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黄十六

16、第 15 章

　　两人走进起居室在沙发上坐下，谁也不先说话，屋子里一下变得静悄悄的。这天天气很好，大片阳光从南边阳台照了进来，把窗户打开，带着草木和泥土气息的熏风汩汩涌到人脸上，看得见花园里园丁在修剪树篱，偶尔有鸟叫声好像从很远传来，柱子爷房间传来若有若无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钟宁一下子又不生气了，这么好的时光哪里舍得用来生气呢。
　　温牧扬见钟宁的脸色好像和缓了，于是说：“就算叫人猜也要给个线索，到底为什么生气？”
　　“谁是你未婚妻。”
　　“因为这个生气了，你不想做我未婚妻？”
　　“那……倒也不是。”
　　“徐长卿肯定带着温家人的意思来的，想看看我的态度如何，如果我态度不坚决他就会施压用手段，我一下子绝了他的念头省得浪费大家时间，而且你们俩以后共事，他也不敢不尊重你。”
　　“我知道，可我就是不想你这么随随便便说出来。”钟宁说这话时脸色浮现出一种委屈的神情，好像小孩子不小心把最爱的糖葫芦掉地上了。
　　温牧扬笑了，柔声说“好，知道了，这只是预告，我一定会严肃、认真、正式地说出来。”
　　钟宁这时心里已经不好意思了，但面子还放不下，非得要不依不饶再找补一点回来，于是说：“可今天你还是惹我生气了，你得补偿我，请我吃蛋糕。”
　　温牧扬坏笑着说：“真的生气了吗？刚才我看有人叫我‘天佑’叫得也蛮顺口的”。“天佑”是温牧扬的乳名，只有孔老先生家人和温家人这么叫他，钟宁在徐长卿面前这么称呼，俩人的关系不言自明。
　　“温~牧~扬！”钟宁羞得把头埋进沙发抱枕里，抬起头来又把抱枕朝温牧扬扔去。 “欸，怎么不叫天佑了，以后只许叫天佑，”温牧扬笑着捡起抱枕，说：“走啦，今天先不去何师娘家，给你找蛋糕去。”
　　桂城没有西点铺子，蛋糕只有在高级饭店和咖啡店才能吃得到，这些场所基本都集中在最繁华的中山路上。咖啡店没有开门，饭店服务员说西点厨师还没回来上工，也没得吃。温牧扬以为钟宁会失望，谁知钟宁满不在乎地说“没有就没有吧”，说完拉着温牧扬走进了祥记商行。这是桂城最大的商场，上下共四层，里面的货物从布匹鞋袜、纸烟杂货、钟表器皿到文玩图书琳琅满目一应俱全，然而货品陈设杂乱无章，柜台低矮过道拥挤，整个商场的装潢都显得陈旧，店员形色各异，有老有少，大部分都是男的，来买东西的人也大多都是居家过日子的老百姓。钟宁仔仔细细逛了半天后，对温牧扬说：“我有信心一年内让商行的利润翻三番。”温牧扬笑着说：“那我可得把财神婆伺候好了。”钟宁一付“你不信就等着瞧”的表情走出了商场。
　　商场外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挑着一对木桶走过，木桶上盖着白色毛巾，吆喝的是什么钟宁听不懂。温牧扬让老奶奶放下担子揭开毛巾，木桶里是冒着热气的大米发糕，有红糖的也有白糖的。温牧扬仔细挑了形状最方正，一颗饱满的红枣不偏不倚在正中央的一块红糖发糕，摇晃手指做了一个魔法“变”的手势，然后递给钟宁。钟宁咬一口后对老奶奶说：“这个巧克力蛋糕实在太好吃了！”老奶奶明显听不懂“巧克力蛋糕”是什么，但看着钟宁喜欢她也很开心。温牧扬递给了老奶奶一张大额钞票，说不用找了，老奶奶高兴得比划着让温牧扬把桶都挑走，两个人摆手拒绝笑着跑开。
　　第二天钟宁去了何师娘家，佣人端上茶后都退了下去，何师娘端着茶碗半天没说话。钟宁撒娇地说：“干妈，你想说我就说吧。”何师娘笑笑，说：“考考你学问，诗经卫风氓里讲了什么。”钟宁明白何师娘的意思，讷讷地说：“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何师娘这时候正色说：“温牧扬是温家唯一的男丁，一二十年前温家在两广权势熏天，能做他们家儿媳的无不是高门大族的小姐，就算温家现在不如以前了，你一个普通的女学生也不可能进得了他家的门。我知道现在你们两情相悦，有情饮水饱，可干妈要告诉你，没有一个男人会真正爱美人不爱江山，将来他一定会回温家接受家里的安排。你要么拿一笔钱离开，要么做姨太太，那还得是正房贤惠大度，我知道钱你不在乎，做姨太太你肯吗？你本来都要离开这里，找一个不打仗的地方，找一个踏实的人安生过日子不好吗，为什么又要回来。”
　　钟宁看着何师娘的眼睛，一字一字坚定地说：“干妈，我知道你说的都是对的，如果我妈还在，她一定也这样说我。我不需要温家的钱，我也不可能做姨太太。将来如果真有那一天，我还是可以离开这里继续去念书去工作，我可能会后悔今天的选择，但如果我现在直接放弃离开，此后余生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我一定会后悔当初为什么不能试一试。‘可能后悔’与‘一定后悔’您选哪一个？”
　　何师娘叹了一口气，说：“我老了，总还有人年轻。说吧，你想要替他做什么？”钟宁笑嘻嘻地说：“我想要入股祥记商行，并由我来经营管理。”何师娘有点诧异，“就这个，绕半天就为了给我送钱？”钟宁笑而不答。何师娘说：“你小丫头主意大得很，指不定后面还有哪一出，我就看你演吧。”几天后，在徐长卿的帮助下，钟宁开始对祥记入股和改造。
　　元宵节后李立仁和他那二十几口人的大家庭浩浩荡荡回到了桂城，打电话来叫温牧扬去天仙园看戏，温牧扬一个人去了天仙园。李家在这里有固定的包厢，温牧扬进到包厢时李立仁正居中而坐，旁边两个女人一个替他磕西瓜子，一个在替他削苹果，两个女人一看就是烟花女子，风月场上的老手。李立仁看见温牧扬，示意削苹果的女子去给温牧扬搬凳子。那女子看到温牧扬后愣了一下，流露出一丝害羞的表情，随后上赶着伺候，温牧扬自如地坐下，不以为意。
　　台上的戏是《玉堂春》，正唱到《三堂会审》一段，台上的饰演苏三的是本城名角白连枝。她唱到“鸨儿买我七岁整，在院中住了整九春。”
　　问官白：“七九一十六岁，可以开得怀了。我来问你，那头次开怀的人儿是哪一个啊？”
　　白连枝抬头扬手朝包厢一指，唱“是那王……”
　　问官一拍惊堂木：“王什么？”
　　白连枝：“王公子啊！”
　　李立仁看到这里，把手中的瓜子一扔，大笑着说：“这白老板可真是个妙人。”转过头去看着温牧扬说：“等白老板下了戏一起去吃宵夜吧，你看上谁了都叫上”。温牧扬摇摇头，说“没兴趣。”李立仁说：“知道你喜欢洋派的女学生，下回有这样的叫你。”
　　温牧扬笑笑不承认也不否认，他本来想跟李立仁说说天行社的事情，看看眼下这场合也并不合适，于是打算另找合适的时间。两人闲聊了一阵战况和过年的情形，戏完了温牧扬也准备起身回家，这时候李立仁不经意地说他在度假的地方遇到了孙家人，孙婉茹跟他说她是不会同意退婚的。温牧扬心头微微一震，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地说，老爷子已经答应亲自去孙家上门赔罪，孙小姐应该不会再坚持。听了这话，李立仁脸上似乎同样也没有什么表情。
　　回到宜园已是深夜，温牧扬走进后园看到二楼起居室的灯还亮着，就知道钟宁还在等他，快步向二楼走去。推开门看到钟宁正在看书，温牧扬拿起书看了看，是一本英文的小说《Jane Eyre》，问“这是讲什么的？”
　　“一个英国的女家庭教师，长得不怎么好看还穷，和她的男雇主恋爱了，但男人有一个疯了的妻子。”
　　温牧扬脸上露出嫌弃的表情：“结局呢？”
　　钟宁说：“结局我还没看呢，我也不知道。”
　　温牧扬把书丢到沙发上，说“我知道，肯定是历经磨难但最后大团圆结局，编故事的人专门就是骗女人的眼泪和钱的。”
　　钟宁哭笑不得，说“你要把皮肉都扒了，就剩个骨架子，那美丑妍媸有啥区别。什么叫专门骗女人的眼泪和钱，男人难道没有死穴吗，虎落平阳龙游浅水，然后鱼跃龙门一飞冲天，这种每个男人看了都会热血沸腾，恨不得主人公就是自己吧！”
　　温牧扬举手投降，“我错了，是我有偏见。”
　　看温牧扬说出“我错了”，钟宁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换个话题问到：“李立仁叫你去干嘛了？”
　　温牧扬一本正经地说：“喝花酒。”
　　“哦，喝酒了就早点休息吧”，钟宁拿过书起身准备离开，“那我也睡觉去了”。
　　温牧扬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说的是“喝花酒”，钟宁居然无动于衷。他伸手拉住钟宁，“我说的什么你听到了吗？”
　　“喝—花—酒”，钟宁一字一顿地说“我听到了呀”。
　　“你不生气吗？”
　　“这是男权世界运行的规则，我要去改变无异于螳臂当车，何必呢。”温牧扬松开手，钟宁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小声说：“我不在乎你做了什么，我只在乎你的心在哪里。”
　　这句话好像一点火星溅入到汽油桶中，温牧扬的脑子里腾的一下的漫天烧了起来，他一个大步起身跨过去，拉着钟宁的手一揽把她揽入自己怀中。钟宁一开始浑身都是僵硬的，闭上眼睛那股阳光混合松木的气息铺天盖地袭来，在这醉人的气息里她逐渐变得像云朵一样绵软。感觉温牧扬灼热的气息在她唇边犹豫了一阵，最后只在她唇上深深印了一个吻，然后听到温牧扬柔声说：“我送你回房间吧。”钟宁睁开眼睛满脸通红，乖乖让温牧扬送她到房门口，两人互道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