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舟》月白浮

2、身陷囹圄

　　马车在会京城内的驿站落了脚。

　　佟越坐在正堂把中都的地形图翻阅了一遍又一遍。

　　她还是放不下中都一战。

　　陆一行正吃着茶，看到门前突然停了马车，他放下杯盏冲出门去。佟越把图册叠在桌上，也跟了出去。

　　未至门口，一阵掌风劈面而来，掌风强劲至极，阻断了佟越的步伐。

　　佟越微侧身便躲了过去，抬起手掌格挡住对方的手臂，对方忽而闪下身伸腿扫去，佟越飞跃而起，一手撑着桌面翻了一个跟斗，一手取下腰间佩剑，用剑柄直冲对方面门，在临近对方咽喉时乍然停住。

　　“爹。”佟越笑容明媚，她把剑收回腰间。

　　“身手不错，看来未曾懈怠。”佟仕明抚掌大笑。

　　“仕明啊，哪有一见面就动手的，别伤了越儿。”陆正道。

　　“陆伯伯。”佟越喊道。

　　“你的信我收到了，中都一战成败已定，怕你惦记那点败绩，耽误了练武。”佟仕明拍了拍佟越的肩膀。

　　“佟伯伯，月亮练武可勤快了，一日都未曾落下。佟伯伯，喝茶。”陆一行刚端了杯茶奉上，屁股上就挨了一脚：“哎呦！爹，你踹我干嘛？”

　　陆正抬手要打他：“佟伯伯、佟伯伯，你小子眼里有爹吗？就你佟伯伯要喝茶，你爹是个摆件？”

　　“陆伯伯，您喝茶。”佟越把先前斟好的茶双手奉上，“您的伤好些了吗？”

　　“还是越儿懂事。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多亏了你爹带来的伤药。”陆正笑得合不拢嘴，顺带白了陆一行一眼。

　　佟仕明喝茶时瞥见桌上的图册，他道：“越儿、一行，西岭本是山国，虽因崎岖地形鲜少遭受外患，但若想成气候，就得向外发展。西岭苦于中都拒绝互市，趁中都皇帝醉心仙道，民生疲敝，势必拿下中都，灭顶之灾非尔等能力挽狂澜。此一战，虽打着挽救中都的旗号，目的却在于警告西岭莫越东洲国界莫罢了。尔等已为东洲尽了盟友之责，中都败绩，勿念。”

　　佟越若有所思，忽然听得楼上传来一阵咳嗽。

　　周惠泽披了一身月白色外袍，也不戴冠，仅用一条白色发带松散地束着一缕发，墨黑的发散在他肩头，落在白衣上。他这般一尘不染，与那日满身污血的模样判若两人。

　　周惠泽掩唇咳嗽，不疾不徐地下了台阶。

　　“爹，这位便是我信中提及的四皇子。”佟越凑到佟仕明身边低语。

　　佟仕明与陆正皆行了抱拳礼，周惠泽抬手扶起他们，道：“方才在楼上听见打闹，便来看看，诸位无碍？”

　　“小打小闹，臣等切磋武艺罢了。”佟仕明道。

　　“我对行军打仗一窍不通，未叨扰诸位议事便好。”

　　“殿下哪里话。您身体可好些了？”佟仕明道。

　　“无碍，多亏了两位小将军照拂。”周惠泽抬眸扫过佟越，佟越做贼心虚地望向门外。

　　一个时辰前，陆一行在驿站周围巡视，便由佟越去给周惠泽送药。佟越敲门许久无人应答，她担心周惠泽的安危，便推门而入。进屋再唤周惠泽时也无回音，绕过屏风却见他正坐在浴桶里阖目养神。

　　入目是氤氲的雾气，雾气后是瓷白的胸膛。

　　边关将士多有赤膊者，袒露上身，但个个粗犷雄壮，佟越从未见过如此白如冷玉的男子。她心道“冒犯”，正欲缩回脚步。

　　周惠泽睁眼了，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佟越慌乱间手一抖便把药碗打翻进浴桶里。周惠泽倏地起身，佟越忙遮住双眼，急吼吼地鞠躬道歉，仓皇逃出周惠泽的客房。

　　此时此刻，周惠泽瞟向她那一眼，佟越已经在心中盘算好了下一套武功就学遁地术。

　　“小姐！”门外咋咋呼呼冲出一道藕粉的身影，一个约莫及笄之年的少女直奔佟越，欢喜地拥住她，“小姐，我可算赶上了！”

　　“芙云，亲芙云，你来得赶巧！”佟越双手夹着她的脸颊，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

　　终于有人来打破她的僵局了！

　　“芙云这丫头一日不见你便念叨的慌，非要从虎门关跟到会京，路上奔波劳累，她身体吃不消，便在城外歇了一刻，我们急着赶路便先行了一步。”佟仕明转头对周惠泽道，“这丫头跟着我们散漫惯了，让殿下见笑了。芙云，快见过四殿下。”

　　芙云放开佟越，弯腰行了礼。

　　“无妨，看见诸位其乐融融，我也欢喜。”

　　“殿下久居中都，思念故土，臣等即刻护送殿下回宫。”陆正道。

　　周惠泽颔首，转身上楼，面上的笑意转瞬化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这本就是不属于他的热闹。

　　“芙云，你从家里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佟越搂着芙云的肩膀，两个人跟在周惠泽身后上楼。

　　“有的、有的，怕小姐受伤，给你带了好些药材，还有家里的蜜饯、茯苓饼、玉桂糖……”芙云掰着手指细数。

　　“阿遥还好吗？”

　　“二公子近日精神不错，好些食材都是二公子亲自采办的。二公子给小姐写了一封家书，我也一并带来了。”

　　陆一行也凑了上来：“你家二公子就没给我准备什么吗？”

　　“唔——”芙云歪着头想了想，“有的！”

　　“我就知道，阿遥不会忘了我这个好哥哥！快说、快说，阿遥给我准备了什么？”陆一行的嘴角快翘到天上去了。

　　“二公子在家书里也问候了陆公子两句。”

　　“两、两句？咳咳——那也是惦记我的，你且说说是哪两句。”

　　“问陆兄安，勿与阿姐抢食。”

　　陆一行顿时语塞。佟越、佟仕明和陆正皆大笑不止。

　　“咳……爹，我娘就没给我捎句话？”陆一行挽尊道。

　　陆正这才掏出家书拍在陆一行脑袋上。

　　晌午后，秋雨暂歇。

　　御阶雕刻的祥云上还挂着雨珠，衬得云上的盘龙似乎真能腾云驭雨。

　　“宣——四殿下、镇宁大将军、抚远将军等觐见——”

　　周惠泽拢了拢斗篷，拾步上了御阶，佟仕明、陆正并肩，陆一行和佟越紧随其后。

　　佟仕明第一次入宫是二十年前，正值先帝于不惑之年登基，从父辈手中接过了贫弱的东洲，先帝踌躇满志，改年号为“开荣”，有开创繁荣盛世之意，佟仕明就是开荣元年的武状元。

　　佟仕明忘不了受封那天，开荣帝在庙堂之上念着“镇守八方，宁息万世”的豪言壮语，随后果决挥毫，白纸黑字写下“镇宁”二字，从此“镇宁”二字成了开荣帝钦赐的封号，佟仕明把“镇守八方，宁息万世”镌刻在心底，为东洲南征北战二十年。

　　开荣帝自登基以来励精图治，可惜创业未半而崩殂，于开荣九年溘然而逝。前太子因悲伤过度而疯病，彼时的姚皇后扶二皇子登基，临朝称制，改年号为“顺平”。

　　今为顺平十一年，东洲百业俱兴，已不复从前羸弱模样，朝堂上也添了新面孔。但是，朝堂还是那个朝堂，二十年来从未更改格局。

　　佟仕明抬眸间，恍惚又见开荣帝挥斥方遒的雄姿。

　　殿内文武百官见周惠泽入殿，皆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一行人行了礼，顺平帝抬手示意他们起身。其余人皆起身，唯有周惠泽伏地，长跪不起。

　　顺平帝起身来到他面前，怜爱道：“吾儿受苦了。”他弯腰扶起周惠泽，却见他滑落的袖口下是一道道骇人的鞭痕，引得在场唏嘘一片。

　　“能为父皇、皇祖母排忧解难，儿臣不苦。”周惠泽抬头间，嗓子嘶哑，泪眼望着顺平帝。

　　有人见缝插针道：“四殿下碧血丹心，实乃东洲之福啊！”于是百官齐呼“万福”。

　　太后姚氏从珠帘后徐徐走出，一边抬指拭着泪痕一边走近握住周惠泽的手臂，道：“当年东洲与中都缔结戍边盟约，共同抵御北境，东洲实力不及中都，还需仰仗中都，不得已献出质子表明诚意。你们都是哀家的好孩子，哀家是一个都舍不得送去那虎狼之地啊……你母妃深明大义，为解东洲燃眉之急，执意送你去中都，哀家心疼你，是你母妃百般劝说……”

　　“惠泽明白皇祖母的苦心，在中都日夜为您、为东洲祈福。”周惠泽双手扶住太后，也哽咽起来。

　　太后欣慰地拍着周惠泽的手背，回头对站在最前头的锦衣男子道：“太子，跟着惠泽学学，怎样做一个忧国忧民的皇子。”

　　“是……”被点名的太子在衣袖下紧紧攥着拳头，他的嘴角扯出生硬的笑容。

　　“太子殿下是兄长，该是惠泽多向太子殿下学习。”周惠泽小心翼翼地抬眸，与太子对视的瞬间又怯懦地收回目光，一派低眉顺眼的模样让太子衣袖下的拳头放松了些。

　　“皇帝，这是你的好皇儿，在中都为我东洲受尽了委屈，你莫亏待了他。”太后轻抚周惠泽的鬓发。

　　顺平帝随即振袖道：“四皇子赤胆忠心，以一己之身换东洲国泰民安，封雍王，赐雍王府。”

　　周惠泽拭了泪，躬身拜谢太后和顺平帝。

　　“镇宁大将军佟仕明封镇宁侯，抚远将军陆正擢升抚远大将军，两位各赏黄金万两，绮罗千匹。两位小将军犯险入中都，威慑西岭，各赏黄金百两。”

　　吃了败仗不罚反赏，佟越有些意外。难怪急报姗姗来迟，她爹是真没说错，中都早就是西岭的刀下鱼肉，顺平帝与太后的确没想保全中都。

　　佟越出神时，太后已移步到她面前，莞尔道：“早闻镇宁侯的女儿巾帼不让须眉，今日一见，哀家便喜欢得紧。”

　　“可怜哀家唯一亲近的侄孙女也嫁做人妇，如今哀家老眼昏花，身边连个帮哀家穿针引线的体贴人都找不到。”太后握住佟越的手，又哽咽起来，“你愿意留在会京陪陪哀家吗？”

　　在场皆是愕然，偷偷去看佟仕明的反应，佟仕明倒是面容平静，波澜不惊。

　　不等佟越回答，太后继续道：“哀家想起你还有个弟弟，他可安好？怎么不一同来会京看看？哎——哀家老糊涂了，忘了令弟腿脚不便，一路颠簸，怕是吃不消。”

　　佟越微怔，转而握住太后的手，道：“家弟顽劣，恐叨扰太后，若太后不嫌弃，臣便留在会京陪您。”

　　“好啊，镇宁侯，你也听见了，令爱肯留在会京陪哀家。”

　　“小女有幸得太后青眼，何其有幸。”佟仕明道。

　　“诸位听见了，镇宁侯是愿意把爱女托付给哀家的，哀家替她向皇帝求个封号，也不枉将军所托。”

　　“那便赐封号元安郡主，赐元安府。”顺平帝道。

　　太后今日心情畅快，她坐回珠帘后，道：“还有三日便是重阳节，诸位将军就暂歇宫中，重阳过后再返还吧。”

　　寝宫内，陆一行坐立难安，双手负在背后转来转去。

　　佟越一边往嘴里塞糕点，一边递给他一块，道：“陆兄，你转得我眼花。吃糕点。”陆一行不接糕点，他抓住佟越的肩膀，问道：“月亮，你真的愿意留在会京吗？你若不愿，我……”

　　“我若不愿，哪里去吃这么美味的糕点。”佟越打断他，眼睛笑成一轮弯月。

　　“一行，越儿不留，阿遥便得留。”陆正放下茶盏，道：“仕明创建虎卫骑，横扫北境，攻无不克。我与他虽同驻边关，但论功他远在我之上，他早该封王，可屡次擢升总与我一道，朝廷是有意为之。仕明战功卓著，太后也知道光用爵位已经牵制不住他了。”

　　佟越没心没肺道：“太后要留我，我便陪她老人家喝喝茶、赏赏花、穿穿针线，不过是朔风剑换成绣花针。”

　　佟仕明正欲开口，佟越抢先道：“爹，你女儿现在是郡主，比苦哈哈当个参将风光，等我摸熟了会京的犄角旮旯，下回爹进京，我便带爹好好逛逛。”

　　佟仕明不语，抿唇一笑，拍拍佟越的肩膀。

　　“将军，我想留在会京陪小姐。”芙云转头可怜巴巴地望着佟仕明，“我会做茯苓饼、玉桂糖，小姐离开虎门关久了，会想家里的吃食。”

　　佟仕明一点头，芙云便喜鹊似地抱住佟越，佟越揉了一把她的脸。

　　“哎！陆兄，你去哪？”

　　“闲逛。”陆一行沉着脸，径自出了门。

　　宫里长夜漫漫，谁都睡不好。

　　佟仕明和陆正经过佟越门外时，烛火正亮，两人身影到了窗前，烛火便灭了。

　　两人心知肚明，也不多语。

　　“仕明，我怎么觉得，这宫里的夜比沙雁关还要凉？”

　　秋夜霜重，陆正提了一坛酒给佟仕明斟满。

　　“渡京仙，还是当年的味道。”陆正小酌一口，道，“当初你我二人同届武试，你为状元，我为榜眼，圣上赐你宝剑，我羡慕得不得了。那夜你我庆祝，喝的便是御赐的渡京仙。你可还记得，出京那日，你可是往马车上塞了整整十坛。”

　　佟仕明浅酌杯中酒，举起酒杯侧目打量，缓缓开口：“今夜这酒……”

　　“如何？”见佟仕明皱眉，陆正追问道。

　　“苦。”

　　二十年前还是开荣帝托举着羸弱的东洲。佟仕明与陆正同出会京，各率八万大军赴东洲边境。

　　开荣帝亲自在会京城门点兵。他染鬓白霜却目光灼灼。开荣帝双手将宝剑托付给佟仕明，道：“此剑名唤‘玉龙’，朕将宝剑托付给将军，亦是将东洲托付给将军。”

　　那日十万大军如黑云压城，浩浩荡荡一路北行，开荣帝热泪涟涟，在会京城下站了许久……

　　佟仕明抬头饮尽杯中酒，秋夜微凉，喉间滚烫。

　　陆正叹了口气，又为佟仕明斟满酒：“你倒是舍得，别人家都视女儿如掌上明珠，你倒好，非要让她去污泥里滚一遭。若越儿是我女儿，我定不会让她在沙场冲锋陷阵，与一群臭男人谋功名。”

　　“所以你不是她爹。”佟仕明抬头望天，月亮被皇宫的重檐遮了一角。

　　“越儿五岁习武，总被嘲笑女儿身，十岁更名，改‘月’为‘越’，立下越关山、扬威名的壮志。她每每击退敌军，负伤而归却总是笑得开心，她欢喜，我这个做爹的便欢喜。你是不知道，她在战场上英姿飒爽的模样，像极了她娘。你也看到了，无论是五年前的督粮官，还是如今的参将，越儿一路上脚踏实地，位卑却竭尽全力。”

　　“她是我佟仕明的女儿，我既希望她如天边的皎皎明月，也成全她戎马沙场的抱负。凌厉越万里，逶迤过千城[1]。这广阔天地，任她驰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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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陶渊明《咏荆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