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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朱淑贞生命垂危被销了户口 ...

  •   我娘醒来后,没有奶水。

      姥娘抓来她家的老母鸡。一只鸡下锅,香气四溢。我叔叔、姑姑和我大哥围着大锅,口水流了一地,我奶奶举着烧火棍赶都赶不走。我娘看着他们那个馋样,哭笑不得。
      我奶奶给我娘连汤加肉盛一碗,我娘给这个夹一块,给那个尝一口,最后只能喝几口汤了。营养跟不上,我娘的奶水还是不足。姐姐是早产儿,又亏了嘴,身子特别弱,发育迟缓,半岁时甚至连头都直不来。

      我奶奶担心我姐哪一天一口气上不来,死在被窝里发现不了,常常到东厢房转悠一圈,试试我姐的鼻息。

      “小妮不硬邦,早晚是个坑人鬼。”我奶奶经验十足地断言。

      我娘听了嘴上不敢吭声,心里十分不服气。

      “小妮可不是坑人鬼,俺是小天使!”

      我娘逗着我姐,我姐像听懂了一样,裂开小嘴笑一笑,口水顺着嘴角流到下巴。我娘赶紧拿出帕子给我姐攃口水,刚攃完,口水又流下来。
      我娘嗔怪道:“小妮嘴里有条河,擦呀擦呀擦不迭。”我姐小手抓住手帕,我娘拽一拽,我姐笑一笑。

      手帕成了我姐的玩具,娘两个玩了好久。

      姐姐从出生一直放在床上,饿了抱起来喂口奶,换上尿片,又被放在床上。六个月都没出过东厢房的门,村里人根本没见过我姐长什么样。

      六个月的姐姐头发稀稀疏疏,黄白的小脸,一双眼睛显得特别大。

      我娘从早晨睁开眼睛就开始忙碌,一直到深夜还在煤油灯下纳鞋底。

      我娘根本没有时间照顾我姐。

      我爹活下来后,奶奶就一个接着一个地生,总共生了十三个,活下来七个,五男两女,我有四个叔叔,两个姑姑,最小的叔叔比我大哥还小一岁。我奶奶常说:“奶奶个X的,一辈子拿着屎当酱抹。”
      一大家子总共十三口人都等着要吃要穿。吃饭个个像饿狼,争鞋抢袜个个像强盗。
      我奶奶和我娘可苦了,鸡刚叫就起来推碾子、摊煎饼。鏊子上的煎饼不等揭下来,已经被人抢走了,摊半天,盖帘上还不见剩下几张,气得我奶奶拿着烧火棍追着叔叔们打,叔叔们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我奶奶更没有时间照顾我姐。
      小孩子不会走就在床上躺着,会爬了就随地爬。常常是大的背着小的,半大的抱不动就嘟噜着,像小猫叼着个大老鼠,不定哪会儿就一起摔在地上,好在那时候的地面不像现在,到处是水泥、地砖铺成,摔地上不疼,爬起来也不哭。除了吃饭时能见到大人的面,其他时间别想见到。
      小孩子渴了、饿了、拉了、尿了,根本没人理。有时候小孩子的游戏是用尿活泥巴玩,屎粑粑抹得满身满脸都是。

      我姐姐长到六个月,到了该会坐的时候,因为天冷,用被子裹着,半躺在床上,两只小胳膊在外面摇一摇,小脑袋转一转,两只大眼忽闪一下,饿了渴了,猫似的啊啊两声证明她还活着。

      冬天的夜晚特别冷,怕灯光影响我姐睡觉,我娘用布巾把姐姐的脸盖上,等我娘在灯下纳了一会子鞋底,打开盖在姐姐脸上的布巾看一看,姐姐会对我娘笑一笑,然后再盖上。几次三番,姐姐就睡着了。
      我娘常常想:小妮乖得出奇,人家的孩子整天哭嚎,小妮闹不出一点动静,是不是心疼娘啊!是不是看娘太忙了,舍不得让娘为难?
      我娘在我姐小手上吧唧一口,继续忙着手中的活计。

      朱淑勤的娘来找我娘借鞋样子,逗一逗我姐,对我娘说:“淑贞真乖!淑勤闹腾得我晚上睡不好。孩子们再大点得让淑勤多和淑贞一块儿玩,让淑勤学得乖点。”
      “一个孩子一个样,哪是学的唉。”我娘笑着说。
      “怎么不能学,跟着宰相学做官,跟着农夫学种田,跟着屠夫学杀猪,跟着小妮当乖乖。”淑勤姐的娘无比认真地说。
      我娘笑得眼泪快出来了:“真服了你了。我还求之不得呢,我小妮有了伴了。”
      转眼到了一九五六年春天,我姐乖乖地在床上一直躺到八个月。
      八个多月,除了户籍室里记录着我姐的名字__朱叔贞,人们几乎忘了还有这个人。
      突然有一天,我娘发现不对头了。掀开盖在姐姐脸上的布巾,发现哟姐脸发红发紫。我娘伸手一摸,好烫!很像二哥走之前最后两天的样子。我娘一下子慌了,惊慌失措地跑到奶奶屋门前喊道:“娘……”
      “怎么了?”
      “淑贞快不行了!”
      “大晚上的……放腋下捂一捂……”奶奶躺床上,一边搂着我小叔叔,另一边搂着我小姑姑,爷爷睡另一头,搂着四叔。床上挤得连翻身都不方便,奶奶连头也没抬,迷迷糊糊应付几句,就又睡着了。
      我娘把姐姐捂在腋下,她知道这样根本不管用。上次二哥生病,捂得头发都湿答答的了,还不是越来越重。想到这里,我娘也不捂了,抱着我姐姐,一会儿喂点水,一会儿又解开怀,把□□塞到姐姐嘴里。姐姐无力地吸两口又吐出来。反复几次,辗转到了天明。

      今天是三月十六,程家庄大集。每逢一、六,五天一集。我爹要去赶大集。我爹虽然是第三胎,但却是家中得老大。家里兄弟姊妹多,又有三百亩地。爷爷舍不得花钱,只请了一个长工,农忙时再请短工。我爹十二三岁就担起了养家的重任,平时像长在地里一样,吃饭有人送到地里,每逢大集挑着扁担,把地里收获的粮食挑到集上去卖。
      程家庄大集在程家庄村,村子里有一名远近闻名的老中医。我娘知道我爹要去赶大集,早早起来,抱着姐姐站在奶奶门口央求导:“娘,你让我跟着廉官儿他爹到程家庄给小妮看看吧!就一次,好与不好,再也不给她看了!”
      “看什么看,从生下来就赖巴,成不了人,别费那个心,白白浪费那个钱!”
      “娘……求您了……”说着,我娘抽噎起来。
      “奶奶日,去吧去吧!”我爷爷带着口病发声了。可能是隔代亲,爷爷在我们心中一直很慈祥。
      “谢谢达达!”我娘一看我爷爷答应了,赶紧道谢。
      我们一大家子大小事都是爷爷做主。我奶奶一见我爷爷答应了,嘴里嘟囔一句:“去吧,去吧。”
      我娘赶紧求我爹:“廉官儿他爹,带我去程家庄给小妮看看吧!”
      我爹面露难色:“我得挑着粮食,不能帮你抱孩子。”
      我娘赶紧说:“不用你抱,我自己抱。”
      就这样,我娘抱着我快要昏迷的姐姐,跟在我爹后面去程家庄看最后一次病。

      我爹挑着扁担,前后各有一个竹筐,前边装着黄豆,后面装着高粱,总共得有八九十斤。我娘抱着我姐,快步跟在后面。
      从我家到程家庄五六里,中间穿过津浦铁路。
      平时,我爹挑上这么重的东西能一口气走到集上,中间不休息,也不会换肩,他说越换越累。
      我娘裹着小脚,五个脚趾往中间兜,每个脚趾都变形,伸不直,整个脚裹成了锥子型,走路时脚趾使不上劲,全靠脚掌和脚后跟用力,小步向前,根本走不快。我娘跟头咕噜地跟着我爹,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还是跟不上,急得满头大汗。
      我爹挑着扁担放慢脚步显得更沉重,放在地上再次挑起来很费劲,我爹不禁黑了脸,可他一想到我姐病得快要死了,不禁心疼。他的上一个孩子__我二哥死的时候,他也伤心了好长时间,只不过他太忙了,没时间疗伤。现在,闺女又快病死了,他心疼得直抽抽。两人一路艰难地往前走,谁也不发一言。

      我爹是个少言寡语的人。有点包子脸,鼻梁高挺,鼻头圆润有肉。一双大大的鹿眼稍显无神,可能累得麻木了,也可能失望了。
      我爹年少时上了两年私塾,毛笔字写得很棒,我家春联每年都是我爹写的。第三年再想接着上,我爷爷说什么也不愿意。我爹背着书箱子去上学,我爷爷就在门外堵着不让去。
      我爹央求道:“爹,我夜里多干点活,您让我去读书行不行?”
      “不行,你还指望考取功名?别白费那个功夫了,你不是那块料,你就是地里刨食的命,老老实实守着这些地,养活一家老小,别饿死一个,就是你的造化了。”
      我爹十六岁娶了我娘。我姥爷找我爷爷商量:“亲家,孩子有那个心愿,我们得满足他。我来出学费,不用你掏一个子行不行?”
      “亲家,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家也不是拿不起学费。可他一去,地里的活谁干?”
      我姥爷被怼得无话可说:学费可以出,不能再出力干活也,那不成了你家不拿工钱的长工了。
      我爹没办法,只得整日机器人一样在地里劳作,眼里失去了光彩,脸上失去了笑容。
      我爹虽然少言寡语,但干活绝对是一把好手,他个子不高,刚过一米七,也不是膀大腰圆的那种,但从小练出了一身的力气,挑起担子走路带风。

      我娘有大家闺秀的气质,皮肤白净,水润的桃花眼,两耳垂珠,更显有福气,可惜遗传了我老姥娘的塌鼻梁,福气就少了不止一半,但是气质不减半分。
      我爹站在我娘面前虽稍显不搭,但两人却算是琴瑟和鸣。一辈子除了那次我神神叨叨的奶奶因为我娘跑到铁路上寻死觅活,让我们一家子好找,我爹生气一膀子抗倒我娘,再也没跟我娘生过气。
      有时晚上得了空闲,我爹教我娘识字。我爹用毛笔写,我娘一边纳鞋底子,一边认字。我爹教一两遍,我娘就认识了,两人都很有成就感。这时,我那很少笑的爹,嘴角上扬,似乎在笑。

      我爹和我娘一路极不和谐地走着,不多时来到了铁路涵洞。
      涵洞下散落着石块,坑坑洼洼,下雨积水,泥泞不堪。
      我娘刚走到涵洞中间,一列火车飞驰而来,轰隆轰隆发出巨响,吓得我娘一不留神,磕到脚下的石头上,眼看就要跌倒了,姐姐就要被压在身下。
      一个快要昏迷的孩子,这一压,还不马上断气。说时迟那时快,我娘腰一使劲,身子一挺,脚后跟一蹬,脚尖一抬,仰躺在地上。
      这一摔可不轻,涵洞里的石头结结实实硌着了我娘的背、腰……幸亏没磕头,不然,非摔成脑震荡不可。我娘当了姐姐的肉垫,救了姐姐一命,真是为母则刚啊!
      好久,我娘坐起来,一手抱着姐姐,一手撑着地,艰难地站起来,要不是平时整天干活,筋骨得到了锻炼,没法再去给我姐姐看病了。

      我爹在远处等着我娘,根本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我娘追上我爹没有哭诉,两人继续赶路。
      不多久,就到了程家庄大集。两人分头行动,我娘带我姐去找大夫,我爹去集市上卖粮食。

      我娘抱着我姐,一路打听,就来到了老中医开的诊所。诊所里排队等待的病人可不少。我娘央求大家:“求求大家,我的孩子快不行了,能不能让大夫先给我的孩子看看?”大家个个都很善良,听了我娘的央求,纷纷让开了一条道。“谢谢!谢谢!”我娘一边道谢,一边走向老大夫。

      老大夫头发花白,戴着一副老花镜。他见我娘过来,掀开包裹着我姐姐的薄被,手指放在姐姐手腕处把了个脉,用手在额头上摸了摸,用竹片撬开开我姐的嘴巴,压住舌头看了看,最后握住姐姐的小手,拿出银针,在我姐手指上刺下去挑了挑。我娘也没看清挑出来一滴血还是一条血丝。
      老中医说了声:“好了!”
      “大夫,我闺女这是得了什么病?”
      “后舌子。”

      多年后,我娘说起这件事,还觉得很神奇。我姐和我二哥大概得的是白喉。
      大夫收起银针,又给姐姐开了点药,就让我娘抱着我姐走了。

      我娘抱着我姐来找我爹。我爹已经把豆子和高粱卖掉了。
      春天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很多人缺吃少穿。家里有点钱,尽着买粮食。我爹刚把挑子放下,就围过来好几个人。有人甚至连价都不讲,就挖了几斤倒进自己的布袋里。很快,我爹的两个竹筐见底了。
      我娘过来时,我爹正踮着脚朝我娘这边看,见到我娘,赶忙过来。
      “咋样?”
      “没事……”
      话还没说完,我娘身子一软,就要倒下去,我爹赶忙扔掉担子扶住了我娘。
      我爹把我娘扶进竹筐里,把姐姐放到另一头,又在姐姐身下放了块平滑的石头,这样还是不平衡,没办法扁担只能一头长,一头短了。

      这八个月来,我娘一直活在二哥病死的阴影里,心情特别不好,生姐姐时难产,月子只做了一半就起来干活。一大家子都眼巴巴地看着,没吃上补品,甚至鸡蛋也没吃几个,不挨饿就不错了。所以我娘顶天有八十斤,要不然我爹也挑不动。
      我爹挑着我娘和我姐,比来的时候快多了,半个时辰就回到了家。
      一路上,村子里的人像是看西洋景。有人追着问:“这是怎么了?淑贞去了?廉官儿他娘受不了昏了?怨不得你娘都把淑贞的户口注销了!”

      “啊?淑贞的户口注销了?”我爹惊呼。挑着担子一路小跑赶紧回了家。这可能是我爹这辈子对我娘做的最浪漫的事。

      我爹把担子放到院子里。我奶奶马上跑过来:“小岩,别难过了,小妮就不该托生在咱家。她生来就赖巴,早去早投胎了。廉官儿他娘,你也别伤心了,你伤心,我也难过啊……啊……我的小妮啊……”
      “娘,你说什么呢?小妮没去,大夫说能好!”
      “啊?我还以为肯定活不了,像廉官儿他弟弟一样走了,哎呦!我都……”奶奶一脸懊悔,“那该怎么办?改明小妮好了,抱着小妮再把户口上喽?”
      “只能这样了!”我爹知道奶奶神神叨叨,不敢再刺激她,弄不好再跑到铁路上寻死觅活,那可就糟了。

      我爹的小名叫小岩。我奶奶的前两胎都死了,急得一家人四处想办法。有一天,一个牵着骆驼的人路过,说是家里五行缺什么,生了孩子得取名岩才能活下来,所以给我爹取小名叫小岩。

      我爹无可奈何地把我姐姐从竹筐里抱出来交给我奶奶,我奶奶还不敢接。没办法,我爹又把我姐姐放进筐里,再把我娘扶出来,我娘抱起我姐姐进了屋。

      到了晚上,我大哥从外面回来,跑到床前看了我姐喊道:“小妮死了!”
      我娘赶紧跑过来,摸了摸我姐的头说:“小妮睡着了。”
      我姐姐活过来,一天天好起来……

      一周以后,我娘抱着我姐姐去村委会重新上了户口,名字还是叫朱淑贞。这个名字是我娘起的,我娘有个闺蜜,她的女儿叫朱淑勤,又贤良淑德又勤劳能干,我姐姐叫朱淑贞,又贤良淑德又坚强贞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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