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玄又见你》图野

2、第二章

　　***
　　辛好刚回到寝宫，便和桑简交待累了一天，她先歇下了。桑简清楚主子的习性，便在伺候辛好洗漱后，拉下帏帐悄悄退出去了。

　　辛好在心里盘算着，现在刚酉时一刻，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一个时辰，想着想着眼皮慢慢开始打架，最后眼睛一闭彻底倒在床上了。

　　“陛下，当以伐夏救民，尧舜之道治国。” 面容模糊的男子颔首示意明白，周身气度非凡，风姿绰约，身着玄色交领常服。

　　又听见有人说“仁官惟贤才，左右惟其人”辛好心下一惊，这声音是她发出来的。

　　对面的男子言道：“太宰所言极是，汤受教。”

　　这是开朝君主成汤？辛好很疑惑，正待仔细看清那人面貌，场景忽然变了。

　　是一片桑林祭台，与今天见的大同小异，不过放置铜鼎的地方变成了一片柴堆，柴堆中有一男子端坐其中，从隐约的身形可以判断这人正是前面出现过的成汤，此时他已沐浴洁身，只等巫祝点火燃柴。

　　辛好又震惊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凝神聚气，努力让自己清醒些，只想快些从这诡异的梦境脱离出来。恍惚中又听见“自己”微笑着说了几个字“…格于皇天。”

　　辛好猛的睁眼，此时她已经冷汗淋漓，沾湿了床榻，脑子浑浑噩噩不知今昔何夕。但现在来不及细想了，辛好惊觉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与姜姚水约定好的时间，她匆匆换了身衣服，便赶了出去。

　　要说辛好对商王宫也不是很熟悉，除了今天这次，她只偷偷溜出来过两次，都是姜姚水从各方渠道打探出了第一手消息，正热乎着呢，就赶紧拿来和辛好分享，有时候辛好觉得姜姚水当探子都算是屈才了。

　　她们约定的地方是后池苑，后池苑树林郁郁葱葱，空气清新，是平时白天王宫众人赏景歇脚的好地方。不过那地方与祭祀台相邻，一般在没有祭祀的时候，夜里可以说得上是人迹罕至，所以也成了她们这些小虾米秘密会晤的绝佳去处。

　　如果从辛好居住的尾勺宫出发到后池苑，大约需要一柱香的时间，但如果从穿过祭祀台的那条小路过去，倒可以省不少时间。像辛好这般能少走一步绝不多走半步的人，在她第一次发现这条小路的时候就在心里暗戳戳记下了。

　　钻过熟悉的小道，撇开一样碍眼的枝杈，辛好看见了她要找的姜姚水。

　　“听说了吗？要打仗了” 姜姚水边向辛好招手，边用气音说。

　　打仗不是很正常，以商能打擅打的劲头，不打仗才稀奇吧，辛好默默在心里想。

　　好像能听到辛好的心声，姜姚水说，“这次不一样，咱们要和西面那个土方族交战，土方人可谓强悍。十年前庄王那一役，折损了商三十师，五千将领，兵力损伤惨重。现在还在的这些伤的伤、老的老，并无可战之人啊。”

　　辛好没想到商竟是外厉内荏，内里已经虚成这样，不过再怎样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比她所在的部族有贞底蕴还是要深厚许多的。

　　打仗估计也和她们这些柔弱的宫室女无关，就是可怜了那些前线迎战的将士们，还没有来得及休养生息，就要开始下一场生死搏斗了。

　　辛好念头一转，又想到了刚才的梦，现在忆起，还有些汗涔涔。便状似无意说了一句，“你可知汤祖时都谁任过太宰呀？”

　　姜姚水这个万事通不但知道，而且了解的还很全面，“伊尹太宰呀，传说伊尹生于空桑，于伊水之滨，生父母未知。当时夏桀残暴，荒淫无度，气数已尽，伊尹便辅佐成汤正天下，灭暴夏，这才建立起了商。伊尹太宰的这些旷世功绩足以载入史册，他可是我的古偶呢。”

　　辛好听到伊水之后剩下的什么都听不到了。伊水吗？难道这是巧合吗？

　　辛好也无父无母，本该是个大字不识的乡野丫头。也算她命好，被正巧路过伊水的有贞王后看见，想自己虽已育有二子，但还没有女儿的遗憾，就把辛好捡了回去当作义女。

　　所以其实同为和亲女，辛好和姜姚水的处境却不尽相同。姜姚水贵为王女，自有整个西虞部落作为后盾。被送来和亲只是权益之计，西虞王和商王都心知肚明，所以武定不会主动去碰那些和亲女，为的是如果真到了短兵相接的地步，还可以把他们完璧归赵，结个善缘。

　　当然她们也可以被理解为质子，你们王族年轻一代最高贵的女子在我手里，如果想和我开战，你需要先思量一番；如果可以打个商量，我便把这女子完完整整地送回去。

　　而有贞王年迈，并无适龄公主，有贞王室里没有哪个愿意把女儿送到商蹉跎岁月，最后只得是无依无靠被老王后在伊水畔捡到的义女辛好担此重任。

　　辛好心里其实并无怨怼，老王后的恩情重如泰山，如今辞世两年，在有贞也没有什么可留念的，倒不如她过来，也算是报答王后的养育之恩。她的条件就是把从小跟着的桑简作为媵侍跟着就行。

　　更何况从小辛好内心就有些“离经叛道”，有贞部落太过注重男尊女卑，主张女子要守女德，男主外女主内，女子万不可妄议或者参与国事。

　　虽说百年以来女子地位不入前了，她却觉得不论遂骨之初传道的是哪位，上下未形之际录者又是谁人，任何生命诞生的源头都离不开母亲的孕育。自古社会制度便是从母系氏族过度而来的，男子不应该因为上天赋予自己比女性更强壮的身体就瞧不起女性在社会中的作用，女性本就该配享尊位，万物造化就是这样的。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辛好对商王朝有着莫名的好感和期待，可能这也是冥冥之中一点未尽的缘分吧。

　　辛好想着想着，本来就不清醒的脑子更加昏沉了，什么时候结束的对话都不知道。而且辛好和姜姚水的寝宫方向不同，并不顺路，所以这个话题结束后就各回各宫了。

　　穿过祭祀台旁的小路时，辛好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轻轻推开了那扇门，她总是觉得她和那骨卜有种特殊的缘分。从这扇门往里走就是今天看到的祭祀台，其实它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望仙台，望仙望仙，辛好可以想象到商人起名时的心情：我敬仰的祖先啊、慈悲的神灵啊，你虔诚的子民在这里发愿，请您为我大邑商指条明路。

　　现在戌时过半，望仙台附近已经没什么人了。虽然少了人气，但透过西悬的皎皎月光还是能看清今日祭台上留下的痕迹。

　　商人觞五祀，问国运，问天命，把命运献给了飘渺无边的先祖、神灵。

　　是其幸亦其不幸。

　　辛好始终相信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就算拼上性命争也争把运争回来。就算结果差强人意，没关系，来世又是一条好汉。生命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即使都在同一起点，不同的人也会创造出不同的命运。

　　传说生商的玄鸟况且九命，人世代轮回，早就百命千命了。

　　不过片刻辛好就为自己心中所想后悔了。祭台上赫然躺着一块骨卜。

　　谁能告诉她骨卜不是卜筮最重要的东西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种级别的神物不是应该由貌美的侍女手持铜匣，仔细收好，再轻轻放到宗祠最安全的地方吗！怎么和她一样是个没人管没人顾的小可怜儿？

　　但现在距离近，正好可以细细观察一番。

　　辛好小心翼翼探出一根手指碰了碰这骨卜，入手感觉一阵温润，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辛好感觉这块龟板又发出了淡淡光亮。

　　不，这不是商人常用的龟骨，龟板大多平直、黄白明润，适宜观察卜筮后留下的兆纹。清晰的兆纹有助祭司解卜辞，上好的龟骨在三日后验辞时也可以显出真切可辨的痕迹。

　　但直觉告诉辛好，这不像是龟骨，倒像是一块鸟骨，龟骨在边缘处不会有凸起，辛好心想这得是多大的鸟才会有这么大的骨头。她看到有条大约一尺长的直纹自上而下横贯这骨卜上，上面还有些横七竖八的纹路，这可能就是只有祭司能懂的卜辞了。

　　多留无益，辛好小心翼翼地把骨卜放回原处，悄悄开溜，逃跑这事儿一回生二回熟，再来几次辛好就可以去开学堂了。

　　可惜辛好归心似箭，太过心急，没有注意到骨卜上歪七扭八的纹路在她碰过之后默默变了，变成了另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歪八扭七。

　　这晚辛好本该香甜的梦境不见了，她梦见自己是一只黑色的大鸟，自由自在，迎风翱翔，饿了就啄树桩上的小虫解馋，渴了就到溪边喝水，突然发现了在河边一个女婴，哦，原来是安错了性别的伊尹太宰。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一天经历了太多次惊吓，辛好再一次睁开了美丽但此刻已经生无可恋的双眼，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