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逃离夏季》李将歌

64、相惜

　　天色阴沉，荣胜男跟着辛睿走到了一间空教室。

　　期末考试在即，这间空教室被卸了锁，即将被收拾出来作为考场。教室内的桌椅都被堆叠在一起，显得室内异常空旷。

　　荣胜男站在辛睿的身后，始终保持着两米的距离。

　　身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但依然会不时地瘙痒难耐。好比此刻，尽管她希望自己能保持足够的镇定与淡然，却总是忍不住隔着衣服扣挠手臂，仿佛有蚂蚁在皮肤上爬行。

　　荣胜男能猜到辛睿今天要对她说什么，无非是想替沈知年出头，责怪她诬告了好人，试图说服她改口说沈知年从未欺负过她。

　　我不会如他们所愿的。荣胜男心想。

　　但辛睿一张口，说的话全不在她的预料之中。

　　“那个人是谁？你直接告诉我，还是我来猜？”

　　辛睿不做任何迂回和铺垫，一开口就是劈头盖脸的质问。

　　“你在说什么？”起初，荣胜男是真的没听明白。

　　“行，我就先猜猜吧。”辛睿双手抱臂，在空荡的教室里边说边踱步，“从性别来看，这人大概率是个男的。他是直接冲着沈知年去的，下手快准狠，异性之间很难产生这样的矛盾——当然，除非沈知年在外面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烂桃花。”

　　“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荣胜男神色微变，扭头要走，但一股大力缠住她的胳膊，将整个人一把扯了回来。

　　荣胜男难以置信地瞪着辛睿。

　　辛睿的力气比一般的男生都大，以荣胜男瘦弱的身体是无力反抗的，她几次试图挣扎，反而害得自己脚下踉跄，险些向后栽倒。

　　辛睿接着分析，声音冷静得像机器发出的：“这人对你用的手段，应该不是利益诱导，毕竟你一向自诩清高，看不上我这样贪财的人。所以，那个人多半是用暴力威胁了你。如果是这样，那你之前受的伤就也能说通了，那个人就是罪魁祸首，而你作为受害人，却帮着他去合谋诬陷了另一个无辜的人。”

　　荣胜男终于难以保持平静，嘴角微微抽搐，暴露她潜藏的不安。

　　“所以你自己也知道的吧，你被利用了。被当成一柄伤害别人的刀，染得自己一身鲜血。”辛睿故作困惑，“多奇怪啊，你到底是受害者，还是共犯呢？”

　　荣胜男反复念着那个尖锐的词，竟渐渐笑出了声，“共犯？共犯……哈哈……我还真是希望，我会是那个共犯。”

　　她不甘地瞪着辛睿，眼底爬上血丝，“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辛睿抬着下巴问：“我哪里说错了？”

　　她说：“沈知年对你好，所以你把他当成好人。可天下怎么可能有掉馅饼的好事？就是因为他对你的关注，你才会被别人当成靶子。那个人知道自己不能把沈知年怎么样，所以就把主意打到了你的身上。而我……”

　　荣胜男指着自己的心口，讽刺一笑，“我只不过是个路过的倒霉蛋，因为和你是同班同学，所以莫名其妙地被拉了过去，逼问跟你有关的信息。”

　　辛睿蹙眉，“如果你是因为我才受到牵连，那你直接把我的事情都说出去就好了，又为什么会受这一身的伤？”

　　荣胜男牙关紧咬，不再说话。

　　辛睿恍然醒悟，瞳孔微缩，“难道你……什么都没有告诉他？”

　　她垂头看着地上，不屑道：“我早就说过，我和你不一样。为了自己伤害别人的事情，我做不到。”

　　校庆的那个晚上，荣胜男对台上的表演毫无兴趣，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埋头写作业。但随着台下观众越来越兴奋，整个体育馆变得极度吵闹，她实在无法忍受，干脆背起书包准备回家。

　　周舟正站在体育馆门口和其他老师聊天。她曾多次劝说荣胜男积极融入班级活动，不要总是做边缘人。荣胜男不想正面与她产生冲突，于是避开了正门，从侧门走出了场馆。

　　可刚刚出去，就遇见了躲在夜色下吸烟的一伙儿高三男生。

　　因是校庆日，班上少数不参加表演的同学都被要求穿上班服，外套背后写着硕大的“高二（3）班”字样。

　　荣胜男知道这群人不好惹，低着头蜷缩着身体，希望能悄无声息地溜走。

　　而她刚转过身，后方的男生就问了一句：“等会让，你是高二（3）班的？辛睿你认识吧？”

　　荣胜男什么都没有告诉他们。

　　尽管她并不知道，哪些信息对辛睿是有害的，哪些即便说出去也无伤大雅。她只是倔强而单纯地选择了什么都不说。

　　良久间，辛睿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

　　荣胜男太傻了。

　　姨妈曾经对辛睿说，遇到抢劫犯的时候绝不要反抗，乖乖把钱包交出去，如果为了钱伤了性命，那太傻了。

　　同样的，荣胜男最理智的选择就是乖乖告诉对方知道的事，辛睿绝不会为了这点隐私，而甘愿让她承受皮肉之苦。

　　但此刻，辛睿无法说出这些话。

　　她知道荣胜男这样做，不仅仅是为了保护辛睿，更是为了她岌岌可危的人格与尊严。

　　那些对辛睿而言不能填饱肚子的东西，对荣胜男来说，确实是重要的精神支柱。

　　辛睿叹了口气，“我收回我刚才的话。你并不是一个自诩清高的人，你……的确说到做到。”

　　荣胜男瞟她一眼，眼中的敌意少了些，嘴上仍不饶人，“你用不着马后炮说这些。”

　　辛睿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她最想问的那个问题：“可既然这样，你后来又为什么要指控是沈知年霸凌了你？”

　　“沈知年是没有直接对我做什么，可这不代表他什么都没做错。”荣胜男昂起了脖子，“如果不是因为他做事嚣张，到处招惹别人，也就不会有这么多仇家，以至于连累他身边的人。即使没有我，倒霉的也会是你或者其他人，他为自己的行为吸取教训，难道不应该吗？”

　　“可不应该是这样的方式。”

　　荣胜男停止的脊背也弯了下去，喃喃道：“对，不应该是这样。可我的极限……也只能到这里了。抱歉……”

　　像是想起了上一次道歉时辛睿说的话，她立刻下意识地解释道：“我说抱歉，不是因为我没想到会伤害无辜的人，即使是现在我也认为，我才是最无辜的那个人。我只是很后悔……如果那个时候，我能坚持到底就好了。”

　　她摇了摇头，苦涩一笑，“你拥有的那么多，你可能不会明白这种感受。同学总说我装模作样，老师总劝我融入集体，可他们不知道，我是真的在为成为一个厉害的人而努力。我想要证明自己，可真正遇到问题的时候，还是会束手无策。我能紧咬牙关不说关于你的任何事，但最后还是开了口……说出了他的名字。”

　　如果在自己受伤和沈知年受伤直接选择一个，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沈知年。

　　因为她再无力为真相付出更大的代价了。

　　“原来是这样……”

　　良久的沉默后，辛睿发出一声轻轻的感慨。

　　她看了眼时钟，“好了，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回教室吧。”

　　“就这么走了？”荣胜男困惑地看向她，“我还没告诉你，那个人到底是谁。”

　　“我知道，是洪锋吧。”辛睿轻飘飘地说，“昨天我才听说，原来他有一个在全省都说得上话的爹，怪不得一天到晚拽成这样。”

　　“……你早就知道了？那为什么还要来问我？”

　　辛睿转过身，面对面注视着她的眼睛，回答道：“我刚才听见你说了一句话，你竟然说，我拥有的很多。挺奇怪的，从我10岁开始，我就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一无所有的人，可原来，别人不是这样认为的。”

　　“仔细想想，我确实并非一无所有。我有聊得来的朋友，有关键时刻总会帮上忙的亲戚，有还算不错的智商、四肢健全的身体，有不必哭着也能继续下去的人生……这样一想，其实一个人拥有的是多是少，都是比出来的。”

　　她专注地看着面前的人，黑色眼瞳中倒映出小小的荣胜男的倒影。

　　“不过这种醒悟，一个人是想不出来的，只有借别人的眼睛才能看到。所以我在想，如果你能从我这里看到些什么的话，那就太好了。”

　　辛睿也许永远都不会告诉荣胜男，高一刚开学时，她一度以为，全班里只有荣胜男和她是同一种人，因为所有同学里，只有她们两个人的鞋子上没有任何的品牌logo。

　　这是一种困窘中的惺惺相惜。

　　可日子久了后，辛睿就明白，她们根本不一样。辛睿会为了赚钱而卖笔记给同学，但荣胜男宁可每天不吃晚饭，也不做和她一样的事情。也许就是这个原因，让她们始终无法成为朋友。

　　可即使不成为朋友，也不意味着任何人有错。

　　人与人能走到一起是缘分，走不到一起，才是常态。

　　荣胜男可以为了保护辛睿受伤，但也可以为了保护自己污蔑沈知年。

　　而辛睿能回馈给对方的，无法是单纯的原谅或感谢，还需要理解与共情。

　　“我记恨过你。”辛睿说，“但是，我也得谢谢你。”

　　荣胜男闭上眼，回答：“我也一样。”