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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嘉毓堂 ...

  •   夜里楚璟钰做了一个漫长又痛苦的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八岁那年。那年母妃因为家族之事被牵连,一夜之间从皇帝心尖上的人沦落为阶下囚,在深夜他被连夜送去了定州,永远地离开了母妃,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那夜之后,曾经为了母妃而专门建造的嘉毓堂也被锁了起来,往后几年又逐渐筑起高墙将它隔离开,成了宫内不成文的禁忌,就像一块爆碳堵在皇帝心里,一触即发的怒火无人承担得起。

      他还清晰记得第二天起床在陌生的地方时内心的惊惧和忐忑,颤抖着喊了一声又一声的母妃,却再也听不见她温柔地答:“小钰,我在呢。”

      他只身一人被丢弃在了定州,远离京师,是荒败不堪的不毛之地。有时候一个人坐在夜里的草地上看星星时也会想他的父皇是不是不要他了,他再没有亲人了。

      那段时间里他脾气很差,竖起所有刺企图扎伤任何靠近他关心他的人,旁人见状就会识趣离开。

      只有她不一样,第一次她骑着自己红棕色的小马来的,整个人罩在晚霞的殷红下,笑着向他招手。

      和她的小马一样可爱。

      “嗨!你怎么老是坐在那里?”

      楚璟钰别过脸,无视了她的打招呼。

      可是后来她来了一次又一次,次次都驾着她的小马奔来,就好像看不见他的冷漠与不耐烦,永远那么开朗明媚,毫不在意他的忽视生疏。他觉得她真的很烦,怎么能这么厚脸皮。

      “我们一起去放风筝好不好?这是我爹爹做的,可好玩了。”

      “不去。”

      “那我们一起捉蛐蛐吧。”

      “脏。”

      “去看星星吧。今晚没云哦。”

      “……行。”

      楚璟钰始终不知道她叫什么,只记得后来哪怕接回宫也不再有那段时日莫名愉悦的心情了也不再见过那样让他忍不住皱眉却还想靠近的人。

      不过盛雪就是这样的人,她和她很像。

      从他第一次见面就有隐隐约约的触动,一个莫名很像的人。

      过了一月有余,太子的婚事终于在夏初紧锣密鼓地开始准备。

      对盛雪而言并不十分在意,毕竟那是太子妃的喜事,那锣鼓喧天八抬大轿的热闹与她没有半毛钱关系。

      除了……想到新郎是他时心里会泛起一点小小涟漪,好像盛夏湖面被投入一颗小石子。

      会联想到那天早上,那个和微风一起出现,在柳树下和自己视线交融的男人。

      夏天总伴随着蝉鸣出现,嘈杂的蝉鸣声和她此刻的心境差不多。背后因为燥热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寝衣黏在身上,不舒适的感觉让她翻来覆去。

      她起身将身上湿透的寝衣褪下,拿起架子上的毛巾擦拭一番,穿上新制的半见色襦裙,于腰间系上一条黄封色的素绢,再打个漂亮的结。

      暑热好像驻在她心里似的怎么也退不下。

      盛雪走过去打开窗子,习习微风顺着宽大轻薄的衣袖钻进去,后背也略感凉意,她没忍住打了个颤,便轻轻掩上窗子,只留一个缝隙让月光透进来。

      临近婚事,她和其他良媛良娣一起挪到了东宫旁边的枫香苑。

      也许是巧合,在这门口也有了一株柳树,纤长的枝叶随风舞动,像少女的青丝般柔顺,轻盈,令人着迷。

      盛雪在无事的午后最喜欢站在门口,迎着日光,倚在门框边,看柳树摇曳,也在心里暗自期待过摆动的柳枝后面出现熟悉的人影。

      很奇怪的念头。

      盛雪躺上床,一闭上眼睛就不自觉地想起那个人,如山水画般淡漠的神情,却能在对上眼睛时有一瞬间的炙热,即使就一瞬间她也没忽视,反而在心里细细琢磨起来。

      热气再次在她心里升腾,脸上也热乎乎的。

      她走出院子,站在柳树前,想吹吹风。

      今夜风小,柳枝静静地垂着,像翠绿的帘子,掩住远处无限风光。

      盛雪伸出手指轻触柳叶,夏日炎热,柳叶却是触手生凉。

      她一言不发地站着,看见不远处披红挂彩的东宫不免心乱。

      夜色之下,清冽的月光薄薄地覆在这座宫殿上,在她眼中这比柳叶更加冰冷。

      她也曾想过能得一心人一辈子,像父母那样吵架拌嘴也是甜的,可如今婚事不由自己所愿,所谓一心人也只能是痴念。

      想到这,看热烈的红色也觉得有些刺眼,一时间失了神。

      “盛小姐,这么夜了怎么还在这?”

      不合时宜的声音打断了夜的寂静,盛雪眼神向四处扫视,才看见自己斜后方站着的楚璟停,他懒懒地靠在门边不远处的墙上,一双腿微曲着,双手交叉在胸前看向她。

      “六皇子安,我有些睡不着才出来。”盛雪边行礼边用余光看他,“那六皇子又为何在此?”

      楚璟停从墙上轻弹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好巧,我也睡不着。”

      他走到盛雪身边,一改前几面的不羁神态,神情可怜,询问她:“不然陪我去一个地方吧,一起散散心?”

      盛雪并不觉得是什么难以答应的事,只不过宫里人多眼杂,她暗自担心……

      楚璟停看出她的不安,于是挑了下眉,将手上的披风递到她眼前。

      盛雪眼前一亮,方才犹疑的眸子此刻变得亮盈盈的。

      是一件轻薄的獭见色披风,伸手接过来后,还隐隐可以看到在月光照拂下兜帽上由金丝绣成的蹁跹蝴蝶在闪耀微光,很精美的披风。

      看着她不由自主地将水葱般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覆上去细细抚摸着,目光又移向那件刺绣精妙的披风,楚璟停眼中泛起别样的情绪,忧伤,欣喜,但都是一闪而过。

      “穿上吧。”

      在接过披风时,她看见他手上还拿着一盏银朱六瓣莲花灯,边缘用了金粉墨水细细描过,这样精致的用心倒不像是外面买的。

      应该是让人特意做的。只是这种灯应该是在上元节放的,今日……

      盛雪朱唇微启,将将要说些什么,却还是将心中疑问压了下去,又悄悄阖上。

      两个人就着月光,慢慢走在白玉甬道上。

      楚璟停走到一扇没有牌匾的小木门前,门上的朱漆早就已经剥落了,露出里面斑驳的木门原样。

      他站定在石阶之下,双手背在身后,拿着莲花灯的手犹豫了一下才上前推开。

      在寂静的月夜下一声“吱呀——”的响声划破空气,门上久封未启而蒙的灰也尽数扬起,呛得盛雪打了好几个喷嚏。

      她仰头看向木门里面,似乎是一处空旷的庭院,没有一丝人气,石砖上也泛寒。

      她紧紧跟着楚璟停,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上了石阶。

      确实是个废弃已久的庭院,处处透露着荒凉。院子足够大,在正中央有一处颇大的湖泊,怕是能和后花园里的鉴御湖相比。看到这湖便知这不是随便的宫殿。

      湖水因为偏僻没人打扫早已经浑浊不堪,水草肆意横行,占满了水面,岸边也杂草丛生,就连蝉鸣也比宫中其他地方大声,肆意些。

      楚璟停还是没有说话,垂下眼睛盯着湖中心,四周不会有人来,在这荒凉的土地上只有盛雪和他。

      盛雪回过头看向四周,发现背后隐藏在黑暗中还有一座宫殿。

      这座宫殿是她看过最大最恢宏的,不仅牌匾周围镶嵌着洁白美玉,金造的门环静静待在深红色的大门上,门两边的柱子上盘踞着活灵活现的龙,即使历尽沧桑也没有褪去曾经威严的模样。

      可现而今,牌匾半悬在空中摇摇欲坠,美玉出现条条裂缝,锈迹爬上金环,杂草挡住了门槛,只有石柱子上的龙还依旧,只是已经有青苔开始聚集在底部了。

      “嘉毓堂。”盛雪在心里默念。

      “这是宫中禁地。”楚璟停眼神晦暗不明,默默注视着身边这个因为好奇而环顾四周的女孩。

      “你不知道?”

      听他的语气,盛雪总觉得似曾相识,想起在初见那天也听见过楚璟钰用这种口吻问自己。

      “我为什么应该知道?”盛雪犹豫着,以朋友的语气反问。

      楚璟停一愣,觉得她说的似乎也没错,随即发笑,“你确实和那些人不一样。”

      盛雪不明白他的意思,刚想追问却看见他又恢复了刚刚的冷淡,脸上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殿下真的愿意和我做朋友?”

      “本王说到做到。”

      “朋友可不会自称本王。”

      “……”

      “知道了。”

      两个人又恢复了一言不发的诡异氛围,盛雪低着头用脚将碎石子踢进湖中,从岸边泛起阵阵涟漪,楚璟停则盯着圈圈涟漪。

      他蹲下身子,拂去近岸湖面上的水草,露出底下澄澈的湖水。

      那盏莲花灯被放下,漂在水面上。他从袖子中掏出打火石,为灯点上烛火,摇曳的小烛火着凉了湖面一隅,也给这座冰凉的宫殿增加一些温暖。

      已经近丑时,起风了,房檐上挂着的惊鸟铃在风中作响。即便披着披风盛雪也觉得有些凉,更重要的是困意席卷而来。

      在她打哈欠前,楚璟停却刚好开口:“走吧。”

      又仿佛听见他于黑暗中喃喃自语:“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盛雪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眼皮子都快合上了,也听不真切。

      他拉开木门,却脚步一顿没往下走,抿着唇看向阶下之人。

      “皇兄。”

      她正眯着眼没注意到就直直撞上他的后背,一个趔趄然后向后倒去。

      正当她的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的时候,手臂被一只手有力地握住,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反手一拉往前倒去。

      电光火石之间盛雪已经在楚璟钰的怀里了,她的脸紧紧贴着他温热的胸膛,手虚虚环抱着他精瘦的腰,没敢落到实处,他的手也只是抱住她的肩膀,扣着她和自己亲密接触着。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盛雪的脸刷的一下就从脖子红到耳尖,将自己冒犯的双手松开,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楚璟钰感觉到怀里这个娇小的女子变得滚烫,低头时才看到她红彤彤的脸,又尴尬地看向自己紧紧搂住对方的手,一时无所适从,将手耷拉下来,耳尖也染上绯红,眼神自然而然地避开了她,看向她背后的院子。

      在冷清的氛围下,湖岸边的一缕暖光格外耀眼,他蹙了蹙眉,大步向前。

      果然是这样。

      他二话不说就抓起水中的莲花灯,溅起的水花熄灭了烛光,从花芯里冒起缕缕青烟。楚璟钰拿着这个莲花灯仔细看了后嗤笑了一声又将它扔在地上,拿出火柴一把火烧了,直等到地面上只剩下一团灰他将其踢进水中才放心离开。

      他迈着从容的步伐踏出这座院子,丝毫不顾楚璟停此刻脸上的愤怒和悲戚,径直路过他,用沾满湖水的左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有下次。”

      看了看他果断冷静离去的背影和嘴唇正在颤抖的楚璟停,盛雪更无从适从,手指不停绞着衣袖上的薄纱。

      “你先回吧。”楚璟停张口,下嘴唇似有血痕。

      “……嗯。”

      盛雪连走带跑地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走下石阶时回头看了一眼。

      他挪动着脚步向湖边过去,背影在抖动。

      应该没事的,她放慢了脚步,三步一回头,最后还是跑了回去将门掩上才放心离开。

      走到不远处,她才看见楚璟钰也慢慢走着,没有了刚刚的凌厉和清冷,背影竟含着和楚璟停有些相似的情绪,只是他走的更挺直,也更荒凉。

      他感受到了背后的目光,猛的回头,正与她的目光对上。

      少女在纯白如练的月光下伫立,身上半见色的裙摆和未绾起的青丝在清风中摆动,眼中还含着水光正在望向他。

      他喉结一动,快步上前搂住不远处的她,将脸完全埋进她的锁骨,两行清泪不自觉地从眼角滑下,掉在她的锁骨之上。突如其来的拥抱和锁骨上凉意激得盛雪一缩,却被他紧紧禁锢在怀里。鬼使神差的,她抬起大腿两侧的手犹豫着放在他背上,一下一下安抚着。

      此刻月色朦胧,星汉灿烂,两个人就那样无言相拥于无人经过的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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