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舌兰落雪》黄半绿

6、第 6 章

　　明天见，对于十多年前的他们来说，是日复一日、简简单单的普通问候。很容易说出口，因为很容易就可以兑现。

　　桂花树下的那一通“掏心掏肺”的讲述，终于是让姜知雪意识到，这个新来的小男孩，看着热闹潇洒，活泼骄纵，其实是有一颗玲珑的心。他看不懂，看不懂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他看上去什么都不缺，不需要从他这里换取任何他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但或许是他喜爱的桂花香，又或是江滩边的晚霞满天，为他织造了一个美丽的网，让他也想变得不切实际起来。

　　“走过这片芦苇荡，就到了，你还记得之前答应了我什么吗？”姜知雪把书包放在芦苇荡外边，弯下身子，卷着校服裤腿，露出脚上的黑色塑胶凉鞋，看到安九脚上的白色足球鞋，抿抿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安九有样学样，边卷边回道，“知道啦，你怎么像我老爸一样唠叨呀，男孩子话少的时候，才能显得霸气。”
　　姜知雪对着沉默摇摆的芦苇荡翻了个白眼，看安九也把裤子卷到小腿膝盖，就拿起边上放着的小铁桶，往前走去。

　　此时的江边，是白天和黑夜交相融合的时刻。长鸣的汽笛声响过后慢慢远去，衣物擦过芦苇荡，扬起的芦苇花絮漫空飘洒，穿梭其中，视线随芦苇晃动、分割，然后水流的声音慢慢清晰起来。
　　姜知雪走的很快，沿着熟悉的方向一直往前，直至拨开最后一排芦苇荡，视线突然就开阔了，江面一望无际，水流潺潺。安九这时才发现，他的鞋子进水了，今天穿的是才买不久的白色球鞋，他也毫不在意，感受了几秒凉意，就直接把鞋子脱掉了，穿着袜子，皮肤隔着薄薄一层棉线触到了沙子的柔软。环顾四周，已是三面环水。

　　眼角余光扫到旁边变得沉默的小伙伴，姜知雪说，“沙子里可能会有玻璃碎片，你自己注意。”然后熟门熟路从脚边的芦苇丛里扒拉出一个渔网，网里已经有了两三条活蹦乱跳的鲤鱼，两只手拎着渔网快速倒进了桶里，鱼尾溅起的水花飞到了在旁围观的安九脸上，一股淡淡的腥味扑鼻而来。

　　鱼儿在桶里翻腾，姜知雪把渔网塞回芦苇丛里，拎着桶往回走。安九一手拎着一只鞋，站在原地不想动，看着一眼一望无际的江面，太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远处轮船的灯光远远射过来，照着江水就像绵软的绸缎一样，跃跃欲试问道，“你下过水吗？”
　　回过头，姜知雪看着几步外渐渐变暗的轮廓，“今天不行。”隔了几秒，还是问道，“你要去我家吃晚饭吗？”

　　原路返回到芦苇荡外，姜知雪把自己凉鞋脱掉，踢到了安九面前，“你穿我的吧，划伤了，麻烦。”
　　看了看两只手边湿哒哒的球鞋，安九心里美滋滋，满眼笑，“不用担心我，我赤脚也可以。”
　　说着昂首阔步就走，刚走到公路上，就被小石子膈应的嗷嗷叫。回头一看，姜知雪就像知道他一定受不了一样，一手拎着装鱼的桶，一手拎着鞋，“换不换？”
　　“不换，我从来没赤脚在外面走过呢。”不知道突然哪里冒出来的胜负欲，安九甚至试图帮人拎桶，想了想，哆哆嗦嗦感受了脚板底的痛感，还是算了。转过身边走边问，“你家在哪里呀，要走多远？”
　　“不远。”

　　就在安九娇嫩的脚板底快要突破极限的时候，姜知雪开口道，“到了”。
　　抬头一看，还是在江边，有一排白墙黑瓦的平房，有几户开着门，厨房好像是朝外，能看到有几家哗啦啦的排风扇，走近还能闻到好几种味道的菜香，有炒土豆丝，红烧肉，排骨藕汤……

　　安九对着湿润的空气，吸了一鼻子味道，肚子凑巧咕咕叫了起来，姜知雪回头看他一眼，带着他走进了其中一间。

　　“阿婆，我回来了。”进门是小客厅，木头沙发上坐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正在看报纸。正对着墙壁上挂了一副渔网和小海螺做的风铃，以及满墙壁的黄色奖状。
　　“这个小朋友是谁呀？”阿婆望向门口跟着进来的小男孩，放下报纸站了起来。
　　“我同桌，他今天帮我抓鱼了，”边说边放下水桶，搓了搓手指，过了几秒问道，“阿婆，我做饭吧？”
　　“阿婆好，我是安九。”还没等姜阿婆说什么，安九自己就嘴甜开始叫人了，挤进门里，贴着姜知雪站着，两只鞋扔在了门外，光着脚丫，笑的眉眼弯弯。
　　“哎，你好，你好。”姜知雪看到阿婆笑了，悄悄松了一口气，随后就拎着桶进了厨房。
　　“我来做吧，你第一次邀请朋友来家里，阿婆给你们做豆腐鲤鱼汤喝。”阿婆看着满头白发，但走路动作仍然很敏捷，边说着边从沙发另一边上拿起一个茄色围裙套在身上。
　　姜知雪想了想，还是放下了已经拿在手的菜刀，“谢谢阿婆。”

　　安九背着手，小大人似的站在原地偷偷打量这间房子，正对他有一个挂钟，深色的边框看不出是什么材质，时针指向六点半，沙发侧边有一个小的木头茶几，放着几团红色毛线和一个白色座机。
　　“我能不能打个电话呀？”安九终于意识到，他老爸可能已经在找他了。
　　“嗯，你自己打就行。”姜知雪说着就走进里面房间了。

　　“老爸，我在同学家里，……，嗯，吃完饭回去，……嗯。”
　　挂完电话，安九顺手就坐在沙发上，正对面电视机开着，一个很帅的人穿着西装马甲，在城墙下挂了两条横幅，跟一个姑娘告白，扯着嗓子喊“我爱你！”

　　安九觉得有点不知所措，客厅空间很小，跟他北城家里的卫生间差不多大，左手边能看到阿婆的背影，厨房各种声音离得很近，噼里啪啦。
　　姜知雪从另一侧黑黢黢的房门口走了出来，手上拿了一条毛巾和一双袜子。
　　“来厕所洗一下脚。”说着就带着安九往里走。
　　地面是水泥材质，滑溜溜，踩上去挺舒服的，安九跟着姜知雪把脚伸在水龙头下，看到旁边有个垃圾桶，顺手就把脱下的袜子扔掉了。扔完了才意识到，好像不太好，但也不好再去捡回来，“我这袜子好脏，会被我老爸骂的，”越说声音越小。
　　姜知雪没说什么，指了指后面的矮凳，把毛巾和一双白色袜子递过去，“你自己擦，这双袜子是我的，你也可以不穿。”
　　安九接过来，姜知雪就穿着凉拖，走出去了。

　　擦干净脚丫子，安九低下头抱着脚板底，看到果然留着很多红色小石头留下的印子，偷偷叹了口气。手上那双白色袜子看着很新，有一股肥皂的香味，他想了下，还是穿上了，坐在矮凳上，双腿弯曲，脚丫子在空气中翘着，努力保持平衡，
　　“姜姜，我没有鞋子，借我一双嘛，不想弄脏你的袜子。”安九想了一会，还是觉得要借一双鞋。
　　“给你”，很快一双刷的很白但鞋面已经有些脱线的白色球鞋出现在了视野里。

　　回到客厅，电视机已经调到了别的台，动画片里两兄弟追着四驱车跑的气喘吁吁，安九立马就被吸引了注意力，“你也看这个！”
　　“今天你来了，他才看的，平时回家就要去写作业，喊休息都喊不听。”阿婆端着香喷喷的豆腐鲤鱼汤出来了，姜知雪从墙边拿了一个折叠餐桌，又从房间里搬出两个凳子，对着安九看了一会，就又把桌子挪了个方向，移到了离沙发扶手近的地方。

　　安九早就饿了，看到饭菜上桌，踩着姜知雪拿给他的鞋子，去厕所洗了个手。鞋子有一点点小，他也没说，就偷偷当拖鞋穿，校服裤子挡住也不太看得出来。洗完手出来一看，姜知雪坐在沙发扶手上，阿婆坐在旁边，位置已经给他留好了。

　　这顿饭是他从来没吃过的样子。尽管桌子很小，凳子很硬，菜只有三个，但他觉得是他离开北城后吃的最开心的一顿饭了。鲤鱼不大，刺也多，但豆腐好吃，汤也很鲜。普普通通的炒土豆丝，他觉得也很好吃。还有一盘是他没吃过的，像是野菜炒鸡蛋，配着米饭，简直香的他想哭。或许是饿了，或许是第一次这样吃饭，总之这个味道，在他后来的记忆中，一直一直那么强烈。

　　那天晚上，安九一直呆到晚上 9 点多，坐在沙发上看姜知雪进进出出，洗碗，扫地，收拾桌椅，陪他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安建伟车开到了附近不知道是他儿子到底在哪家，只能把电话打回去，家里座机响起来的时候，姜知雪听到那边传来的声音，就把话筒交给安九，自己去开门了。

　　安建伟带着苹果和香蕉来的，他知道江边这排平房大多住着二小教职工，结果没想到姜家只有姜阿婆一个大人。三十多的男人，站在门口，整个人头都要顶到门框，微微弯着腰一个劲的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麻烦您老人家了。
　　“没事，别这么说。姜姜第一次带朋友回家，我很开心。九九很懂事，我也很喜欢。”
　　“那就好，下次有机会我再带九九来看您，今天太晚了，我们先回家。”
　　说着，抬手招呼他儿子赶紧过来。

　　安九很不想走，但也没办法，明天还要回北城。于是就不情不愿的站起来，走到门口，回头说，“周一早上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