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不见》楚生四相

101、禁夜难明（一）

　　长乐坊内六横六纵，三十六道街口，如同迷宫一般，即使有小乞丐指路，见生还是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找到。

　　他如今顶着一张病恹恹的普通面孔，就是不希望引起太多注意，自然也不好施展出全部修为，到了千姿楼跟前，就听远方鼓声渐起，不多不少又是六下，街上渐渐走来一队身着金甲的兵士，个个身躯高大，披坚执锐，行走姿势颇为古怪、四肢僵硬，为首的一个手捧小鼓，边敲边喊：

　　“亥时已过，子夜宵禁。”

　　“闭关下锁，不得出入。”

　　“咚咚咚”——

　　路上行人纷纷退到道路两旁，见生低头，也混入其中。

　　“嚓——嚓——”

　　甲片碰撞之声尖锐又清亮，见生透过层层人影，看到这队兵士甲裙下露出的木脚。

　　竟然都是傀儡！

　　兵士们走开后，路人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上，该怎样怎样，显然是早已经习惯了。

　　见生望着这些傀儡兵士的背影，一直到它们消失。

　　中都和西洲，是神州唯二两个，不会被大周兵家所辖的城市。

　　世家庇佑这里、管理这里，也占据这里。

　　而盘踞此处的浮花宫，并不是以战力见长的宗门。

　　看来，世家之间的关联，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深刻、厚重，如古榕苍苍，枝蔓相生、盘根错节。

　　沈师兄，在这样的地方经营许久，必然是如履薄冰、举步维艰。

　　见生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千姿楼。

　　和其他场馆相比，千姿楼颇不起眼，不过三层，掩映在椴木浓荫之后，门扇半掩，隐隐有丝竹小调传出，夜色中显得十分清幽。

　　没有人出入。

　　这种情况显得有些棘手。

　　若是人来人往、门庭若市，他总有办法能混进去，但是如今这样，总不能大剌剌地敲门而入。

　　他对那个自称为“崔绍”的人，始终怀着几分戒心。

　　正在想，就感觉到传音符闪动，见生连忙找了个僻静的死角，正在树后，十分隐蔽。

　　一捻亮阵纹，就听到曲烛含笑的声音：“许久未见，有没有想我？”

　　明明才分开两天。

　　见生：“……可是查到了崔绍的身份？”

　　曲烛：“唔，你这样冷漠、公事公办的模样，哥哥也挺喜欢。”

　　“不过……”他话锋一转，“知道你心急，先和你说正事。”

　　“那个崔绍，是中都崔氏三房次子，当家崔照的侄子，也称得上是个心腹。”

　　“相貌俊逸、风度翩翩，为人温良谦和、恭谨守礼，一派浊世佳公子的做派，在这一代崔氏子弟中，算是很出挑。”

　　曲烛说着，拉长了声音：“你怎么会打听这样的人，听哥哥讲，他这些都是表象……”

　　温润如玉的公子表象背后，是其他一些阴暗可疑的东西。

　　崔氏一向以女为贵，崔照虽然挂了当家的名头，但真正管事的，还是住在浮花宫中的崔老太君。

　　老太君一共二女二子，大女儿崔嘉是当朝皇后，远在帝京，二儿子崔照主理家族生意和中都事务，三女儿崔熙性格柔弱怯懦，招婿入赘，生下了崔绍。

　　“……有件旧日逸事颇为有趣，是关于老太君第四子的。”

　　四子名为崔颀，据说自幼天资聪颖，有特禀异质，迥越伦萃、事事争先。

　　一个人若是太聪明、太想出头，却偏偏不在合适的位置，也得不到恰当的机会，结局往往会很惨。

　　“崔颀既不是女子，头上还有个心思缜密、谨小慎微，十分得老太君欢心的兄长，家里家外，都轮不到他表现，他郁郁不得志，即使家里给娶了一房美貌乖顺的妻子，依然放浪形骸，年纪轻轻就死了。”

　　“死了？”见生道。

　　说了这么一大通，和崔绍有什么关系？

　　曲烛似乎是笑了一下：“你一定会想，我废话连篇，讲了这么长时间，是想说什么？”

　　“崔颀的死，还有一个别的说法。”

　　“说是他引诱姐姐崔熙，两人私通，被家人发现，所以将他活活打死了，对外，当然是称暴病而亡。”

　　“崔熙怀有身孕，不得已只能尽快招赘，嫁了个商贾，姓俞，平日里是帮崔家打点灵脉矿务上的杂事。崔熙新婚不过八个月便产下一子。”

　　见生：“……就是崔绍。”

　　曲烛：“正是崔绍。这人身份特殊、地位尴尬，一直攀附二叔崔照，因为念书不错，早年还曾被送往西洲城，做曲家大公子的伴读，和曲家颇有几分交情，为人八面玲珑，在中都口碑还算不错。”

　　“只是他独居观锦街中，家仆丫鬟常常更换，时常有人暴病而亡，恐怕也不只是得病那么简单。”

　　见生的心沉下去。

　　果然，事情总是会朝着最糟的方向发展。

　　传音符那边传来窗扇被推动的声音，“吱呀”的轻响之后，有风鸣廊，枝叶飒飒。

　　见生敏锐：“你在哪儿？”

　　曲烛望着窗外的榴花树，将白惜光留在桌上的传音符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笑道：“我在你家。”

　　见生：“……”

　　曲烛：“谁让你又扔下我，一个人跑了？”

　　见生：“……还有别的么？”

　　曲烛叹气：“你真的无情，都不问问我要做什么？”

　　见生忍了忍，还是问道：“你要做什么？”

　　曲烛将那张传音符举在眼前，声音含着笑意，面色却是极冷淡：“我要回趟无妄山，想办法说服那些老家伙，给我一个名额，好去参加半年后的六令飞花。”

　　他打个响指，指尖窜出淡紫火苗，一点点舔上传音符。

　　“万事小心，等我来找你。”

　　对话戛然而止，阵纹黯淡下去，两张传音符几乎同时化为灰烬。

　　方才一番交谈，至少有一盏茶的功夫，按着刚才巡街兵士的说法，过了子时，城中就会开始宵禁。

　　环视四周，行人的确少了很多，还在路上行走的，也大多步履匆匆，像是要离开。

　　必须想办法尽快进入千姿楼中，找人问个清楚。

　　他绕了一圈，发现这栋小楼除了前面的正门，还有一个开在背街暗巷的后门，连着一条臭水沟，供货物出入、秽物倾倒使用。

　　见生在距离后门不远的墙角阴影里蹲下来，面前灰瓦白墙，墙头探出几丛修长的青竹，在夜风中颤巍巍地晃动。

　　再向上，只见二层以上都是开了和合长窗，上面纹刻着书卷扇面、锦瓶玉壶，颇为风雅，大多黑着灯，也有几间屋子里有人影闪动，看样子是坐着喝茶谈天，倒没有什么污糟不堪的画面。

　　这里是师兄在中都的生意，也是他居住、生活的地方。

　　不知如今他是何处境，那个表里不一的崔绍，又对他做了什么？

　　冷静、冷静下来。

　　见生深深吸口气，后巷臭气冲入鼻中，倒让他真的冷静了下来。

　　他正在琢磨是翻墙还是翻窗，就见后门忽然被人推开，一个半大的少年打着哈欠，拎着一只桶走出来。

　　见生心里说了句“抱歉”，一个箭步上前，悄无声息地站到他身后。

　　片刻之后，昏迷的少年被剥了外衫，用绳子捆在一条街外的椴木上，浓密宽大的树叶挡住了他的身影，除了偶尔经过的夜鸟和野猫，很难被人发现。

　　新的化形粉洒在身上，见生用手将发髻抓乱成那个少年的样子，套上他的外衫，重新走回门边，拎起木桶。

　　臭气熏天，是一个恭桶。

　　见生捏着鼻子把恭桶倒入臭水沟中，又拎着木桶走回院中，无声将后门合上。

　　化形粉的作用时间最多只有十个时辰，若是遇到修为在金丹以上的人，一眼就能看穿他的伪装，也只能用来骗骗凡人和修为低下的修士而已。

　　刚走了没两步，就听见有人在前面大喊：“阿冒、阿冒，你这懒东西，倒个粪怎么这么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上香！”

　　说话间，一个圆脸女子抓着裙子跑过来，在距离他五六步远的地方停下，捂着鼻子直摆手：“快洗洗，洗干净了上二楼燕蓝雅间清扫，哎呀刚刚那人在屋里吐了，我就是换了个稍微重点的酒，这人也太不经喝了！”

　　原来这阿冒是个专做苦活脏活的清扫杂役。

　　见生看后院有口井，便放下恭桶，打了井水擦擦手，又拎起旁边的扫帚和抹布，向着前门走去。

　　“哎呀，那是客人走的，你糊涂啦！”圆脸女子急道，“走后面上去。”

　　果然有条窄小楼梯，小蛇一般盘旋在楼阁之外，见生点点头，顺着窄梯向上。

　　“阿冒今个怎么怪怪的？”

　　圆脸女子嘀咕着，冷不防听到前院有人拖出长长声调：“来——客——嘞——”

　　“这个时候还有客人？！”

　　圆脸女子大声抱怨，拎着裙子又匆匆赶往前院。

　　爬了半截楼梯的见生也停下脚步，看了一眼。

　　视线被楼阁飞檐遮挡，只能看到是两个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看不清面容。

　　他继续沿着窄梯向上，默不作声地踏入回廊，找到写着“燕蓝”的一间，推门进去。

　　果然满地污秽，屋子里弥漫着酸腐的臭味和酒的甜香，混在一起，令人作呕。

　　两边的屋子都空着，原本亮着灯的几间，陆陆续续也有人下楼离开。见生擦着地板，听到有脚步声和说笑声逐渐接近，进了自己隔壁的屋子。若是没记错，那间叫做“蒲紫”。

　　其中一个，听步伐的节奏和力度，应该是名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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