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词戏》losiento

4、004

　　她一直等到天黑。导演说今天就这样。她才恍然反应过来，这敢情她就在这儿白坐了一天。除了淋了一盆水之外，毫无收获。
　　已经八点了。
　　易燃走过来，笑问：“去吃串串吗？”
　　林端己不加迟疑，答应了。

　　易燃和她在摊儿前一人搬了个板凳坐着。还有不少剧组的工作人员。只是只有她一个演员。易燃一张嘴唧唧呱呱说个不停，吵得林端己有些头疼。听易燃的意思，这个剧组没有她的同龄人，怎么都聊不到一起。那天见到她被副导演训，觉得是同病相怜，就想和她交交朋友。
　　言语间，易燃简直将家底都给交代了个清楚。
　　易燃是南方人。上面还有个哥哥。哥哥十八岁之后就北上打工，几年后出了意外去世。她母亲心脏素来不好，听了这个消息当天就进了ICU，几天后也一道去了。父亲在家酗酒，易燃高初中上了一半，受不了父亲，就随着朋友一起连夜赶火车北上。一开始的时候打零工，几年后交了个男朋友，将她弄进剧组学技术。
　　易燃喝着啤酒，问林端己，“你呢？”

　　林端己捧着碗豆腐脑。串串她不敢多吃，多油易胖，多盐晚上回去喝了水又水肿。啤酒也不敢喝。她望着易燃吃得香喝得香，心里羡慕得正出神，听了这话，才回过神来。易燃在说什么，在说她的家庭？
　　林端己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随口敷衍说：
　　“我啊，我也是南方的。”
　　她没多说。岔开话题道：“你倒是怎么交到剧组的男朋友的？”
　　易燃便继续说了起来。
　　她也顺势有一搭没一搭地吃起了那碗豆腐脑，却逐渐走了神。
　　记忆回到了一年半前。
　　高考完两天后，她将宿舍收拾出来，资料都扔了卖了，只带着一床被子和半箱换洗的衣服回了家。开门进屋的时候，客厅里，姑婆，姑爷，表姑，伯伯婶婶，堂妹，乌泱泱坐了好多人。
　　她见了此景并未太吃惊，只是淡定地将箱子放进自己的房间。只是自己房间床单被褥都已被换过，桌上的书也被翻了，似乎被扔了不少。
　　她高中上学远，住去了学校以节约时间。当时伯伯说她搬走了，奶奶便要自己一个人住，他们不放心，刚好婶婶的侄子来县里读书，便住到了奶奶家。林端己以为他究竟是个外人，而且半大小子，照顾不了奶奶，肯定还要添不少乱。但她毕竟是小辈，说不上话。奶奶点头了，那男孩就在她房间住下了，没想到一住就是三年。期间她每次回家，不得已都要和奶奶睡一张床。总归不方便，渐渐地她也回得少了。
　　等她出客厅，姑婆先说话，道：“端端，你今后要读大学了，是大人了。你奶奶去世，名下的房子，该分的都要分的。你们家当时拆迁的时候已经多拿了一套房子了。现在这套，我们正在说呢，你就不要了吧。”
　　她记得当时站在客厅里，说：“可是这套房子本来就是我家的。我读书还要生活费……”
　　表姑打断了她：“你家当时出的那些事，丢了多大的脸。你长这么大，还不是我们几家一起拉扯大的？现在你奶奶唯一剩的这一套房子，你一个小辈，还要和我们抢吗？”
　　……
　　后面的事情她不太记得清了。只是当晚她买了去西南的票，做了一夜的硬座去找舅舅。她舅舅穿着裤衩，拿着支烟，看了她一会儿，说那你要不来帮我卖琴吧。

　　她的思绪就此止住。再之后，再之后她再也没回过家。

　　和易燃吃完这顿串串，一同回了酒店。
　　易燃缠着她，要和她一起进房间。她自己说着说着，还是说到了杜飞卿。易燃似乎对杜飞卿很有些意见。一会儿说她整容，一会儿说她人品恶劣。林端己听到最后，有些倦了，连打了三四个哈欠。终究忍不住将易燃请了出去。
　　易燃临走前问她：“姐姐，你这儿有两张床，今晚我能同你一起睡吗？”
　　林端己一个头比两个大：“不可以，我有舍友的，还没回来。”
　　她一个小演员，如果是剧组安排，怎么可能自己睡一间双床房，这全靠杰西给她订的单间。剧组其他人不晓得这个情况，知道了难免要多嘴。她随口扯了个谎，希望能把易燃糊弄过去。
　　易燃撇撇嘴：“那我能用下你的卫生间吗？”

　　林端己点点头。
　　明明回她自己房间只要三分钟。

　　将易燃送走，已经十一点。
　　她看了一眼手机，一条消息也没有。她有些迟疑地打开了和杰西的对话框。上一条消息是昨天杰西发给她的，说要一起吃饭。她想到了在车边的那个吻。那个吻很糟糕。她甚至厌烦地不想回忆。

　　她想起了她们的第一个吻。那还是在西南的那个晚上。那段时间杰西每天都来看她唱歌。其实她唱歌并不好听，但因为长得好看，酒吧老板也了一让她唱。她有一晚请杰西喝了一杯荔枝马天尼。调酒在店里很贵的，她记得很清楚，要二十三。和她聊起天。杰西一开口，她才知道她不是本地人。杰西说，他们公司在招人，不知道她对演戏有没有兴趣。有个角色她觉得很适合她。但说来说去，也不告诉她是哪个角色。杰西还说，她很漂亮，是她喜欢的那种女孩子。林端己心里便明白了。
　　那时她觉得自己的人生不能更无聊了，不能更穷了。眼前这个女人看着这么精致这么有钱，能和她一起走，不管做什么都比现在好。
　　所以杰西让她和她一起回P城。她答应了。
　　然后杰西抚摸着她的脸颊，然后捏着她的下巴，轻轻地吻下去。
　　蜻蜓点水，她没有动情。
　　那天杰西说：我们互不相欠的。你仍然是自由的。只要你想，你随时可以从这段关系中离开。
　　杰西头发顺滑地洒满肩头，勾着细细的眼线，穿这件牛仔外头，昏暗的冷光灯下，看着还像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她气质很单薄，甚至干净。
　　杰西看起来并不像一个商人。
　　那个时候她的嘴唇没什么温度，那个吻也没什么显著的感觉。林端己以为以后所有亲密的举动都会像这个吻一样。

　　而走到今天，一切已经变得太不一样。她胃中忽然一阵翻江倒海，飞奔到卫生间吐了出来。

　　她自己知道，她不爱杰西。其他所有一切，她都能忍受，甚至享受。唯独亲吻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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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戏连着拍了三天。三天里她每天花半个小时化妆加淋一桶水，其余时间就在旁边一边玩连连看一般看她们拍戏。杜飞卿每天雷打不动得晚泼那么几秒。她只好不断揣摩那几秒她该如何演出依依不舍的感觉来。三天下来，她自觉演技和耐性都精进了不少。
　　终于，第四天的时候，一盆水泼下来，导演点了点头。

　　林端己撩开全是水的头发，甚为感动。一抬头，看见杜飞卿正站在楼上，一只手里拿着个空桶，另一只手轻轻搭在栏杆上，淡淡垂眸看着她，看不出表情。
　　杜飞卿美得不可方物，光看这张脸，她火就不奇怪。

　　林端己仰着头和她对视了几秒，忽然朝她笑了。

　　杜飞卿在楼上愣了愣，显然是有些诧异。她略略皱着眉，看起来却不是厌恶的样子，反倒像是有些困惑。迟疑了一会儿，她转身下楼了。

　　林端己在楼下，也没反应过来自己那个笑出于何意。想来是她本能，谄媚地去讨好大腕吧。

　　愣怔间，杜飞卿从楼上走下来。经过林端己时停住脚步，道：“每天淋一盆水，辛苦了。”

　　林端己受宠若惊地看着杜飞卿。原来她也并非像自己想的那么居高临下，或是杜飞卿被她一笑就给感动了？
　　她诚惶诚恐：“不辛苦，水是温的，挺舒服的。”
　　那盆水，乃是盆洗脚水。为了拍出水蒸气腾腾而上的效果，确实是混成了温水的。

　　杜飞卿听了这话，牵了牵嘴角，似乎被逗笑了。但那笑很快就淡去了。
　　“下午早点回来，我和你对一下戏。”

　　林端己猛点头。目送杜飞卿离开。

　　杜飞卿一走，易燃便凑过来，笑嘻嘻道：“姐姐，你攀上杜飞卿了！”

　　林端己心里知道她这句话说得实在。但她说出来，就是有几分不乐意。她不大高兴，随口道：“我不是你姐姐。我年纪小。”

　　易燃问她：“你多大年纪？”
　　“十九岁。”
　　易燃将嘴张成一个O型。
　　“我真想不到。”

　　林端己没说错。刚认识杰西的时候，她还不到十九岁。她长得本就稚气，看着应该比原来的年纪更小。也许这就是杰西喜欢的。
　　但或许是剧组里见惯了幼颜的女星，她性格又老成，没人当她十九岁。

　　易燃拉着她的手：“那我不叫你姐姐，叫你妹妹吗？对了老妹，” 她说到这儿，自己咯咯咯笑了，“我听说，你认识丰和的老板？”

　　林端己眼神一凝。
　　也是。杰西的朋友都知道她。她也和那些电视台的人吃过饭，大家不难猜出她和杰西的关系。只是那些人各个知情识趣，怎么会和易燃这样剧组底层的小姑娘说这种事。
　　说不定只是她套她的话罢了。

　　林端己微微笑道：“我在公司上班，哪里会不认识她？她认不认识我，就不知道了。”
　　易燃看了她一会儿，笑道：“我去年给丰和投了简历，他们没要我。”
　　林端己问她：“你投什么部门的？”
　　易燃似是有些诧异，笑道：“我投的签约演员。”

　　林端己傻了傻。
　　易燃是挺好看的。但这个好看和演员还是颇有距离。林端己从小到大都是校花，到头来也被人骂没长相，圈内人至多评她一句清秀罢了。电视机里的人颜值本就得打个半折。林端己仔细端详易燃。她这张脸，放在电视机里，就被骂成筛子了。
　　更何况，脸只是先决条件。
　　当然，演员不必好看，只是既没有一张出众的脸，便要有演戏的经历或者科班背景。易燃什么都没有，不知哪来这样的念头。

　　她没兴趣去和易燃说道这些。随口道：“马上秋天一到又招人了，你可以再去投一波嘛。”

　　易燃低声笑道：“姐姐，你别笑话我，我知道自己不够好看。”

　　还叫她姐姐。林端己懒得再表情管理。

　　“但，但你也不够好看啊。你看，像和杜飞卿比，你就差远了啊。你是怎么进去的？”

　　她不够好看？林端己有些被气笑了。易燃靠近她，是不是自以为凭借一顿饭就和她搭上了关系？本以为至少是个聪明的，没想到连讨好人的话都不会说。她觉得好没意思。
　　她压下火气。她现在也没有丁点儿发火的资本。

　　易燃问，她是怎么进去的。
　　那天她僵直地坐在酒店的床上，纵然借了酒力，也还是本能地怯场。杰西缓缓脱了浴袍，看着林端己的表情，被逗乐了。拂了拂头发，道：“第一次？”
　　林端己听着那含带笑意的揶揄。杰西显然是有些惊讶。
　　她才刚高中毕业，自然是第一次。先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机会，只是她对这件事本没有那么大的兴趣。
　　她不觉得第一次有什么，没什么好骄傲也没什么好丢脸的。但在杰西这个语境里，她显然是在笑话她。她本能地逞强，不想被瞧不起。她鼓起勇气走上前去，双手却不住微微颤抖，却佯作老成地抚摸上杰西的脊背，解开了金属内扣。
　　杰西撩了撩她的头发，含笑道：“你这样的女孩子。”
　　那不是一句完整的句子。隐在沉默里的后半句，林端己至今不知道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