追问道:“阴阳赌局?你一介灵族,和上古魔神结下血契,还能有活路吗?”

      薛必青道:“没有活路,结下血契我也就撑不了几年了,本来我已经做好了赴死的打算。可没想到,神明也厚爱我——”

      他转头对相岚笑道:“神姬娘娘将你送到我身边,助我唤醒扶桑,突然间,我又不想死了。”

      相岚脸上的表情却不好看,他嗓音沙哑道:“如果最后……我帮不了你呢?”

      薛必青轻轻笑了笑,“那亦是我的命数,你不必为此自责,你愿意从幻海之屿赶来相助,无论最后结果如何,我都感激你。”

      相岚没接他的话,移开了视线。

      *

      十月春暮河流域发生动乱,白塔禁制被人刻意损坏,妖兽流窜伤人,薛必青带着楚毓亲自前往春暮河探查。

      跟以往不同,这次相岚也要跟着去,楚毓虽不排外,但实则并不太信任相岚,一路上没什么好脸色,薛必青夹在中间不停说好话,调解两人的关系。

      到达春暮河后,几人开始了没日没夜的奔忙,楚毓和相岚仍旧互相看不顺眼,每天各忙各的,晚上累了就在附近神庙草堆里凑活一晚,大家互不干扰,这段日子相处也算和谐。

      这天薛必青和相岚合力猎一只大妖,楚毓先回了神庙,因实在疲乏,他靠在神像下睡了一会。约摸是夜半,楚毓被外头一阵动静吵醒,他拎着双月剑出去查看,还未出神庙门口,便嗅到一股浓郁的血腥气。

      有人在附近杀生。

      他们所处的这座神庙就在春暮河白塔附近,楚毓循着气味一路找过去,最终确定血腥气的来源就在春暮河白塔内。他提剑入了白塔,惊觉塔内原本修复好的禁制再一次被破坏,塔内大半的妖兽不知所踪。

      他从一层往上,行至第三层,脚下是数不清的妖兽尸体,俱被掏了内丹,开膛破肚,死状凄惨。

      楚毓不自觉握紧了剑柄,半蹲下来检查脚下的尸体,他手指刚碰到那妖兽尸体的伤口,忽听一阵怪响,尸体好似活过来一般抽搐几下,楚毓赶忙避开,紧接着尸体在他脚边突然炸开,化成一滩脓血。

      一时间白塔内响起密集的声音,遍地的妖兽尸体如烟花一般全部炸成血水,不给楚毓反应的时间,连接塔内二三层的通道突然关闭,鱼油灯齐齐熄灭,一股刺眼的五色光晕在黑暗中陡然炸开,强悍的劲气将楚毓重重震了出去。

      直到最后光线暗下去,楚毓抬眼,看见一道人影在角落处一闪而过,辨不清是人是妖。

      第二天正午时薛必青才将受伤的楚毓从白塔里捞出来,楚毓昏睡了半日,醒过来第一反应就是在视野内搜寻相岚的身影。

      薛必青问他:“你在找什么?”

      楚毓止不住咳嗽一声,道:“那个相岚,昨天一直跟在师兄身边吗?”

      “是啊,他一直跟我待在一起。”薛必青不知道他为何有此一问,思索着回忆道,“不过夜里有村民找我捉妖,他和我分开了一会,一个时辰左右吧。对了,你怎么跑白塔里去了?这塔的禁制还未完全修复好,你一个人跑进去多危险。”

      楚毓道:“我昨天在白塔里看见了一个人,他用五色神光伤了我。”

      薛必青有点吃惊,“白塔里怎么会有人?”

      他很快反应过来,更加吃惊道:“你不会是怀疑,塔里伤你的人是相岚吧?师兄知道,你一直不喜欢他,可他跟你无怨无仇,为何要伤你,你肯定是看错了。”

      楚毓顿了一会才道:“师兄不相信我,却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难道在师兄眼里,我是一个会搬弄是非的人吗?”

      薛必青赶忙讨饶:“好了好了,对不起,是师兄不好,师兄不该怀疑你,我这就去仔细探一下相岚的底,要是他当真包藏祸心,师兄一定不会放过他的。你好好休息,别担心。”

      楚毓身上的伤不算严重,修养了四五日就好了大半,这日傍晚他在春暮河白塔附近巡查,被一股怪异的气息吸引,他一路找过去,看见骇人的一幕。

      荒芜的道路尽头有一株巨大的榕树,树下站着一人,看背影应是相岚。相岚浑身被五色光晕笼罩,脚下瘫着一只已经断气的黑雕,鲜血在他脚下蔓延。

      那只黑雕已成了精,是只妖灵,相岚掏了他的内丹,捏在手心细细把玩,好似在观赏一般。

      楚毓看着他身上那股显然是仙泽的光晕,一抬手,放出一道离火,相岚几乎未动,离火在靠近他身周的那一瞬间,五色光晕暴涨,狠狠弹开了楚毓放出的离火。

      相岚捏着黑雕内丹,慢慢转过身来,那一刹那,楚毓看见他身后幻化开一道绚丽的虚影。

      双月剑脱手而出,闪电一般迅疾,直朝相岚刺去,可那道神光如不可突破的屏障挡在相岚身前,他身后的虚影发出一声啼鸣,相岚额间翠色印记散发幽光。

      楚毓一击试探过后召回双月剑,语气肯定道:“你的原身,是一只孔雀,你是幻海之屿来的仙族,薛师兄他知不知道?”

      “他当然知道。”相岚擦了擦手上的血迹,笑吟吟道,“不过,小司祭,你是中洲太乙第一个看破我真身的人。”

      “你来太乙到底是为了什么?”

      相岚笑道:“我是来帮你们的,太乙灵族凤凰血,若能顺利渡过此劫,全族升为仙阶,这是神姬娘娘给你们的承诺,我是娘娘座下青孔雀,特来相助。”

      楚毓道:“既然你是娘娘座下孔雀神使,能否烦请你给娘娘托个信,就说中洲浮屠蜃鬼封印不稳,请她亲自前来一探。”

      相岚面上表情一僵,还未说话,楚毓便果断道:“你不能。”

      “纵贵为孔雀神使,可你请不来神姬娘娘,你来此也并非娘娘授意,是为了私心,你甚至——忌惮我的离火。”

      这番话仿佛一根尖刺,狠狠扎破了相岚的伪装,他面上和善表情一点点褪去,眉宇间露出阴郁之色,“小司祭,你话太多了。”

      “我猜对了。”楚毓毫不拖泥带水,话音落,离火起,熊熊燃烧的离火散发出震慑之意,“你到底是什么人,上次在白塔里,你又做了什么?”

      不等两人打起来,此处的动静便惊动了刚返回神庙的薛必青,他忙赶来,一看这阵势,以为二人起了争执,不由分说便要上前拉架。

      离火筑成的火墙叫人不敢靠近,而相岚却撤了周身神光,任由离火舔过他手臂,薛必青刚一靠近,便看见楚毓纵火伤人这一幕。

      相岚握着手臂后撤一步,额上沁出冷汗,“必青,你这小师弟对我好像敌意很大呀。”

      薛必青赶忙喝止道:“楚毓,你住手!”

      “你打量我师兄是个傻子,我却不像他一样好糊弄。”楚毓根本不听,还要动手。

      薛必青快要崩溃了,“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我求求你们不要再打了,都消停会吧!”

      “我可没动手,是你师弟先打的我。”

      “师兄,他嘴里没有一句实话,你不要相信他。”

      “够了,都给我闭嘴!”薛必青实在受不了了,抓狂大喊道,“我就不应该带你们两个出来!”

      *

      春暮河之旅一个半月后告一段落,回王城的路上,遍地流民,道路两边活人死人堆坐一团,死去的人枯瘦如柴,还未断气的人干如朽木,一眼望过去,数不清干涸了多少田地,饿死了多少饥民。

      薛必青身上能分出去的干粮和银两早就分完了,纵为神殿大司祇,面对如此疾苦却也无能为力。

      离王城近一点的村镇情况稍好一些,吕氏竹林在附近几个镇子村落施粥,解一时燃眉之急,于是更多的灾民听到消息,如蝗虫般前仆后继涌向王城讨一口薄粥活命。此间并非乱世,可人人活得如猪狗蝼蚁,命比纸轻。

      苍天见怜,临近年关时下了一场大雨,干枯的田地间隐约有了一点生机,肆意流窜的疫病也逐渐被扼制。

      一切都好像有了转机,可希望又实在渺茫。

      除夕快到了,这是很不好过的一个年。

      年底时早早下了一场小雪,趁着天还未黑,吕曦容在外面买了碗羊杂汤带回神殿给楚毓吃。

      去年冬至两人在街边吃了顿羊杂汤,楚毓难得胃口不错,多吃了半碗,吕曦容还挺意外,楚毓于是故意逗他,说自己小时候家里穷苦,一年到头吃不上肉,只有冬至时能喝上一口羊杂汤,所以十分怀念。

      吕曦容听后信以为真,心里很不是滋味,发誓要让楚毓以后吃穿不愁,过上骄奢淫逸的美好生活,并且坚持给他买羊杂汤以抚慰幼年伤痛。

      下过雪的院里寂静萧疏,楚毓抱着三岁的吕暄坐在廊庑下,一边教他识字一边给他编竹蜻蜓。吕暄并不是个聪明的孩子,走路说话识字都比别人慢,姚景耘不想管他,楚毓便时常将他接过来照看。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吕暄磕磕巴巴地念着,一抬头,看见吕曦容走过来,惊喜地喊道,“舅舅!”

      他从楚毓身上跳下来,哒哒哒往外跑,吕曦容从袖里摸了颗糖给他,嘱咐道:“行了,今天就念到这,下去玩吧。”

      吕暄如蒙大赦,抓紧了糖果,像只小鹌鹑一样跑远了。

      从外面带回来的羊肉汤还是温热的,吕曦容催促楚毓赶紧吃,今年这个除夕他们都格外珍惜,因为今年一过,明年就是薛必青归还神明右眼的最后期限,说不准明年还有没有机会一起过年,眼下的安定好像是暴风雨来之前的宁静。

      楚毓埋头吃羊杂汤,吕曦容在旁边支支吾吾,好像有话要说的样子。

      “你想说什么,直说就是了。”楚毓道。

      吕曦容磨磨蹭蹭道:“明年寒食节前后,我想带你回一趟珠玑……”

      楚毓这才将头抬起来,十分认真地发问:“珠玑到底是什么地方?”

      “一座岛。”

      “什么岛?”

      “我家里的岛啊。”

      楚毓怔住,“你家里有一座岛?”

      “不是。”吕曦容果断道,楚毓还未松口气,又听他继续说,“有好几座吧,都是环绕在东皇岛外的小岛,珠玑岛是最大的一座。我娘原来是竹林继承人,姥姥最疼她,她成亲的时候姥姥为了给她长脸,就把最大的珠玑岛送给她了。我姐姐出生的时候,姥姥高兴,在百日宴那天送了她两座小岛,我周岁时也得了一座,但那岛太远了,我很少回去,平时回东皇岛就住在珠玑。”

      楚毓听完,表情僵在了脸上,说不出话来。

      吕曦容问:“你怎么这副表情,你没有岛吗?”

      楚毓:“……”

      “没有就没有吧,我哥哥也没有,反正都是离太乙很远的偏僻小岛,没人去住,拿来送人正好。”

      楚毓缓了缓才接着说道:“你刚刚说要要带我回珠玑岛干什么?”

      “回去看看舅母,她这几年身体不太好,一直在珠玑将养身体……顺便再陪陪我爹,他昏睡十几年了,我很少回去看他。”

      楚毓眉毛动了动,看了他一会儿,说:“明年惊蛰前后我要和薛师兄出去一趟,不知道要去多久……但是,我会尽快赶回来的。”

      吕曦容便笑着凑过去,同他挤在一处,“我等你回来。”

      吃完了羊肉汤,雪也渐渐停了,吕曦容从檐下站起身来,突然想起什么事,问楚毓:“那时候薛先生叫你进清心殿里,到底跟你说了什么,不能让我听听吗?”

      那晚薛必青所言楚毓并未跟他提起过,每次他追问,楚毓都含糊其辞,眼下亦不例外,“没说什么,只是让我不要胡思乱想……以及,他问了显素追杀你那晚,山洞里发生了何事。”

      “这个你都跟他说了?”

      “他问,我就说了。”

      “薛先生怎么说?”

      楚毓沉吟了一瞬,“他说,好甜。”

      吕曦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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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了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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