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低微的身世注定多揣的命运 之童年记事 ...

  •   阮玲玉原名阮玉英,1910年4月26日,诞生于上海一个贫困的工人家庭。
      清末时期,各地动荡混乱,上海被列强势力瓜分,有钱人尽情在这个花花世界坐福享乐,贫苦百姓不但要受到官吏的压榨,还要时时遭受洋人的欺辱,在这段不被当人看的日子里,穷苦的人犹如在炼狱中求生存。
      玉英的父亲叫阮用荣,原本生活在广东香山县,少年之时父母双双离世,留下他一人在残酷的现实中求生存。过早地承受悲痛使他更加觉得活着的不易,也更加想过上更好的生活,然而家乡连年灾荒,靠务农为活的他没有丝毫收成,眼看要饿死街头,无奈之下便和家乡的几位朋友一起到上海谋事糊口。那时他才刚满十八岁,生命丢给他一根细细的绳,也要使劲拽住往上爬。
      没去上海之前他就已经听说过那里的“十里洋场”,亲眼目睹上海的繁荣之景后更是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娶妻生子,组建一个和谐美满的家庭在上海定居下来,更何况他年少气盛,总觉得靠自己拼搏一定能心想事成,然而生活到底有多残酷远不是他能想象的。此时的他还沉浸在一片美好幻想中,即使现实是每天受尽苦难,他依然脸上挂着笑容,充满希望地看着前方。是的,他做到了,只是一切来得太不容易。
      年轻的阮用荣一来上海便在码头做起了“扛夫”、“肩运工”等苦力活,他没有关系没有背景只能靠力气挣饭吃,还要时时承受“包工头”的无情暴力,在他们眼里,苦力都是最廉价的劳动力兼出气筒,连牛马都不如,而苦力们也是敢怒不敢言,任其压榨。这样的工作实在非常辛苦,一天卖命的干赚得钱也不够吃上一顿白米饭,真是毫无希望可言。做了一段时间后,阮用荣跟同乡的几个朋友借了点钱在“青莲阁”茶楼门口摆了个水果摊,那时他还是有思想、有反抗意识的。他想靠这个行当起家自己做点小生意。这个茶楼是一个外国人开设的,为了招揽生意,茶楼里经常放着“西洋影戏”。阮用荣每天站在门口听着别人说“戏”字,却根本不知道“戏”是个什么东西,他一边卖着东西,一边幻想着等自己攒够了钱一定要进去见识见识,这时的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会成为上海三十年代最著名的电影明星之一,可惜他一生努力,也没有机会看着女儿长大成人。
      阮用荣的小水果摊没摆多长时间就被一群地痞流氓给砸了,原因是他没有拿钱去疏通门路,那些流氓恶狠狠地说:“你想摆摊可以啊,但是要先交保护费!”
      可怜阮用荣摆摊的钱都是向朋友借来的,现在本还没赚够就断了财路,他哪里有钱再去填地痞流氓无休止的勒索,这次打击使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人吃人的社会,他的激情也一点点被浇灭。想来想去,他觉得这样的生意是容不得他做下去的,便托朋友帮忙再帮他找份工作。很快,朋友介绍他进入浦东亚细亚火油栈做了一名工人,这份工作比起苦力轻松不了多少,而且环境恶劣,对身体危害极大,但起码每个月都能拿到固定收入,虽然工资依然少得可怜。阮用荣习惯这份工作后就再没有了改变的想法,一做便做到了三十多岁。
      十几年如一日的重复机械式工作,早就磨灭了阮用荣心中存在的那一丝幻想,偶尔能看见他露出的笑容也变成了机械式的笑。三十多岁本是男人壮年时期,生活的压迫却使阮用荣面容憔悴、身体消瘦。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不能再拖,便在几位好心朋友的介绍下,终于娶上一位妻子。
      新娘叫何阿英,21岁,跟他是同乡,长得不算漂亮,脸瘦瘦的,额骨很高,但跟他还算般配,都是穷苦人家出来的人,只要能在一起相扶着过日子就很好了。他们在朱家木桥祥安里租了间阁楼算作新居,两个人都很老实本分,小心过活,如果说父母的性格对玉英的自身性格有很大影响,那么那个时代对以玉英为代表的一众女性有着更深刻的影响。
      结婚后的阮用荣依旧每天早出晚归赶去工厂上班,因为住的地方与上班的地方相隔甚远,每天来回在路上就要花去两个多小时,阮用荣从未睡过一个懒觉,每天天刚亮就急急忙忙起床,随便洗漱一下,拿起两个馒头就走,路上更是不敢有所耽搁,因为迟到一分钟就会被站在工厂大门外的油栈工头记上大名,而被记上名的人都会被无情地扣掉工资。阮用荣拿着糊口都困难的工资哪敢再被扣掉一点,家里等着用钱,将来孩子出生等着钱用,阮用荣像被上了链条的风轮,不停运转着。而何阿英除了尽心照顾好丈夫外也会在周边找些洗衣服、做针线等杂活赚点零钱补贴家用,那时候的贫苦妇女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三年后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女孩。因为家庭贫困,实在没有多余的钱来给孩子补充营养,再加上本身体质不好,从生下来就体弱多病,但是孩子的到来总归给这个苦难的家庭带来点欢乐,两个人又对生活充满希望,小心抚养着这个孩子。没过多久,何阿英又怀孕了,这次阮用荣从心底里希望妻子怀的是男孩,首先他还没有摆脱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再加上当时社会女子地位低下,若是出生在穷苦人家,将来更是要遭受无尽的欺辱了,做父母的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长大后再过他们那样的卑贱生活,他甚至在心里想好了名字,叫“凤根”,寓意为阮家的命根。
      一年后,玉英出生了,又是个女孩,阮用荣的心不禁有些失落,但是他也不能责怪自己的妻子,他把担心和忧愁埋藏在心里,努力挤出笑容安慰这位刚经历过剧痛的母亲,当他看到幼小的婴儿脸上长着一对弯弯的美丽的丹凤眼时立刻被吸引住了,他喃喃地说:“我们的女儿长得好漂亮啊!”
      父亲把“凤根”这个名字给了玉英,他希望小凤根能像男孩一样有个强健的身体,茁壮成长,将来能有出息,虽然是女孩,他依然非常爱她,甚至把她当作了自家的命根。
      玉英成为电影明星后最大的特色就是那双弯弯的丹凤眼,笑起来无比妩媚,她的气质是与生俱来的。有多少喜欢她的人夸奖过她的那双眼睛,可是她最想听到的始终是父亲的赞赏。她常想起小时候父亲托着她的小脸无比喜悦地说:“我们家凤根长了双好漂亮的眼睛啊!”然而那么真挚的赞赏也只能留在记忆里了。她多想能够让父亲看到她今日的成就,多想让父亲过上几天好日子,可父亲却已离开她很多年了。
      凤根出生几个月后的一天突然发起了高烧,父亲内心着急却不得不赶往工厂上班,一家四口人等着他的工资吃饭呢,临走时他叮嘱妻子一定要尽快找医生给凤根看看。何阿英当然不敢马虎,但她懂得的又非常有限,按照她的思想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找郎中给凤根抓了点中药,她一边熬药一边不忘给观世音菩萨磕头下跪,求她保佑凤根平平安安,早日恢复健康。观世音是救苦救难的神灵,像何阿英这样的穷苦百姓都是非常信奉神灵的,因为他们太弱小,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强大的神灵身上,求她们开开眼,救救可怜的人。
      然而凤根喝了中药后不但没有好转,病情还继续加重,更可怕的是脸上渐渐出现一些暗红色的丘疹,何阿英一下慌了,这不是“天花”么!得过天花的人难免不是满脸麻疹,为了不让这可怕的疾病毁坏凤根的容貌,母亲整日整夜守在她床前细心照料,连父亲也整日在心中不断祈求上天保佑。也许是苍天真的被这对既可怜又伟大的亲人之爱所感动,经过几个日夜和病魔的斗争,凤根竟然痊愈了,而且只是在左颊边留下几点浅印,不但没有影响容貌,更是凭添妩媚。
      凤根病刚好,她那不足三岁的姐姐便不幸夭折,这个打击让夫妻二人痛心很长时间,现在他们只有凤根一个孩子了,便把对姐姐的爱全部转移到凤根身上,更加小心翼翼看护,生怕出半点差池。此时,民国成立,阮用荣也跟随时代剪掉了脑后的鞭子。祖国迎来了新的面貌,穷苦人依然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生活渐渐归于平静,按照当时以虚岁计算年龄的方法算,小凤根已经3岁了,因为父母都是广东人,从小言传身教,小凤根能说一口纯熟的粤语。会说话的凤根更加表现出她的聪明可爱,时常把父母逗地开怀大笑,她像掌上明珠般享受着父母的宠爱。何阿英是信佛之人,为了凤根能平安成长,不管多忙多累,她每天必定要向观音菩萨上三柱香,一次不落。
      然而年幼的凤根身体实在太弱,这年的6月,感冒又一次袭击了她,而且病情恶化,致使身体出现一阵阵惊厥抽搐。阮用荣此时正好在工厂上班,没见过多少世面的何阿英吓得不知所措,跪在床头哭泣,幸好一位有经验的邻居见此情形劝她赶紧去大医院看医生。何阿英也顾不得多想,抱着浑身滚烫的凤根冲出家门。何阿英恐怕在上海这么多年也从未独自离开家门在城里奔走,路途对于她来说算是遥远,于是便生平第一次坐上外国人办的有轨电车。因为心慌意乱、周围一切又是相当陌生,恐惧加紧张,下车没站稳,脚下一绊,重重地向前摔去,为了保护怀里的孩子,她让自己整个右边撑地,结果不慎伤了肋骨,疼痛让她差点昏厥。她咬紧牙齿撑起身体,紧紧抱着凤根向医院方向赶去。后来医生诊断凤根是因为感冒引发的急惊风,并没有大的危险,开了几贴药后嘱咐她悉心照料就会痊愈。何阿英提起的那颗心总算放下了,她为凤根煎药倒水,日夜守护在床边,根本顾不得管自己受伤的身体,结果凤根痊愈了她却因延误病情,落下病根,每逢气节变更、身体劳累时,整个右边上半身就会发出钻心的酸痛。何阿英为凤根付出了伟大无私的母爱,凤根长大后也以自己的一言一行报答着母亲的养育之恩。
      凤根快五岁时,亚细亚油栈厂的外国老板突发善心答应一些住的远的工人可以搬到附近的工人住宅去住。说是工人住宅,其实就是一排低矮的棚户,以压榨穷苦劳动人民血汗为乐的外国老板实质是为了限制工人迟到和无限制加班,并且还要从工资里扣除房钱。但令全家人高兴的是:阮用荣节省了上下班在路上花费的时间,一家人足足多出近三个小时可以一起相处了。早上,阮用荣可以陪妻子说说话,因为忙碌,夫妻俩很少安静地聊聊天了;晚上下班回到家,阮用荣第一件事就是抱起幼小的凤根转几圈,这时总能听见父女俩发出的爽朗笑声。这段时间是一家人最快乐的时光,生活相对安定,亲人互相陪伴,这就是穷苦人一生所追求的微小的快乐,他们终于拥有了,内心还是无比甜蜜的。
      阮用荣的住房周围也居住着很多同在一个厂里上班的穷苦工人,有的家庭也有小孩,于是棚户外的空地就成了这群孩子的乐园,整天打闹嬉戏,凤根也正值无忧无虑玩耍的年龄,但她却从不加入他们,而是穿着一身整洁的衣服坐在门槛上一心一意等父亲回来,此时的凤根已经表现出比同龄人更多的懂事文静。父亲所在的工厂偶尔会举办一些文艺演出,每次夫妻俩都会带着小凤根前去观看,看完之后小凤根总要模仿戏里的角色再表演一番,五岁的凤根聪明伶俐,表演的惟妙惟肖,阮用荣一度感慨小凤根很有演戏天赋,可惜生错了人家。他总是怜惜地看着凤根,轻轻抚摸她的头发,盼望她将来能有好的出路。
      然而好景不长,这样快乐安定的日子仅仅过了一年。外国老板为了享乐决定把工人住宅改建成“考尔夫”球场,并且下令住户在三天之内迁出,这下可急坏了阮用荣,要在短时间内寻找价格便宜且能住下三个人的地方可不是简单的事,奔走几天无果,正值焦头烂额之际,幸好何阿英的一个义姐帮忙,在北四川路武昌路同仁里租下一个亭子间。这位义姐自己在家糊“香烟壳子”,丈夫在香烟厂当小工,一家人也过得非常清贫。俗话说“富帮富,穷帮穷”,在这段艰难的日子里,义姐给予了何阿英很多帮助。
      住的问题总算解决了,虽然房子狭小破败不堪,但这对于穷苦惯了的人还是可以忍受的,最难熬的是从此阮用荣又要花费很长时间在上班的路上。每天早上天还未亮阮用荣就要摸黑起床,为了不吵醒还在熟睡中的小凤根,他甚至不敢弄出太大声响,临出门前更不会忘记用自己那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下小凤根的头,祝愿她开开心心过一天。此时的凤根已经不知在哪学了些小曲,她依然像以前一样乖乖地坐在门槛上,哼着小曲等父亲归来,只是这一等就要等到天黑。母亲担心她身体羸弱,受不了风寒,总是劝慰她回屋里等,她却摇着她的小脑袋天真地说:“我在外边就能比你先见到爸爸了!”母亲心酸地含着泪默默替她披上一件厚衣服。
      等到天黑很久以后,小凤根才可以看见父亲疲惫瘦弱的身体出现在视线里,她站起身迅速朝父亲跑去,嘴里开心地喊着“爸爸、爸爸……”阮用荣笑呵呵地抱起她,所有的烦恼和疲惫统统消失了,感受到的全是女儿带给他的快乐和满足。此时,他突然变成了一个魔术师,摊开手掌,总会变出广东橄榄、陈皮梅、漂亮的发夹等各种凤根喜爱的小东西,凤根知道父亲是最喜欢听她唱歌的,于是开心地搂住他的脖子说:“谢谢爸爸,我唱曲子给你听,这样你就不会觉得累了!”
      “爸爸一点都不累,爸爸一看见小凤根浑身都有劲了。”父亲是无比憨厚老实的,他对凤根的爱更是无人可以超越。其实他变出来的那些不起眼的小东西都是从自己吃馒头的钱、坐车的钱中省下来的,他想让小凤根拥有童年时的快乐,想把小凤根打扮得体体面面,走出去不让别人嘲笑,他对自己的女儿倾注了全部的爱,也用宽大厚重的脊背为家人撑起安定的生活。
      然而,生活的艰辛终于将这个正处壮年的男人拖垮了。长年累月像上了轴的机器一样不停运转已经让阮用荣备感疲惫,再加上体力只耗不补,活了这么多年几乎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更别说补充营养,最近这些日子人总觉得自己浑身乏力,就连见到小凤根也没以往那么有精神,此时的他有种油尽灯枯的感觉。
      阮用荣上班的地方充满了汽油、煤油和柴油等挥发性的东西,老板的宗旨是最大限度利用工人的劳动力,最小限度控制成本投入,所以工人的车间没有任何通风设施,更不会提供什么劳动保护,工人一天到晚被浓烈呛人的油气包围,肺里不知道吸入了多少烷烃化合物,直接对身体造成严重伤害,时间长了,难免不会得重病。阮用荣开始不停咳嗽,浑身没有力气,他以为是感冒加劳累过度引起的,挺一挺就过去了,为了不影响收入,他照常上班下班。
      何阿英看到丈夫身体不适,内心心疼不已,可是她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每天多嘱咐丈夫几句,再多拜拜菩萨。可是没坚持多长时间,阮用荣的病情急速恶化,突然大口吐血,一病不起。
      阮用荣心里明白自己得上了肺病,这是种“富贵病”,要靠养的,一贫如洗的家庭哪有钱来给自己养病,他彻底认命了,躺在床上,能拖多久是多久吧!
      这时凤根已经快6岁了,懂事的她隐隐约约知道父亲得了重病,她整天守在父亲床边,把父亲讲给她的故事又讲给父亲听,她希望父亲能够多笑笑,这样就又能回到从前了。
      家里的顶梁柱倒了,最着急难过的是妻子何阿英,这让她一个妇女带着孩子怎么生活!阮用荣也明白这点,他为了不让妻子担心,经常强装笑脸安慰她,让她心情好受一些。可是自己的病真的坚持不了多久了,他有时也会脆弱地流泪,甚至哭得像个孩子似的拉着妻子的手说“对不起”,想当初他年纪轻轻闯荡上海,不说能够荣华富贵,最起码可以安安定定度过一生,可是临终之时他能给妻子、孩子留下些什么呢?生的时候没能让她们过上一天好日子,死了之后还要让她们母女独自承受生活的苦难,如今他真的要离开了,自己眼睛一闭倒是任何烦恼、艰辛都感觉不到了,活着的亲人该如何面对这炼狱般的生活?阮用荣皱着眉更加焦躁心急。
      然而何阿英并没有完全放弃丈夫,她把家里能当的东西都拿去当了,用换来的钱给丈夫买了几副药。她像当初照顾生病的凤根一样,一边煎药,一边跪在地上诚心地祈求观音菩萨保佑丈夫度过难关,她想菩萨会保佑他的,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了菩萨身上。
      阮用荣为了不让妻子伤心勉强喝了药,他知道喝这么几副药根本无济于事,可是面对妻子的执着,他不得不拒绝了妻子再次端来的药,他拉着妻子的手说:“家里的东西,不要再当了,我走了后,你们母女留着用……”
      何阿英无声地哭泣,难道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丈夫等死么?
      “不要说傻话,药喝了病就会好的。你一辈子没做过坏事,菩萨会保佑好人的!”此时除了说几句安慰话还能怎么办呢,何阿英强忍住难过把药一勺勺喂进丈夫嘴里。
      家里的东西实在没有可当的了,一家人还要生活,丈夫的病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决不能放弃,此时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何阿英一人肩上,左思右想,她决定去求义姐帮忙给自己找份“娘姨”的工作。“娘姨”就是保姆,在那个年代,没有学识的妇女除了给有钱人家帮佣就是帮别人洗洗衣服做些杂活,挣得钱很少还要受别人脸色,稍看不惯便被辞掉,何阿英深知得到一份工作有多不易,在还没见东家前就变得小心翼翼。
      义姐有一位广东朋友开了家荐头店,相当于现在的中介公司,义姐托那位朋友帮何阿英留意一户好的人家,但是何阿英真的出去做事了,小凤根和病弱的丈夫怎么办呢?其实何阿英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只是很多事都麻烦义姐,实在不好意思再开口,她拉着义姐的手说:“放心吧,我以后忙完了晚上回去就把第二天的饭做好,他们热热就可以吃了。”
      “那怎么行呢,凤根还小,怎么能总吃那样的饭!这样吧,你放心的话就把凤根寄养在我家里,我会当亲女儿对待的。至于你家用荣,我做好饭就让凤根带回去,你就安心工作吧!”义姐其实也早替她打好了主意。
      这番话使何阿英感动地热泪盈眶,虽然生活贫穷,能认识这样有情有义的朋友也实在是上天给的福气。义姐总是在她困难时伸出热情的双手,她的恩情自己实在无以为报。何阿英不好意思地摸摸泪水,点点头说:“把凤根交给你我放心,只是太给你们家填麻烦了!”
      “穷人帮穷人,再说凤根实在可爱,我很喜欢呀!”
      两人脸上终于浮现一丝笑容。
      荐头店很快有了消息,他们介绍何阿英去一个洋人家做工,虽然洋人给的报酬稍高一点,但他们对佣人也是挑三拣四,不能太胖,不能太瘦,不能太高,年龄不能太大……条件苛刻至极。幸而何阿英还算年轻,也看得入眼,本身爱干净,倒是一眼被洋人看中,顺利进入洋人家做起佣人来。在那个年代,佣人是一件非常被人看不起、被人鄙视的工作,不是走投无路,谁愿意做一个低贱的下等人?
      何阿英工作之后凤根便在义姐家生活,凤根长这么大从未离开过母亲,几个钟头不见便要到门口焦急地等待阿妈回来,凤根从小安静听话,不让大人担心,义姐看看这个可怜的孩子叹叹气,拉她进屋劝慰道:“阿根乖乖待在屋里好吗?阿妈做完工就回来了,阿根要是站在外边着凉了阿妈会担心的,阿根不想让阿妈担心吧?”
      凤根点点头,于是又乖乖地回在屋里,眼睛却总是盯着门外看。
      洋人家的工作不是那么好做的,何阿英不但不敢多说一句话,手脚更是不敢停下来,实在太累了伸伸腰被东家看见就会责怪她偷懒不干活、白拿工钱,何阿英只得不停干活,玻璃擦了一次又一次,地拖了一遍又一遍。好不容易挨够时间赶回家去还要赶紧给丈夫熬药。再大的辛苦何阿英都能忍住,只是丈夫病情半点不见好转,她内心心急如焚,好几次一个人偷偷落泪。
      阮用荣看着妻子生活得这么辛苦痛在心里,自己本是一家的支柱,没有给家人带去幸福不说还要连累妻子来照顾自己,阮用荣觉得自己很没用,他恨啊,更恨命运的不公,年纪轻轻竟患上如此重病,他已经失去一个女儿,现在也不能亲眼看着另一个女儿长大成人,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内心一番挣扎之后,阮用荣做出一个决定,他想在有生之时再为心爱的女儿做最后一件事——完成她的一个心愿。他第一次从病床上艰难地爬了起来。
      偏偏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连上天也似乎暗示着有不幸的事发生。阮用荣的全身已经淋湿透了,他撑着自己病弱的身体摇摇晃晃地向家门挪去,可他实在走不动了,感觉好累,一点力气也没有,连眼睛都睁不开了,眼前的道路开始模糊,他似乎看见小凤根正站在门口迎接她,高兴地朝他摆着手,他伸出双手想抱住她,他抱住了!他举起凤根像以前一样在原地打转,两个人的笑声传遍大街小巷,他开心地笑着,然而他的身体却像失去重心一样突然倒下,重重地摔在地上……
      何阿英下班回家,看见门前躺着一个人,那身影像极了自己的丈夫。何阿英心紧了一下,慌忙跑过去,当她跑到跟前时突然感觉整个天压了下来,这趟在地上的不正是自己的丈夫吗?“阿荣、阿荣……”何阿英无力地叫喊着,也许这悲悯的声音感动了上天,也许是阮用荣对家人的爱支持着他,他留住最后一口气再见家人一面。
      “阿根、阿根……”阮用荣努力动动嘴唇,何阿英明白他的意思,急急忙忙去义姐家把凤根叫回来,义姐知道情况也跟了出来。
      凤根看见躺在地上的父亲吓得大哭起来,脑袋里已完全没有了思想,只是不停喊着:“阿爸,阿爸……”
      阮用荣轻轻展开手心,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对做工粗糙的假红宝石耳环,何阿英立马明白了丈夫的用意,哽咽着将耳环戴在阿根的耳朵上,阮用荣看着自己漂亮的女儿笑了笑:“咱女儿真是美咧!”说完永远闭上了眼睛。何阿英顿时失声痛哭,小小的凤根还不能理解父亲到底怎么了,她不明白“死”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将永远永远不会再见到父亲了。
      阮用荣死后家里连安葬的钱都没有,几个关系好的同事去跟老板理论想求得一些抚恤金却被赶了出来,大家只好把自家的“救命钱”拿一点出来替阮用荣置了一口薄口棺材,安葬在广肈山庄,那里是专门埋葬穷人的地方,年仅44岁的阮用荣带着遗憾和不舍安静地离开了人世间。
      丈夫的死也耽误了何阿英的做工时间,两天没去洋人便把她辞了。何阿英不敢停下来,刚料理完丈夫的后事便想尽办法去帮人家洗衣服赚点小钱,因为她知道今后她和凤根将面临更加严峻的生活。
      衣服也不是天天有得洗,就算何阿英再怎么努力也有找不到活做的时候,让她休息简直比要她的命还恐怖。义姐不忍心看她那么辛苦便想说服她再嫁算了。在当时半封建半资本主义社会,再嫁已经算是被大多数人接受的事,但接受归接受,背后总还要对当事人议论纷纷、指指点点。何阿英不在乎自己受多少委屈,主要是凤根若真做了“拖油瓶”又将会受到多少折磨,小小的凤根已经很不幸了,作为母亲总想给自己的孩子创造好的生活,而不是把她拖入另一种深渊。所以何阿英坚决否决了义姐的意见,她只求义姐能够再托人求求情,帮她找一份可以带孩子的雇主。
      义姐几经求情,荐头店才终于找到一位愿意答应收留孩子的雇主,她便是张太太。张家也出了两位出名的人物,一位是大儿子张慧冲,以魔术闻名,也拍过电影;一位便是与玉英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人——张达民,他随着玉英的出名而出名,不过更多的却是骂名。
      这个张家祖籍也在广东香山,张老爷清朝末年在广东还算是个大官,辛亥革命后,一些贪官污吏怕受到清算就想方设法去另一个地方安身,张老爷便是其中之一,他带着全家逃到上海经商。不愧是在官场里混的人,在经商上他也颇有些手段,很快便把买卖做大,钱赚得越来越多,家也是越来越大了,有了钱的张老爷不停地娶妻纳妾,在外边养的女人达九人之多,所生儿女统计下来的有十七个,真可谓过着达官贵人的生活。这位张太太是其原配夫人,也是个厉害角色,她管不了丈夫在外花天酒地,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紧紧握住财政大权,坐稳女当家的位置随他怎样胡来,但有一个条件:张老爷在外找的女人一概不许带回张府来,而且在外所生的儿女一个也不承认。张老爷乐得逍遥自在,只要不过问他的私人生活,其他就随她去吧,所以两人倒是各过各的,没有其他冲突。
      张府即张公馆,坐落在闸北虬江路棚户区一带,他们当然不是要和穷人为伍,而是在那里买了块地皮按照自己的意愿盖了座张家府第。这房子就像城堡一样把自己围得严严实实,而且围墙是清一色的白璧青瓦,门楣框架用整块长条麻石搭建而成,大门涂着黑漆,戒备森严,格调太过沉重,让人感觉从里冒着寒气。
      那天是荐头店的老板领着凤根母女去张公馆拜见张太太的,刚走到大门口,凤根便被张公馆阴暗沉重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来,牵着母亲的衣角躲在身后不敢见人。张太太由佣人扶着出来,一身的傲气。她微微抬眼看了凤根母女一眼,说:“有哪个雇主会让佣人带着小孩干活啊?小孩能做什么,还多一张嘴白吃白喝。但听说我们是同乡,看在这个份上我帮你一把,你在这里好好做吧!”
      荐头店老板赶忙低头哈腰地道谢,一边给何阿英做了个手势,何阿英赶紧拉着凤根跪在张太太面前,表达自己的不尽感激并表示今后一定任劳任怨、全心全意帮张家做事。何阿英是真的感激,她把张太太当做是一个宽大仁慈的大好人,能在危难时刻给她们母女一个容身的地方,简直就像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一样。但是她完全被这假心假意的表面现象给蒙蔽了,张太太愿意这样做当然已经把算盘打得响响的,她看凤根很是懂事,刚好可以给自己的宝贝女儿做丫鬟,而且还不用付工钱,若在危难时刻帮这对母女一把,她们定把自己当做救命恩人,肯定会感激不尽、忠心耿耿。就这样,何阿英带着凤根在这座深宅大院住下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