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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逃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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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少女们依依惜别三月有余。
小米为了赶路花光了所有的钱,浑身上下只有阿娘留下的传家宝。
西北很穷,荒沙大漠,没什么人烟。
唯一人群稍多的地方是一处连通京都的腹地,坐落着一个小型杂货集市。
常有商旅聚集此地,将西北特产借此地枢纽运送奉国内陆。
小米就是在这儿扎的根。
她好饿,三天了。
一路上她吃过树皮吃过草,土里的虫,瓦片的积水...只要是不要钱的,只要是能果腹的...
小米双眼血红,只要能吃上一口热乎饭菜,让她生生世世当牛做马都愿意。
可卢胜美晓得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牛马。
世风日下,想当牛做马的人太多了,你必定要在牛马中脱颖而出才行。
她克制着,克制着,克制着找一块儿干净的乞讨之地。
女孩儿眼睛已经是半阖状态,随时就有晕倒的可能,等不及了,她等不及了。
阿娘,我可能要辜负你了。
她铆足劲,拼尽全身提起一股精气神,一溜烟窜进了离身边最近的包子铺。
抓起两个就往嘴里塞,一遍塞一边流泪。
包子铺老板登时气急,跳起来就要打她。
可事到如今,她还在乎些什么呢。
她一遍忍受着疼痛一遍享受饱腹的幸福。一遍流泪,一边道,“谢谢...谢谢...”
她蓬头垢面,落雨没去处,日晒没去处,连这处乞丐也排外,她不管多么卖力都讨不了几文钱。
这地界儿生意也不行,都是一家人周旋开的个体户,不需要招什么店小二。
她每每坚持不下去,就将口袋里的
独钟散拿出来,这真是个宝贝,若只能选择死,何人不想安详而死,谁又不想精神满足的离开呢。
这段时间西北赶上雨季。
商旅变少,更讨不到钱了。
她跪在雨里,面无表情,像是已经死了。
一瞬间,仿佛那故去的阿朝。
有上了年纪却风华正茂的男人与雨中与她对望。
她的眼眸寂静无波,浑身湿透,盘着的发髻用不知哪儿捡来树枝插牢。
一动不动。
男人走过去,扔了一个铜板。
啪嗒一声。
女孩儿仿佛被这块铜板注入了一丝活气。
小米信念今日是一定会饿死在这里的。她的鼻息发烫,已是病了两日,又饿又冷。
她会死在今天,这样一个下雨的傍晚。
男人驻足观看少女的反应。
女孩儿忽然反应了过来,顿首抢地,似乎用全身的力气嘶吼,像耳边刮过的大风,像撕裂的布帛,不,绸缎没有那样的撕裂声,必须是这世上最差最脏最粗糙的布料才行。
“谢谢!谢谢,大老爷!谢谢,青天大老爷!”
悲凄啼血,声声如泣,不同于那江南故去的旧人,她不是阿朝,连轮回转世都不可能是。
她有那么多的精气神,她那么想活着,在生死一线,往上爬,往上爬...
但还是不够,不够买药钱,不够疗愈最常见的风寒。
但因为这一个什么都不够的铜板,她似乎感觉到了天地之间似乎有一种力量不希望她死,冥冥之中就是这样注定。
她去无可去,今晚必须凑够十文钱,小米瞧了瞧路过的各色行人,生出了偷的想法,有贵妇撑伞而行,她便莽撞的跑过去,撞到她,两人跌落,女人着急捡伞,顾不得钱包她便以最快的速度,最轻的动作摘下来。
女人骂骂咧咧,嫌弃的拍了拍身上的泥,“没娘的小兔崽子!”
还在可惜自己华贵的衣服,殊不知早已跑远的小米早就将荷包揣好跑到了药堂。
这地儿有个丐帮的儿子,是出了名的无赖。
丐帮的儿子也是乞丐。
他正巧在药堂门口调戏良家姑娘。
瞧见一个穿的像黑兔子似的人影从身边跑过,溅起一身水花。
抓住女孩儿发髻,一把将小米薅过来,待看清了脸猥琐笑起来。
“原来是新来的小美人儿啊,记得你第一天就跑到我爹哪儿去,让我黄牛帮收留你,照应你。我爹嫌你眼睛长得晦气,把你赶出去了,没想到你挺厉害,这么多天过去了,还没饿死。”
小米的头发被他拽的生疼。
“本少爷的鞋尖被你刚才溅起来的雨水弄脏了,舔干净就放你走。”
小米就用她那双晦气的眼睛盯着他,良久笑了。糯白的牙衬着两片红唇在雨中格外凄艳。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丐帮的儿子称少爷,你自己不觉得可笑么?”
还没够,还没说完,她不在乎自己会不会挨巴掌,会挨多少巴掌的继续说下去,在今天必须要一吐为快。
“若我够坏,够欺压百姓那么坏,我也会是什么无赖一样的帮主。所以,不是没人能走上你爹的位置,而是没人有脸皮走上你爹的位置。”
男人双目赤红,正欲扇她一掌,腰际荷包刺痛他的眼睛。
“哪里来的?偷的?”男人大笑,“都是像蛆虫一样的人,怎么就谁比谁干净了呢。”说罢,才一掌掴在少女脸上。
小米被推在地上,耳朵嗡鸣,好像被灌了水,雨声似乎弱了好多。
左脸高高肿起来,火辣辣的痛,这股因为风寒而起的热,又因此添了一把烈火。
那男人似乎还没玩够,一把将她提起来。
头上的啾啾被人薅着,她的灵台似乎也被人抽空,神魂分离。
他带她来到一处废弃的破庙,庙里有一座掉了漆的神像,色彩暗淡更生诡异。
庙里潮湿阴冷,灰暗,仿佛与全世界割裂,仿佛在这里如何呼救都不会有任何回音。
随时被淹没在雨里,在角落的蛛网里,在每一个发潮的尘埃里。
“你如何就干净了,既然外头同我一样脏兮兮的,那让我来悄悄,这衣服下的身子可否干净。”
小米不动声色,一股滚烫的病气打在他的脸侧,他才注意到她似乎染了病。
少女见他犹豫,可能怕被过了病,解她腰带的动作慢了点儿。
此时对比身后神像,她更像一个无悲无喜,历过万世悲苦,得道飞升的神。
她趁他犹豫,三下五除二,打翻陶瓷神像,捡起碎片,深深刺进他的脖颈。
顿时血注冲上破庙棚顶,少女雪白皮肤也在一瞬间遍开点点猩红。
她脱了力倒在地上等着死亡向自己席卷而来。
小米低头看看地上瓷白碎片,她的行凶工具,她的神。
举头三尺有神明,因为神明在,众生在,阿娘在,我也在,良善在,道义在。
生灵遵循这道义生生不息得以延续。
她虽不富裕,可也将母亲的话奉为圭臬,当成最大的财富,在乞讨时也做个正人君子,对给钱的人礼貌道谢,也曾路见不平,也曾攒钱去买可笑的盗版修真灵器合集。
可她累了,她为了活拼过命,努过力,舍弃过尊严,舍弃过良善,她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母亲给的生命。
她醒来的时候是三日后,还是这座破庙。
不过,那个男人的尸体早已不在了。
她虽又饿又虚弱,但全然没有病气了。
一个少女坐在床边,在和稀泥。
“阿瑶姐姐...”
小米喃喃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一定是她。
果不其然,少女转头看来。
是她。
阿瑶笑了笑。
小米一时悲喜交织。
一时间又要哭出来。
害...
“这眼睛这样好看,不能用来流泪。”在她憋嘴还没等眼泪落下来之前,阿瑶竖起手指警告道。
如果天道造人,都会赋予一个人使命的话,那么...她是一定上天派下拯救我的。
小米笃定。
屡屡救她于水火,救她于死生一线的人。
小米抱住阿瑶的腰,低头刹那,视线看见她在粘贴碎瓷片,是那个被她打碎的神像,自保的神像。
“阿瑶姐姐,我杀人了...”她像个犯错给家人报备的孩子。
绝望,自爆自弃又心如死灰。
阿瑶顾左右而言他,“我是到这边来表演的,本来就是为了找你,带你回去,去我姑姑那边儿的,我还以为要找你好久...没想到咱姐俩有缘,一下子就给我找到了你...当时下雨,本想到这庙里落脚来的...”
“我杀人了,我,...”小米神魂未定的重复。
“尸体我烧了!”阿瑶打断她,抬眼看向小米眼圈泛红。
“但那又如何,山匪杀了我全家的时候,朝廷轻轻松松一句流寇是个长期问题不可一时一日解决。”少女情绪似乎也有些激动。
一把搂住小米,那本就是一个骨头架子一样的孩子,抱起来硌的人疼。
“小米,你是为了活下去才这么做的么。”
小米点头,“是,我想活着。”
“那就没有关系,姑姑说在无祭山上又一个万年前的幻境,明曰浮生六道,浮生六道里有片海,叫佛舍海,海的尽头长着一种花,叫做慕名花,在那里,我们的罪孽都会被洗干净。”她没想到阿瑶有这样疯魔的一面。
“你曾问我,我为何会甘愿做这良善之人,我今日便告诉你,因为慕明花,它吸收了痛苦,吸收了杀戮,可悲的它是仙门口中的魔花,只因种花之人是个魔修,你说多可笑。它为世人承担了太多,我想做它的养料,我想做它的信徒,我要善良的活着提供给它最纯净的魂魄,死后与它交换一个愿望,我想和我的家人重聚,想让山匪流寇死无葬身之地。”
“慕明花?”她不懂。
阿瑶点头,双眼锃亮,给她讲了一个漫长的故事,“那个时候,我知道我这样一个弱女子一生注定无力报仇,也不想活下去了,我本想在家里点一把火,后来火越烧越大,越烧越大,被姑姑发现了,姑姑救了我,与我讲慕明花的故事,这世上苦命之人太多,因为苦命之人不得不反抗而生出来太多的罪孽,阴曹地府会把我们剥皮剔骨,让我们永世无法超生的,比如你杀了那个丐帮的儿子,其实没什么的,慕明花自会为你做主,它有勘察一切的能力,只要你内心本意是善的,即便你不得已做了什么错事,它也会原谅你,它会待你受过,会惩戒欺负你的那些人。我努力行善就是为了有一天死去后将自己这一生所遭受的不公作为养分,把最干净的魂魄和血肉献祭给它,让慕明花为我做主,为我报仇,与我的爹娘和家人重逢。”
阿瑶说完默了默,取了小米一滴血滴进自己的玻璃吊坠里。
“做复明帮的信徒吧。慕明花会为你祈福的,它会庇佑这世上所有的命苦人,原谅你的罪孽,在你奉献的那一刻,欺负你的人变会永远坠入无间,你只管做这世上的良善之人,死后提供至纯至净的七魄作为养料便好。”
小米见她神采奕奕,说的天上有地上无,喃喃道,“慕明花?”
“对,只要你肯保持初心,它会实现教徒的任何愿望。”她拿出一个手绢,上面绣着一朵世上见所未见的花儿。
小米微微睁大眼睛,“好美...”
那是一朵发着七彩虹光的花儿,原谅她见识薄弱,不曾见过。
“这是阿瑶姐姐的信念么?阿瑶姐姐愿意为此而活么?”
阿瑶洒脱,“若我有朝一日能见一见这慕明花,即便让我现在去死都愿意。仙门称其为魔花,不过是因为它吸食献魂之人的魂魄,靠着魂魄内心的仇恨和壮大魔脉。但我觉得,欠债还债天经地义,这就是我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