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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七十三章 了缘(三) ...

  •   薛必青失踪了,整整两个月,音讯全无。

      作为整个太乙的精神支柱,薛必青的一举一动牵着无数人的心,如今是危急存亡之秋,薛必青一天不见人影,太乙境内就多一分恐慌。

      吕曦容进宫去见显素,请求他以王君之名寻找薛必青的下落。显素一口回绝:“我自然是很想帮你,可这个忙我帮不了。”

      “为什么?”

      显素脸上透出病态的苍白,他笑了笑道:“这话不是我说的,与其来找我,你不如去神殿问问,他们的大司祇丢了,怎么没有一个人出面找他,你去问问你的好师兄,他作为神殿继承人,为什么不去寻薛必青的下落?”

      吕曦容脸色阴沉。

      显素接着道:“他难道不知道薛必青失踪事关重大?可他默不作声,不敢声张,是不想引起恐慌,他为了顾全大局,甚至可以不管薛必青的生死。”

      他的声音带着恶意,“楚毓那样的人,冷心冷情,你永远不会是他心里的第一位,他会因为使命、职责、师友、甚至是自以为是的袒护,这些各种各样的理由弃你而去。你且等着看,他今日能为大局放弃薛必青,来日也会为了天下人放弃你,这样冷漠凉薄的人,到底有哪一点吸引你?”

      吕曦容不动声色攥紧了十指,冷下脸色道:“关你什么事?”

      “不关我的事,我只是怕你有朝一日遍体鳞伤,一败涂地。阿福,我是心疼你。”

      然而吕曦容并不为他的话所动,“我欣赏他敢作敢当,亦相信他会做出最合理的决定,你不用在我耳边说风凉话,我比你清醒。”

      今年的寒食节已经过了,回珠玑岛的计划却一拖再拖,眼看着是没办法回去了。

      吕曦容并不强求,如今多事之秋,楚毓实在抽不开身,薛必青不知所踪,最困扰的当是楚毓,晚上吕曦容去找他,试探着问:“有薛先生的消息吗?”

      楚毓摇摇头,“姚师兄和封师兄在尽力找了。”

      吕曦容在他旁边坐下,“我知你不愿此事传出去闹得人心惶惶,可如今两月过去,薛先生仍音信全无,再瞒也瞒不了多久的。实在不行,我回竹林告诉姥姥一声,动用竹林的关系找一找薛先生的踪迹,你觉得如何?”

      楚毓叹了口气,还是摇头,“这事不用管,我心里有分寸,薛师兄不会有事的。”

      “这还不算有事?”吕曦容不知道该如何辩驳,“让我去找,行不行?我不会把这些消息透露出去,薛先生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

      楚毓似乎有些无奈,又重复道:“神殿的事不要多过问,该怎么做我清楚得很,你不要操心了。”

      吕曦容心头堵得慌,但还是强打起笑意,从袖子里摸出个小东西递给楚毓,那是一片小巧的红茶花冰凌,此时正值珠玑岛山茶花花期,他采了头一朵花,用术法将其凝成一片小小冰凌,冰凌如透明的琥珀,红茶花瓣舒展,灵动鲜活,正是开在枝头最绚丽的样子。

      他把冰凌塞到楚毓掌中,叮嘱道:“这是珠玑岛上第一朵红山茶,做了个小物件给你把玩,我最近要回珠玑一趟,这段时间你照顾好自己,不要太过操劳了。”

      楚毓将冰凌花握在手心,慢慢道:“好,回去的路上小心。”

      *

      薛必青在狭窄逼仄的密室里醒过来,手脚皆被铁链束缚,挣脱不得,这密室幽静漆黑,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让人分不清过去了多长时间,也辨不清昼夜。

      两个月,或许是三个月,有一天密室的门开了,相岚从外面进来,脸上带着喜色,“关在这里不好受吧,我带你出去透透气。”

      薛必青心知他绝无好意,但并不反驳,任由他在自己身上下了傀儡咒,如牵线木偶般跟着他出了密室。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神明右眼失踪之后,浮屠塔封印不稳,镇恶台散发出冲天戾气,宿阳城的天都是阴沉沉的,看不见一丝阳光。

      岐和神殿合力结出庇护屏障,将将能护住王城,更远的地方就顾及不到了,王城成了最后的避难所,无数外地的灾民一窝蜂涌向王城,然而城门紧闭,显素下令封城,一只苍蝇也别想飞进来。

      十岁的荼柳懵懂无知,他问显素,为何不开城门救人?显素笑答:“太乙境内这么多人,救得完吗?”

      荼柳便道:“能救一个是一个。”

      显素又笑,“你救了这个不救那个,反倒叫人心生怨恨,不如都不救,大家死在一处,黄泉路上也有个伴。”

      冬月初,太乙下了今冬第一场小雪。

      路边死人堆积如山,如人间炼狱,这是相岚想让薛必青看见的景象。他想让薛必青知道,一切已成定局,局势再无转圜的余地。

      天上下着雪,寒意刺骨,薛必青来到镇恶台前,相岚召出巨阵,得意地跟他炫耀:“只要再屠一千只生灵,我的阵就成了,到时候所有人的生死都由我说了算,念在昔日情分上,我会给你个痛快的。”

      薛必青手腕上还带着沉重的镣铐,他平静地问:“哪来的一千生灵活祭?白塔里的妖灵都被你杀光了。”

      相岚闪过一抹厉色,笑道:“既然你问了,那我就告诉你。显素封锁城门,城外的人反了,要诛暴君定天命,可蚍蜉岂能撼树,显素将带头造反的人都抓起来了,要在城北大营外将其坑杀,不多不少,正好一千生灵。他这个暴君做得很称职,给我省了不少麻烦事。”

      听见‘坑杀’二字时,薛必青还是微微睁大了眼,相岚以为他会破口大骂,接着跑去城北大营救人。可等了许久,薛必青也没有其他反应,只是慢慢转过了身,朝着镇恶台走去。

      镇恶台是浮屠蜃鬼的第一道封印,封印不稳,镇恶台上戾气肆虐。薛必青站在高台之上,似在翻滚的血池中看见了满目疮痍的太乙。

      风中传来相岚的声音,他问:“那一千个人你不救了?”

      薛必青两手摩挲着垂下的锁链,慢慢道:“我救不了所有人。”

      这个回答让相岚很满意,然而不等他露出喜色,便听一声闷响,似刀削铁的声音,锁住薛必青手腕的镣铐落地,霎时间,一道金光在镇恶台上炸开。

      薛必青强行挣开了身上的傀儡咒,源源不断的灵力自他身体里往外涌出,那一天整个太乙的人都看见一缕金色神光自镇恶台腾上九霄,神光如初阳,笼罩在太乙上空,于是风停雨歇,隐约的生机自神光中透露出来。

      穹顶雪山上月荼白最后说的话,薛必青没有跟任何人提起。月荼白告知他,若神明右眼不能如期归还,春荒神便无法压制万古同悲阵,万不得已时他可以借用体内建木之力,强行行释灵之术,将灵魂粉碎成千丝万缕,以此度化被活祭的生灵。

      万古同悲阵一旦被摧毁便无法复原,释灵之人最终会力竭而死,魂归天地,灰飞烟灭。

      相岚洞悉薛必青的想法时,为时已晚,他惊恐地睁大眼,失声大喊:“薛必青,没有用的,停下……你住手!”

      建木之灵的神光散发出震慑之意,逼得他无法再靠近一步。灵魂被切割撕裂的滋味痛苦程度难以想象,而这场酷刑在薛必青身上持续了整整十七日。

      为他护法的四师弟封筵在第十三天时油尽灯枯,小师弟楚毓顶替了封筵的位置。

      封筵还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到死时已干枯得只剩下一张皮,他只交待了楚毓两句话,第一句是:“去帮薛师兄。”

      第二句是:“替我照看好陵玉……”

      最后他抚摸着楚毓的头发,虚弱地安慰道:“师兄要走了,往后……你要坚强一点,再坚强一点,别难过。”

      楚毓穿过重重禁制踏上了镇恶台,释灵之术接近尾声,天边环绕着五彩祥云,清脆啼鸣由远及近。

      下界三十五年的建木之灵即将归位,天地间呈现出祥瑞吉兆。

      薛必青也已是强弩之末。

      雪下得很大了,薛必青的脸色透出死气沉沉的灰白,他抓着楚毓的手,一字一句嘱咐道:“师兄有三件事要拜托你,第一件,神明右眼遗失,你要将它找回归还于春荒之神;第二件,我已无力再与浮屠蜃鬼结下血契,只能托付于你;第三件,扶桑之灵尚在,暄儿便是扶桑的宿主,你要不惜一切代价助他唤醒扶桑之灵。我死以后,建木归位,太乙还能再太平几年,镇恶台封印已破,你带着师兄弟们迁徙洛原,务必守好浮屠塔。”

      楚毓未回应他的话,只是神色悲伤地望着他,薛必青继续道:“昔日海外灵殊一族,受神姬娘娘嘱托,渡海而来,正是为了重塑扶桑之灵,如今扶桑现世,灵殊的职责已经完成了,无论结果如何,竹林都与此事再无干系。若成,灵殊全族升仙,若败,三目青鸟会载着他们回到东皇岛,庇佑太乙,是凤凰血的使命。”

      “曦容最好不要再卷进此事,即便是最坏的后果,他也能驾驭青鸟离开。他若插手,非死即伤……我知道,我本不该说这样的话,但是……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如果实在万不得已,去找曦容帮你……去竹林,最后一次,请求灵殊相助……”

      雪落在楚毓眉心,薛必青笑着替他拂去,“阿毓……师兄对不起你。”

      第十七日,狂风呼啸,镇恶台上的金光直冲天际。

      薛必青跪坐在镇恶台上,在即将力竭之前,他耳边响起一道声音,是曾经相岚酒后之言:“凡人力几何,敢与天抗衡?”

      此时他闭着眼,在心中应道:“纵如蝼蚁,亦有倾山之力。”

      万古同悲阵在眼前化作齑粉,被拘禁的生灵如风一般逃离。

      臻灵之体破碎,薛必青死在大雪里。

      *

      外界传言中,薛必青是在这年一场雪停时,于镇恶台行释灵之术,重镇蜃鬼,而后魂归天地,陨落血池,终止了这场浩劫。

      吕曦容也是这样认为的。

      在他过去二十一的人生中,从未产生过如此强烈的无力感,他分不清是巧合是天意使然,在薛必青死前一个月,吕箫遣他回了一趟珠玑岛,等他再回来时,便听闻了薛必青的死讯。

      当时他只觉天旋地转,身边的人说了什么他全然听不进去,只是迫切地想找到楚毓,从他口中听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只是楚毓亦在镇恶台之乱中伤了元气,不便见人。

      过城门时,他正好碰上太乙今年以来第九次反对暴君的叛乱。

      而这些所谓的‘叛军’,大多是走投无路的贩夫走卒,成不了什么气候,这种小打小闹上不得台面的叛乱,显素根本不放在眼里,为了起到震慑之意,他命人清城,三日内屠尽了围在王城脚下的灾民,以暴制暴,逼得那些人不敢再起反心。

      小春就是在那众多人之中的一个,她在城北大营当差的丈夫还活着,吕曦容托人找到了他,小春一日一日地等着,终于等到动乱结束,她盼着丈夫能够回家。可上位者轻飘飘一句话就让她的幻想破灭,她只能跪在尸堆里,抱着丈夫的尸体号啕大哭。

      在那些充满传奇色彩的小说里,她历经磨难,会成为呼风唤雨的人上人,可世间没有那么多传奇,小人物的生死并不引人入胜,她死得荒诞且随意,不值一提。

      这世上只有一个小春,可好似人人都是小春。

      慌乱的马蹄踏过她潦草的一生,她如野草一般坚韧,也如野草一般死去。

      吕曦容别过头去,毅然转身去了王宫。

      *

      显素站在登仙台上,四周空寂,只有他一个人静立着。

      四下堆满了叛军尸体,空气中是浓郁的血腥味,显然此处刚历经了一场屠杀。铺满雪的石阶之下,有人提剑而来。

      吕曦容的身影几乎要化在雪地里,显素在看到他时,怔了一怔,“阿福,怎么是你?”

      “自然是我。”

      显素一笑,扔掉了手里的断剑,坦然走向他,“早知是你来,我便不硬撑这么久了。”

      吕曦容无言望着他,面上没有一丝表情,显素走近两步,“死在你剑下,总好过死在这些逆贼手里。”

      满地的尸体死状凄惨,吕曦容扫了一眼,淡声道:“薛必青拼死想要守住的东西,在你眼里,一文不值。”

      显素满脸漠然,“是吗,那又如何?”

      “他们因你而死。”

      “阿福,你知道吗?”显素笑着望向他,“其实我根本就不在乎那些人的死活,蝼蚁草芥,不过是我脚下的一粒沙尘,他们是生是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在乎你。”

      吕曦容道:“你不在乎草芥,我亦不在乎你。”

      “不过现在,不会再有人伤你分毫。”吕曦容眼神微动,“薛必青已经献祭了自己的魂魄,一切都到此为止了。”

      显素一哂,“是吗。”

      “但是——”吕曦容倏地抬手,一剑将他洞穿,“你会死在我手里。”

      被长剑刺穿胸口之后,显素只是怔愣了一下,接着放声大笑起来,他不顾被刺穿身体的痛苦,竟往前踏了一步,“能死在你手里……我感激不尽……”

      显素张开双臂,轻轻抱住他,身上渗出的血染透了吕曦容的衣衫,温热粘腻,吕曦容欲将他推开,却拗不过那股力道。显素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似在自说自话:“阿福,至少这一次,不要再推开我了……”

      吕曦容缓缓闭上了眼。

      “你不能只恨我一个人。”显素在他耳边说话,不甘且怨毒,“你以为薛必青的死是我一个人造成的?你要不要去问一问你的小师兄,问问岐和神殿上下所有人,再问问你们竹林的掌权长老……他们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是谁见死不救,是谁逼死了薛必青……他们所有人,都算不得无辜。”

      显素已经站立不稳,口中不断渗出鲜血,却固执地继续说道:“楚毓是不是不愿见你了……我早就提醒过你,他那样的人,早晚有一天会将你抛下……你比我可怜。”

      吕曦容猛地将他推开,脸色阴冷。

      “你怕了,你也会害怕……”显素大笑不止,声嘶力竭,眼中血泪流淌如红珠,“阿福,我不会放过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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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了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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