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夕照深秋雨》江江塔

4、变化

　　回门，沈晏舒端庄从容地受了昔日家人的礼，行为举止挑不出一点错处，只是面对父亲时又忍不住红了眼。李景衔下意识有些心疼，但好像是自己把她带入了宫里也没有资格心疼，毕竟太傅想刀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大概每个父亲都看女婿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出嫁从夫，为父只愿你从事谨慎、夫妻和睦……”太傅细细交代着，看着女儿的眼神有忧虑、有不舍，但到底对多年悉心教导的独女还是放心，转身看着沈家旁支小辈才想叹气。“恳请殿下善待老臣唯一的女儿，也给沈家留些情分吧。”

　　“老师放心，孤省的。”李景衔谦卑地低下脑袋点了点头，和沈晏舒对视上，四目相对倒是温情。

　　沈晏舒对家中同辈的姊妹兄弟都很关心温和，很是温馨。她牵着小堂妹的手，弯着腰倾向她说着什么话，大抵是宽慰的，小堂妹仰起头眼泪汪汪看向他那个方向点点头，又抱着沈晏舒不肯撒手。

　　李景衔触动又卑劣地窃喜，目光追随她的身影随日光明明暗暗，一面仔细听着太傅说话，一面又情不自禁分心，这份温馨日后他也会拥有了。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李景衔觉着没什么不好，冰冷的宫殿开始有了点人气，他无比珍惜。相处时日不长，沈晏舒仍然拘谨，李景衔虽然遗憾两人比不上他三弟齐王与齐王妃情浓意合，但与沈晏舒就算一生平淡、相敬如宾也不错。话虽如此，李景衔还是偶尔就忍不住想逗她，明明知道她最是规矩端庄容易害羞，自己也不是那个轻浮的性子，却偏生看着她稳重平静的样子，他就想闹她想看她卸下伪装的模样。

　　好比此刻，沈晏舒只是带着点心来书房走一遭尽太子妃的职责，李景衔分明看出她的不自在，还是把人留了下来。

　　“里面是蛋羹和桂花糕，殿下看了一下午书了，歇会用些吃食吧。”沈晏舒坐在一旁说着，也不瞧他，只是将东西端出来放在一边。

　　“孤觉得——”李景衔支着脑袋看着她，拉长声音状若沉吟。

　　沈晏舒听不着下文，抬起头一眼就撞进他笑盈盈的桃花眼里，一时间有些失神。直到听见他一声轻笑，怎么又逗人，她想着，又听见他说：晏舒与孤成婚后怎么好像反而疏远了呢？

　　他支着的手掌心掩住了直挺的鼻子和一半薄唇，露出的一双眼里有些疑惑不解，又好像有些伤心，看起来还有些可怜。沈晏舒收回目光，有些心软，又觉得不该，既是嫁入帝王家，她的信条是天家无情爱。本也是出于不为人知的不可抗力才成的亲，可怎么父亲嘴里那个温文尔雅的太子与眼前可怜巴巴的人这么大相径庭呢？

　　沈晏舒斟酌了一下言语，“听闻近乡情怯，或许也是，咳，”沈晏舒从没说过这种话，说出口都能感觉自己脸上发热，可看着太子嘴边牵起的笑，她硬着头皮说下去，“近人情怯。”说完她下意识看他的反应。

　　李景衔感受到她的小心试探的眼神有些想笑，像什么呢，像他刚上太傅的课时生怕答案不让老师满意被罚一样一样的。“又没有所谓正确与否的。”他低声喃喃一句，一手握住她的手安抚地裹在自己宽大的掌心里，感受到她渐渐放松下来，接过蛋羹吃了起来。

　　吃完沈晏舒就说告退，她刚站起来就被李景衔拉入怀里，温热的气息吹过耳畔总是叫人耳尖一麻生出无限回想联想，她显然是吓着了，故作镇定的义正言辞的话语落进李景衔耳朵，惹得他闷笑起来身体颤动，吓得怀里的人像鹌鹑一样一动不动，只有发间步摇还因着刚刚小幅度晃动。

　　她说了一句：殿下！不能忘了规矩，简直——羞耻。最后两个被她含糊地淹没在唇齿间，可他听见了，还笑出了声，怕快把人惹急了，他补救地开口：“情非得已。孤错了。”嘴上说着，手一点没松开。

　　沈晏舒本欲挣扎的，听见这一句反而不动了。太子是君，怎么可能犯错。她掐住指尖清醒了点，心里反应过来怪自己一时失礼，声音稳下来，规矩地告罪，只道自己逾矩有错。

　　李景衔知道一时不慎把兔子逼回洞里了，不慌不乱放低声音，缓缓说着：“你我二人既已为夫妻便是要相伴到老，虽然旁人道夫妻相敬如宾是再好不过，可那么长时间相处，总是希望能相知互爱不是？晏舒聪慧不在孤之下，应当明白孤的意思。”

　　沈晏舒听着，垂着眼，思绪乱糟糟。

　　“今日你来孤很欢喜，下次带乌鸡汤吧，孤想喝。”

　　太子不逗人时声音总是听起来温和沉稳，容易让人信服。沈晏舒扭头抬眼瞧他，他柔和的眼睛带了些期盼，看得她心里好像静了一下又更乱了。她不敢回应，不动声色地说告退，得了应允就走，思绪却从书房里无限拉长。

　　想明白蛋羹不是他喜欢吃的，虽然他吃完了。哪是要乌鸡汤，是要她肯上心。怎么上心？上心非得用心，她哪里敢用心——不可抗力——她不能用心。可他那样子确实看上去有点可怜……

　　大概是那天一番话真触动沈晏舒了，李景衔理不了政务闲下来逛东宫，瞧出布设大有不同，小院树下的秋千、内屋折来的桂花……多了些生活气吧，就是院里原本吩咐保留的落叶不见了，她问了能不能扫掉，他想着她是东宫女主人，不好在下人面前失了她面子就允了，只是偶尔还是有点遗憾失去了一个不能为人知晓的爱好。

　　太傅只沈晏舒一个女儿，从小把她当儿子培养，因而沈晏舒不像其他女子闲下来会弹琴绣花，更偏好看各种书籍，偶尔也作诗画画。他给沈晏舒寻了很多书，有时也会问她政治见解，他和她推心置腹。初时，她听见他这么问还吃惊，没有一点逾矩，一板一眼地告诉他后宫不得干政，她身为太子妃不能妄议政事。可问多了，有时趁着她注意不集中，问是与不是她下意识答了，虽然懊悔但也日渐习惯，时而也愿意多说几句。

　　李景衔和她说：“你是孤的妻子，孤信任你，你的才华不该淹没在宫墙里。”

　　那时的沈晏舒像不相信这是他会说的话，但没有反驳，李景衔想大概这就是太傅养出的女儿，面上在循规蹈矩却在心里有着骄傲的自尊自信。

　　沈晏舒和别人不一样，这是成婚前他一再拒绝其他人的原因，其实当时他说不上来具体什么不一样，当然现在他也没有彻底想明白，但好像明白了有一点是因她有着别人都没有的底气，这种底气并不来自沈家，来自她强大坚韧的内心。

　　有时看着她总有种在发光的错觉，当和她听见同去秦家的消息后亮起来的眼神对视上时，李景衔想或许不是错觉。

　　换了常服低调地进了秦家，李景衔见秦衍，沈晏舒去见秦羽涅，一见闺中密友瞬间放松的轻快欢愉真是掩饰不了一点。

　　怎么说李景衔心里多少有些失落吧，他看着两个人开开心心离去的背影无奈地摇头，秦衍一手搭上他的肩膀，如是说：“殿下，这叫吃味。”

　　李景衔斜眼瞟了一眼秦衍的胳膊，秦衍讪讪地收回手，“殿下，去里面坐呗。”

　　“话说殿下，您真不着急回去嘛，最近靖王得了差事，气焰极其嚣张。”秦衍说着说着愤懑了。

　　“怎么欺负你了？”李景衔吹了吹，淡定喝茶。

　　“他们哪敢欺负到臣头上，只是臣那父亲……嗐。”秦衍叹气。

　　李景衔知晓，秦将军是个圆滑的，谁都不得罪，能屈能伸，但求利益最大。热茶水雾间，李景衔有些看不清，顿了顿问：“靖王得了什么差？”

　　“不过是在工部管些事情罢了，只是殿下知道的西边久旱，这事交给靖王了。”

　　“处理起来不是一时半会的事。”

　　“水利的事情总是能捞些好处，靖王看起来对做这事是很高兴。”秦衍挑眉。

　　“只怕他捞不得好，赔了夫人又折兵。”李景衔平静地说着，看着秦衍不解但兴奋的眼神，屈尊降贵，薄唇微启轻飘飘一句，“他不行。”

　　秦衍哈哈大笑，李景衔没忍住跟着笑起来，坐久了想起和秦羽涅走了的太子妃，有点不放心。

　　被挂念的太子妃和秦羽涅聊得正上头。

　　“姐姐，你和殿下相处怎么样？”秦羽涅好奇地盯着她的眼睛。

　　“都好，都好。”

　　“都不展开说说，算了，想来太子殿下也是个不错的人，两个不错的人凑在一起应该生活美满，你侬我侬。”秦羽涅笑着打趣她。

　　沈晏舒觉得尴尬，起身走了走，摸了摸她房里摆放的短剑长枪，“别说我了，你呢？我听说贺将军已经启程去边疆了。”

　　秦羽涅叹了口气，“是，我还送他了，可惜他是赶不上我的生辰了。他说这次必定满身荣誉归故里，意气风发志得意满的。”

　　“好看吗？”沈晏舒装作随口一问。

　　“好看啊。”秦羽涅脱口而出，反应过来羞恼地捶了一下她的肩，“银甲红缨，贺谦那脸昧着良心我也说不出不好看啊。”

　　她不情绪低迷，沈晏舒也放心了，本来还担心她难过的，想想也是，她这般洒脱的人，不会被情绪所拘。

　　天色渐晚，夫妇二人很快坐上马车回东宫，路上李景衔看她不自觉地挂着笑就笑着问她这么高兴吗？

　　“有吗？”沈晏舒摸了摸脸反问道。

　　“有。”李景衔带着薄茧的手摸上了她另一半脸颊。

　　沈晏舒有些不自在，但还是看着李景衔的眉眼，“臣妾只是觉得，像羽涅那般潇洒自在很好。”

　　“嗯。是，像贺谦那样洒脱豪气也好。你我若如那样，更好。”李景衔注视着她的眼神，像要试探她的心意，又怕逼急了她，目光温柔，像要把人溺毙。

　　沈晏舒把他的手从脸上拿下，在李景衔略微失落的神色中，放在了膝上，牵在手里。

　　马车突然就安静了，都不说话，两道呼吸反而显得清晰，似乎能听到心跳的声音，似乎快了一些。

　　是要快一点的，他生出把人拉入怀里的冲动，又怕把兔子吓跑，克制着动作，克制不了快半拍的心跳。

　　他想，她好像有点心软，越来越心软。
　　她想，凌厉的眉软化下来好像总是显得温柔，对温柔的人总是心狠不起来的，就心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